从成都回来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快,程知勿的生活再次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那些突然闯入的妖怪和猎妖人都仿佛一夜之间就将他遗忘了一样,默契地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郝昭已然沉睡了快半个月的时间,按照他沉睡前的估计,起码还得再有半个月才行,程知勿很期待他会从那记忆碎片中获得怎样的信息,他有一种预感,长夜村的秘密远比他们上次看到的要复杂得多。
这半个月的生活让程知勿好好放松了一把,他本就不是喜欢到处东奔西跑的人,偶尔有一些起伏的生活是他最满意的,但起伏过于频繁却又总让人疲倦。
可是人总得活着,活着就得有行动,有行动就得遭遇更多的起伏。
程知勿在上个周末带着店里的一大家子去了一趟蒙山的真法寺,本是打着出游散心的名义去的,毕竟那里已经算是最近的但又没好好游玩过的地方了,在抵达寺院中后,程知勿带着余小小、程祈和蹲在他衣兜里的陈天宝去了位于寺院边缘的渡一切苦厄娘娘殿。
倒是没什么目的,只是路过了来打个招呼,可是那位法号了空的小沙弥却并没有再次现身,程知勿有些怀疑娘娘的状态是否又一次恶化了下去。
下山的时候程知勿在人群中发现了看上去鬼鬼祟祟的周桦。
他没上前打招呼,在看到周桦的时候他就猜到自己这位养父为啥会来这儿了,多半是为了偷偷摸摸来给娘娘上几炷香,却又不愿意被吕淑容知道。
其实吕淑容知道后也不会笑话他,但周桦就是这样的人,好面子,也极热衷于在别人面前挣面子。
程知勿在周家的时候练过一段时间的钢琴,逢年过节家里来亲戚了,周桦就要把程知勿拉出来让他演奏一段,言下之意好像程知勿是他家养的宠物一样,只为了做个才艺展示而存在的那种宠物。这使得程知勿每年过年都会跟他大吵一架,直到他失明,这项才艺展示才被周桦极不情愿地从春节活动中给除名。
要是这会儿把周桦叫住的话他大概会窘迫到想从山上直接跳下去吧。
程知勿一直觉得睚眦必报是个很好的品德,但对于周桦……他不是下不去手,而是觉得再跟周桦争太掉价了。
余小小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把手机拿出来看一眼,按两下又塞回去。
这一动作别说程知勿,就连程祈都注意到了,他好几次想把头凑过去看看余小小在玩什么,但都被余小小敏锐地发现并躲闪开了。把程祈搞得好不郁闷,没办法,他没有自己的手机,只有一块智能手表能用来通话,程知勿告诉他,想要买手机的话起码得等到上初中才行。
“下山小心看路。”程知勿瞥了余小小一眼,小姑娘那常年如钢铁一样坚韧的表情在这段路上已经微微抿起嘴角好几次了,虽然其中夹杂着程度更深的白眼和嗤笑,但一点也遮掩不了她昂扬的情绪。
不用看程知勿也能猜到余小小是在跟曹清雨聊天,小孩子的事情他是懒得管的,愿意聊就聊吧,自己插手太多反而容易引起余小小的逆反心理。
上次的事件在曹清雨的家里造成了不小的动静,曹清雨在父母眼里一直是内向文静的孩子,谁能想到那天刚一回家就听见曹清雨大声地说出“我谈恋爱了”这样的话,可把曹父曹母吓得不轻。不过在搞清楚事情的原委后他们也是松了口气,还以为孩子在学校让人欺负了精神出了问题,原来只是早恋。
说来曹家也是一家子奇葩,曹父曹母都是成都一所大学的讲师,每天通勤三四个小时在家和学校之间往返。曹家只有一位老人,是曹父的老母亲,这位老太太更不得了,早些年是中科院的院士,从单位退休后便一直在家里侍弄侍弄花草,偶尔也写点自传。
两代高级知识分子倾力培养下,曹清雨的学习自然不必多说,但从小一门心思扑在书本上也不是什么好事,很可能会把脑子给读木了,也就是俗称的书呆子。
两辈人早就担心过这个问题,但孩子得一点一点成长,他们再怎么着急也不能去强硬地灌输思想。
谁知道曹清雨突然就开窍了,这可把仨人乐坏了,压根就没考虑早恋不早恋的事儿,在他们看来,早恋并不是导致学习成绩下降的根本原因,孩子没有自制力才是。
“不过初一……是不是太早了点?”
“早什么早,你爹那会儿十岁就知道掐朵野花儿送我了,可惜他真是个书呆子,啥都不明白,硬是掐了朵白菊花送我,还说我姓白,这花儿配我。”
这便是曹家对此事唯一争论过的一段对话,曹父刚刚升起的一丝质疑直接就被过世老父亲的范例给掐灭。
这些事儿都是曹清雨跟余小小说,余小小又转述给程知勿的。
对方的家庭环境开明到让程知勿惊叹,但这无疑是一件好事。
也不知道余小小的父母从无光之地里出来之后发现自家这颗白菜这么快就被猪给拱了会是什么反应。
余小小下山的动作很敏捷,哪怕两手拿着手机,注意力只分出一半在走路上,她也没有趔趄过一次,这大概和她的本生相有关,程知勿没问过余小小到底是什么妖怪,只是从小姑娘偶尔不小心暴露出来的尾巴和特征看来多半是某种猫科的动物成了妖。
一行四人从蒙山下来后便回了店里,“入洞房”的招牌高高悬在店门之上,它是从岁月中捞出来的朽木,一层油光色的泥垢浮在表面上,却并不让人感到肮脏,反而更具年代感。
余小小在走到熟悉的地盘后双眼便再没离开过手机,店门前的门槛一点也没迟滞她的脚步,微微一个跃身便跳了进去。程祈也跟在余小小的身后小跑着回了家,他半个小时前就尿急了,奈何在出租车上没地方解手。陈天宝虽然还处于仿佛被延长了“幼年期”中,但飞行的本事也已学会了七七八八,他回家根本不走正门,双翅一展,从程知勿的兜里径直飞上了二楼的窗台。
程知勿缓步走在最后,他从未想过眼前的场景,古老到陈朽的店铺和游离在社会边缘的瞎眼男人本是绝配,他们自当随着时代浪花的退潮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在上个世纪的余晖中一点点泯灭,伴随着太阳落山似的寂静。
可是如今的生活已大大超出了程知勿的预料,他的那双眼睛能帮人找到丢失的钥匙,找到跟丈夫偷情的小三,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找到绝境中的生路……但却找不到自己的未来。
对程知勿来说,世界像是一片阴沉沉的海面,“入洞房”是这片死寂之海上唯一一座能让他容身的岛。而他这位过客则在岛上竖起了一座高耸的灯塔,帮助茫茫大海上焦急的有缘人指出一条明路,顺便收取一些能使自己在岛上过得更久的报酬。
海面上大雾弥天,灯塔孤悬,来客熙熙,去者攘攘。
程知勿突然发现,自己嘲笑猎妖人在茫茫大雾中摸索、感叹妖怪被压迫至阴暗的角落里苟且偷生,可猛然回首才发现,自己和他们没什么两样。
这是常态,这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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