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与你说了什么?”明钰好奇道。
落少安灌上一口烈酒,有些闷闷不乐。
“先是说了几件只有我自己知晓的秘事,后与我说,阿月此番若是不跟着他走……”他望着天边残月,声音沉闷。
“四年后的大年,便是阿月的死期。”
“他说的太过笃定,甚至算准了日期,我无法不去信。”
“我也,不敢不信。”
———“公子若不信,那敢与在下赌一场吗?”
他赌不起。
弯月皎洁,星垂天幕,青年的声音飘忽,落入脚边篝火烧的滚烫,明钰想要接住这句话,却被上面的温度烫得不知所措。
于是,话语摔在地面,变得破碎。
没人去捡,也没人会捡。
火焰缠绕枯木的声音响在这片愕然安静下来的地方,少年成名的将军无声的灌着酒,脚边堆积下空酒壶,一壶,两壶……
将军抬起迷醉的眸子,弯月清晰投入昏沉眼眸,是将军脑中唯一清醒。
难得的,明钰没有阻拦落少安喝酒的动作。
他表面笑意淡去,垂着头,耳边是青年放下的酒壶碰撞清脆声响,弥漫呛人酒气。
脸上不再挂着笑的公子神色一淡下来,便有股生来的悲愁。
他望向还在燃烧的篝火,火舌相互交缠,宛如亲密无间的爱人在烈火包围中紧紧拥抱。
橙红暖光映在公子明眸,有些冷。
“他连生性多疑的皇帝都能忽悠……”他轻声道,说出自己都不信服的话语。
若当真是骗。
少年又是从何得知只有落少安自己知晓的事情呢?
“………”
明钰没有再说话,他陪着落少安坐了一整夜。
后面的二人没有进行任何交流,却好似在逐渐熄灭的焰火声里,无声谈论了千万次。
第二日东方天未白。
将军酒已醒。
顷刻,队伍启程。
银白盔甲染上初晨曦光,青年坚毅俊郎的脸上是从昨晚夜色醉酒里讨来的肃穆,眼眸中是一夜凝结的寒冰。
在落少安仿若罗刹的气场下,没人敢去触他的霉头。
除了经历一晚神色同样有些冷的军师外,或许便没人知晓将军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同样没有将士敢去询问明钰。
没事,将军天生乐天派,最多几日就好了。
嗯,最多几日。
熟悉的老兵这样安慰着自己,也这样糊弄着新兵。
这一安慰,就是许久。
久到淼境的战乱快要平复。
久到城门外敌军的尸首已经成山。
将军长枪闪烁血光,将霜雪时间穿透。
一场绵雨拂过顺国,绿意取代霜地,飞扬白雪转为花丛中的蝶舞蹁跹,各国花未开,满洲的芳香便已传遍大江南北。
满洲,是水乡,亦是花乡。
是四季如春,鲜花开满地。
纤白如玉的手轻轻摘下一朵攀在朱红墙面,开得艳美的牡丹花。
馥郁幽香从葱白指尖染上洁白衣摆,姑娘垂下茶眸,睫毛颤动。
马上便要离开了。
玄衣男子携伞款款而来,他身姿颀长如竹,面如冠玉,眉宇间常年位居高位带来的凌厉肃杀在看到姑娘时,竟比棉花柔软。
“慕姑娘。”
慕月寻着声音转身,接过这把绯红油纸伞“这一年,多谢莫公子照顾了。”
她的声音似百灵婉转歌唱,娇柔空灵,是莫飞流听了一年也没有听够的声音。
“或许,你可以唤我飞流。”
男子微微低头,望着姑娘,眼中是化不开的柔情。
他本就长得多情,如此一看,便仿若眼前之人是男子一生挚爱。
世间大抵是没人能抵得住这一眼的。
不过,眼前人目盲。
实在可惜。
河中是哪艘船内响起竹笛音,悠长缠绵,宛如不善开口之人向心上人诉说着绵绵心意,是满篇没有字句的书信,却偏偏道出一个爱字。
又像爱而不得之人,对心上人最后作出的挽留。
初春的风微凉,卷起丝竹声悠悠传入大街小巷,传入姑娘耳中,她浅笑不语。
她都懂,但她并不会接受这份爱。
毕竟,
帝王薄情。
这份无法得到心上人回应的爱,会在日后同落花变作湿泥,被时间蚕食殆尽吗?
慕月很好奇。
也仅仅是好奇。
姑娘走时是乘着一艘小船,不知是否是巧合,船夫恰好是吹笛人。
“姑娘是要回乡吗?”
船夫的声音出现在后方,低沉暗哑,带着莫名熟悉。
慕月歪了歪头,丝绸般墨发倾斜,在肩头滑下几缕,不染尘杂。
她道:“老师说,我该去淼境。”
“淼境?可那处不是正处于两国交战的状态么?这般危险,姑娘何不延些日子,等他们打完了,再去也不迟。”
听着船夫的温声挽留,姑娘轻轻抚摸着伞柄莲花刻痕,轻柔声音盖住河岸丝竹管弦声。
“晚一些,便找不到夫君了。”
这句话一出,身前便陷入沉默。
她也不觉尴尬,低头慢慢勾勒着手中油纸伞的形状,耳边是属于繁华的喧嚣烟火气,有些吵,但还能够算是一首较长动听的舞曲。
良久,这首欢快舞曲中插入了青年愈加沙哑的声音。
“某祝姑娘,得偿所愿。”
这一次,白衣墨发,皎洁如谪仙的姑娘笑了,眉梢眼角都是暖意。
笑得温婉,情真意切。
“公子也会得偿所愿。”她道。
莫飞流站在船尾,眼尾生出淡淡薄红。
“多谢姑娘。”帝王压抑声线,平静着说出这句话。
此后路程,他背对着心上人,眼眸向着碧水青山,护送姑娘来到两国交界处。
目送着直到看不见姑娘窈窕身影。
最后,将其镌刻入心底,帝王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帝国。
“先生为何要让慕姑娘独自去往淼境?”
莫雪不解,这才待了两年光景。
慕先生便让姑娘走了。
不是说再过两年,就是慕姑娘的生死劫吗?
为何先生要这般做?
少年将茶碗放下,比瓷器苍白的脸已经毫无血色,这两年来,他的身形愈发消瘦,那双茶眸却仍是当初模样。
“这是她的选择。”
“当师父的咳咳咳——自当,尊重她的选择。”
“先生——”
“无碍。”
将染血的白布收回广袖,少年神色如常,一如当年初见运筹帷幄之时,细白指尖沾上茶水,在桌面画上一道繁复图腾。
像莲花,像苍龙。
“这两年,她也在我手上学到了不少本事,独善其身还是能做到的。”
“我说,她能活。”
最后一划落下,少年声音缥缈,带有不容置疑之气势“她便能活。”
“…………”
“那家伙还是不肯松口吗?”
“别提了,啥招都用了个遍,他硬是不透露一句话,这骨头……”负责拷问的士兵竖起拇指“够硬!”
另一个看守的士兵将酒壶递给他“哎,若他是我方军师就好了,可惜了……”
他摇摇头作惋惜模样。
“这份忠心属于落少安。”
“谁说不是呢?我看他现在这样子,最多只能挺两天了。”
“不聊了兄弟,那边喊我过去值班了,明天再来找你喝酒。”
“……”
关押俘虏的地牢漆黑,只有几道极其狭隘的出气口偶尔会渗透进来几道光线,这是唯一判断早晚的工具。
断了一只腿,头部血迹已经干涸的老鼠隐隐可见其体内破碎脏器,竟是被生生开膛破肚,用石子将脏器搅得稀碎,不知是痛死,还是血液流失而死。
这只老鼠在刚刚,被人扔在了同样满身伤痕的男子面前。
仿佛在预兆这是他最后的下场。
男子垂眼,他并不畏惧接下来的事情。
他只怕因为自己被抓,落少安失去分寸。
脚步声在死寂地带响起,明钰看了眼已经完全漆黑的通风口。
天黑了吗?
第四天了。
明钰动了动掌心,见被踩断的指骨还是无法合拢便放弃准备将衣衫拉拢的想法。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这种衣不蔽体的死去,简直毫无文人风范。
虽然,自己本就是文人中离经叛道那一类。
算了没事,他们估计看不到自己尸首。
只要不被看到这副模样,无所谓。
无所谓。
明钰勾起往日微笑,牵扯到了嘴角两边疤痕,从未愈合的伤口再次开裂,血液涌出,将公子下颚完全染红。
铁链穿透的地方突然开始响起,清脆声响响彻,明钰肩口一阵撕扯剧痛,他被斜斜吊起。
脚尖悬空,那根穿透身体的铁链微微摇晃,明钰垂着头,伤痕遍布的躯体也跟着不受控制的摇晃。
他却不觉痛,低垂的头颅高高在上望着来者,明眸内满是嘲讽与轻视,仿佛下面拿着长鞭之人,才是真正的阶下囚。
“哟,小杂种又来看爷爷了。”他沙哑着声音开口,笑得比莫国战士抓到他时还要张狂。
回应明钰的,是胸口处又多一道的鞭痕。
“就这点力道……小杂种,没吃饭吗?”
啪——
“难怪你妻子会背着你和他人厮混,就这力气,莫不是不行?”
“小杂种……”
啪——
“要不要爷爷亲自教你怎么用鞭子?”
“呵呵……”
他笑着,嘴中鲜血不停流出,连着全身血液汇聚从衣摆裤腿落在地面。
一滩血水摊开,像是朵落在地面的艳色牡丹,透着不惧死亡的糜丽。
狼的嚎叫声猛然响起,在这夜色中,显得极为骇人。
“不好了!附近有一大群野狼出没,将军通知转移阵地!”外面的呼喊伴着杂乱脚步声,方才送酒的看守兵拉着眼眶猩红,满是怒气的士兵。
“快跑!一会儿就跑不脱了!”
“这人怎么办?”
“留在这儿,他如今这副模样莫非还能逃过狼嘴?别墨迹了,快走啊!”
匆忙的逃窜声把明钰吵醒,他听着耳边声音,只觉不屑。
驻扎在荒郊野岭,便该就将“原住民”的问题解决好。
一群杂种。
不过比起来,被野狼吃了好像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至少不会让他们看到自己狼狈模样了。
四周嘈杂声音很快消失下来,周遭只听得到明钰的呼吸声。
嗯,他被遗弃了。
太好了。
不会死在那群杂种手上。
一声轻响从入口倏地响起,不像狼的脚步声。
像是人。
像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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