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下来,云底象铁锅底,黑压压的。
这个六月就是不下雨,稻田里的蓄水愈来愈少。
蒋幺嫂给人做媒,吃过晚饭,就打着电筒,快速往回赶。
她不是专业媒婆,但一说就成。
这一带的人,都喜欢找幺嫂说媒。一是待人诚恳,二是好相处,三是只要幺嫂在,氛围就喜庆。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十拿九稳。所以,大家都来找她。但,明知不配对的,幺嫂可不干。
幺嫂急切赶路,黑幕一片,心中也是惊悚不已。
离家只有一、两里路时,忽然发现前面路边躺着一人,当即吓了个半死。
“哪个?说话撒!”幺嫂颤栗着喝道。
那人也不搭话,寂静无声。
幺嫂用电筒照着他,慢慢靠近,终于看清楚了,是钟家祺。
钟家祺人事不省,背篼在下,人在上,斜躺着昏睡过去。
幺嫂以为他喝醉了酒,走近他身边,怎么也摇不醒。“钟家祺!家祺!”
但又觉不对,既无酒气,又无呕吐。伸手一摸,钟家祺额头滚烫,定然是重感冒。
幺嫂心想,回去叫人来。但转念又一想,黑天黑地,让他一个人睡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多睡一会,病情必然加重。
于是,试图扶起他走。但钟家祺完全不能站立,一味往下倒。
幺嫂很无奈,只好试着背他回家。“家祺,你挺住,幺嫂背你。你要往我背上爬,抱紧我,幺嫂力气小,记住没有!”
钟家祺似乎听明白了一些,却又说不出话来。
幺嫂把电筒装进衣服兜里,双手往上拉扯钟家祺,顺势把背顶了上去,很吃力地把他放到背上。
猛地撩起钟家祺的双脚,几个摇晃,稳定下来。
“家祺,你的手抱住我的肩,要下落。”幺嫂尽量呼唤他的意识。
钟家祺没有响应,病得厉害。
幺嫂试着走了几步,勉强可以迈步。但路太黑,深浅不见。
于是,稳住身子,用右手掏出电筒,打开灯光,含在嘴里,开始负重前行。
钟家祺早上出门就感觉到不舒服,坚持做到天黑,才头重脚轻的开始回家,愈走愈困难,愈走愈摇晃,最后坚持不下,倒在地上。
这两天,恰遇叶放家里翻盖瓦片,没来当学徒。舒国启又与他不同方向,他又不要舒国启送,因此,导致快到家时,昏倒在路上。
幺嫂背得汗流浃背,累得喘不过气来,但依然坚持着往家里走。
电筒在嘴里含着,不但影响呼吸,还口水不断,既不敢吐,也不能流,幺嫂算是吃了不少苦头。
看见家里的灯亮着,幺嫂急忙停下来,取下嘴里的电筒,大声高喊,“老幺!快点来!”
连续三次呼叫,蒋老幺开门出来,就迅速跑过来。
走拢一看,幺嫂背上背着钟家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家祺怎么了?”
幺嫂也不说话,放下钟家祺,蒋老幺急忙顶上,背起就往钟家走。
钟世良一家看见钟家祺人事不省,被吓得手脚慌乱。
“是病了!可能是重感冒!快点喂药,不行就送医院。”幺嫂吩咐道。
“老幺,家祺的背篼在路上,你拿电筒去找回来。”幺嫂喊蒋老幺去把工具背篼背回来。
好在钟世良当过兵,多少懂一些救治方法,家里也备有一点常用药,便让钟家祺服下。又叫穆素英去熬些陈艾水。
幺嫂等蒋老幺拿着钟家祺的背篼回来,便起身告辞。
钟家当然是感激不尽,谢声不断。
出了钟家门,蒋老幺不高兴了。
“死婆娘,老实坦白,你们是咋搞的?”
“什么咋搞的?”幺嫂不明白,懵懵懂懂地问。
“干了丑事没有?你背他,比背我还亲!”蒋老幺很是怀疑。
幺嫂明白了,说不清的猜忌开始了。
两口子吃醋也是常事。幺嫂呵呵一笑,“老幺,你那点鬼心思,谁不知道?我老实告诉你,钟家祺是小兄弟,我不会见死不救。你胆敢往邪处想,不要怪我真的给你戴个帽子!”
“老子戴都戴上了!”蒋老幺气呼呼地吼道。
黑夜里的大瀛山,虽然没了色彩,却树随风动,木香飘逸。
午夜时分,钟家祺慢慢回过神来,清醒了许多。
第一句话就问,“幺嫂呢?”
他依稀记得是幺嫂背起他走。
钟世良夫妇守在床边,“幺嫂回家去了。”
第二天大清早,叶放来到钟家。
“你去告诉师父,我休息几天。你要听师父的安排,把材料下好。”钟家祺吩咐道。
叶放知道钟家祺病得不轻,“你好好养身体,师父会处理好的。”
钟家祺对叶放很放心,学得快,动作快,计算快,读书不得行,却是做木匠的料。现在,他只想见到幺嫂,对她说声感谢。
钟家祺稍微恢复,就来到蒋老幺家,“幺哥,幺嫂在家没有?”
蒋老幺没好气地回道,“没有,回娘家去了!”
钟家祺又笑着问,“什么时候回来?”
“不晓得!”蒋老幺很不愿多说。
钟家祺神色黯然地走回家。他哪里知道,两口子当晚干一架,第二天幺嫂就负气回娘家了。
钟世良也在等幺嫂回来,请他们一家来聚聚,以谢救命之恩。
钟家祺恢复得很快,就主动向钟世良提出去放水。
放水是指干旱发生时,各水库放出储备水,直接通过堰沟把水放进稻田里,保障水稻的正常生长发育。
但包产到户后,各家各户的稻田都是各自管理,放水时要看守自己的稻田,放够足量的水后才能离开。
钟世良年纪偏大,钟家奎又要带小孩,所以,这任务就落在钟家祺身上。
钟家祺提着锄头,打着电筒走向自己家的稻田。
早已有几个人等在那里,幺嫂也在。
幺嫂家的稻田紧邻着钟家的。钟家祺走了过去,“幺嫂,什么时候回来的?”
天黑,不容易认准人。
幺嫂一看走来的是钟家祺,烦闷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家祺呀!我昨天就回来了。你的病好了没有?”
“好完全了。怎么是你来看水?幺哥呢?”钟家祺对幺嫂心存感激,对幺嫂也是很关心。守着放水这事,到了晚上,一般是由家里的男人来干,所以,有此一问。
幺嫂气呼呼的地说,“他呀,到了晚上就喝酒,喝了就睡,这些事与他无关。”
钟家祺过来,挨着幺嫂,把锄头放在田坎上,自己坐在锄把上面。“你们两个还在怄气?吵架嘛,过了就算了。”
幺嫂一直坐在那里等放水。
堰沟的水流量很大,放水也快,那些放满水的人相继离去。
“家祺呀,你不知道,这不是吵架的事。是心病!是猜忌!算不了的。”幺嫂带着有些疲乏的口吻说。
“哪有那么严重?两口子打架不计仇。”钟家祺开导道。
“你不懂,你没结过婚!”幺嫂很烦躁,不想和钟家祺多谈。
“这吵架归吵架,跟结不结婚有啥关系?”钟家祺确实不理解。
“他吃醋!他怀疑我们俩干了对不起他的事。”幺嫂一怒之下,脱口而出。
“什么?”钟家祺惊慌失措。“我们什么也没干呀?”
幺嫂看他那惊讶的表情,既天真又憨厚,忍不住笑道,“他说,我背你背得象两口子!”
钟家祺终于明白了。原来两口子吵架闹矛盾,是自己引起的,心中顿时产生一种歉疚感。“幺嫂,你救过我,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你。但是,没想到幺哥这么想,真是委屈你了!”
幺嫂正欲说话,上面的放水的人喊道,“幺嫂,我们放好了。”
幺嫂和钟家祺急忙起身放水。
开始往自己稻田里放水,接下来就是坐等。
“家祺,你不知道你幺哥这人,表面上嘻哈打笑,背地里醋劲可大了。他疑神疑鬼,又不是一次两次。”幺嫂不满地数落着。
钟家祺嘿嘿一笑,“只怪你长得太漂亮了,所以,他不放心。”
幺嫂反而笑了,“你也觉得我漂亮?”
钟家祺点点头,“你是我们大队最漂亮的媳妇,没人能够相比。”
幺嫂在黑夜中呵呵一笑,借着月光,钟家祺也能感受到她那风情万种的神韵。
“家祺呀,说实话,我真的只有你幺哥一个男人,可他怎么就不相信呢?有时,我真的觉得我活得很累。”
钟家祺听出了她的幽怨和伤痛,心中不忍,“幺嫂,我钟家祺没什么本事,但就凭你背过我,我有机会,一定会让你过得开开心心。”
幺嫂见四周已没人,就侧身用背对着钟家祺,“把背抵着我,背靠背,我们聊一会。”
钟家祺敬她为嫂,也敬她为恩人,便侧身背对着她,两人背靠背地聊起来。
幺嫂望着星空,仿佛喃喃自语,“以前,我总认为家祺是个勤快、能干、结实的壮小伙。现在看来,家祺还是个大男人!重情重义,恩怨分明,有责任,有担当!”
钟家祺也望着夜空,低声说道,“我没那么好,但知道感恩。幺嫂就是我的家人,我必须负责。”
“家祺,你也别把那事放在心上,谁碰上都会这么做的。”幺嫂很理性地劝告钟家祺。
“碰上就是缘分。不用想其他人,我只认你!”钟家祺说了句实在话。
“好吧!你心里有我这个嫂子,也是我的福分。”幺嫂很看得起钟家祺,也乐意把他当做最亲近的人。“家祺,你二十出头了吧?该耍朋友了。要不要我给你找一个?”
钟家祺动了动身子,“暂时不谈这些。我在想,今后我怎么走!”
“什么怎么走?你这木匠活干得好好的,还想干什么?”幺嫂不解地问。
“不说了!水放满了。我们也该收工了。”钟家祺起身去堵水缺,顺道也把幺嫂的稻田水缺堵上。
幺嫂依然坐着,纹丝不动。借着月光,望着钟家祺走来走去,任由他去完成一切。心想,“这男人靠得住!”
“完了!我们回家吧!”钟家祺在另一根田坎上喊道。
幺嫂站起来,扛上锄头,打起电筒,走过去。
钟家祺在前面,幺嫂在后面跟着。“家祺,我不想这么早就回去。”
快到家了,幺嫂这么一说,便问道,“为什么?幺哥在家里等着呢。”
幺嫂苦苦一笑,“哼!一吃醋就喝酒,一喝酒就睡觉。不到天亮,他醒不过来。”
钟家祺指着前面的大石头说,“前面去坐吧!”
到了石头边,钟家祺把锄头扔到一边,关了电筒,坐了上去。
幺嫂跟来,也放下锄头和电筒,找了个与钟家祺背靠背的位置,坐了下来。
钟家祺让她靠着,微风扑面,清凉而又清新,“今晚的风,好凉快!”
幺嫂心境很好,但略带些沉闷,“人生就象这风,一会就过去了。可谁还记得这风从哪里来?”
钟家祺望着天空,“幺嫂。你看那月亮和星星,虽然大小不一,明暗不一,但总有它美好的一面。”
“家祺呀,你说你今后把我当做家人,我感到好有希望。真的!这是我嫁到这里来,最享用的一句话。”幺嫂记住了这点,心里念念不忘。
钟家祺很坚定地说,“必须的!你本来就是个好嫂子,又在我半死不活的时候救我回家,我必须照顾好你!”
“家祺,不管别人怎么说,也不管你幺哥怎么想,我不会把你当外人!幺嫂一辈子都护着你!”幺嫂也是很重感情的人,钟家祺的表态,是她嫁人十来年最感动的情谊之交。
钟家祺转头看着她,“我会记住我今晚上的话,你的话我也记住了。”
幺嫂抿嘴一笑,心想,这还真是个好小伙。“回去吧!我的心情好多了!”
钟家祺站起身来。“回去对幺哥热情点,老是斗气,互相折磨。没必要!”
幺嫂也站起来,笑道,“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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