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桃花的日子近来挺顺心,杨伯雄来不来,她也不盼着,盼也没有用。

    杨伯雄的银子,大笔的不敢乱花,零碎的却可随便花。

    她最欣慰的是杨伯雄给弟弟奚桃源置了家客店,日子虽不富裕,一家四口儿却也衣食无忧。

    大哥自己正经过日子,不用弟弟那样地牵挂。年根儿时给二两,全家便能过个好年。

    她觉得杨伯雄还算有情义,在外面强悍,对家人却有几分包容、关照。

    她不知杨伯雄为了救奚桃源干了什么,但从弟弟的讳莫如深和自己对杨伯雄的熟悉,多半是出手伤人了。

    她能做的就是给杨伯雄守着金银,管好身边这几人。将来,杨伯雄这条大船会把她载向何处,她也不知。

    这一日前半晌,日头高照,院里的梨树、海棠开得茂盛。老苗料理的花园里,牡丹、月季正努着劲儿生长,菜园的蔬菜整齐翠绿。

    与小翠、燕儿嘻嘻哈哈地做了会儿女红,想起有些时日没见弟弟,有点儿想念两个小侄子。

    便嘱咐老苗看好家,出门雇了顶小轿,带着小翠和燕儿,出了和义门,往“喜来客店”去。

    奚桃源自有了这家客店,正身收心。

    雇了个女帮厨和小伙计,帮着媳妇打理客店和酒菜,自己在柜台迎客、管帐,闲时写写字、画会儿画儿,挂在客房和饭堂里,好不惬意。

    见姐姐来,夫妻俩喜出望外,从头到脚地敬让、伺候。

    奚桃花客气几句,倒也坦然受之,一问两个小侄儿都在学塾未回。

    饭堂坐西朝东,朱红的方格窗棂糊着白纸,日光把店里照的亮堂,七、八张桌子规矩地摆着,墙上挂着弟弟的几幅字画儿。

    此时还未上客,堂内一片宁静祥和,眼前勤快的弟媳端茶倒水、摆瓜子,奚桃花不觉陶陶然,心胸舒畅,与弟弟两口儿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

    郝云去古县督案,人犯拿到,下到县衙狱里后无事。

    这一日渡汾河回平阳城。

    郝云骑马前面不紧不慢地走,后面三个捕快跟着。

    还未到晌午,看见前面的喜来客店。

    一个捕快道:“郝爷,咱回衙正是晌午,下午饭还早,这几日在古县连顿酒肉都没顾上,何不到这店里略吃喝些。”

    另一个道:“就怕此时回衙,赶上有报案的,怕是饭也吃不成,便又东奔西跑去了。”

    杨伯雄曾私下说过,刑捕司的弟兄在西门外的“喜来客店”吃住可以挂帐。

    郝云望了望远处的和义门,“好,就随了你们,吃好喝足即可,不可醉了。”

    进了院子,小伙计把马牵了去。

    奚桃源迎过来作揖,“几位差爷,吃饭还是住店?”

    一个差役道:“你看这日头,有此时住店的吗?自然是吃饭。”

    奚桃花正在饭堂柜台前坐着,见弟弟迎进几人。

    领头者身材伟岸、面色黢黑、高颧骨、大眼直鼻,皀帽官袍、腰系乌带、脚蹬皀靴。

    骨节粗大的手握着镶铜纹的佩刀,不怒而威猛之气袭人,后面跟着几个刑捕差役。

    奚桃花不由一愣。杨伯雄从不带人到家,也不谈衙门里的人和事,但杨伯雄浑身上下带着的气势他太熟了。

    杨伯雄的强悍和狡诈让人忌惮,而这个人则像庙里的天王,让他周围的人觉得自己小了许多。

    奚桃花寻思,那个领头的像是刑捕司的官爷,当是与杨伯雄极熟的。

    或许是对杨伯雄外面的事情好奇,也或许是她觉得自己是这店的半个主人,便没刻意回避,让小翠和燕儿坐下与她一起嗑瓜子。

    郝云进店,习惯地扫视了一下四周,见柜台边三个衣着华丽的女子,中间坐着的那个面若桃花,举止优雅得如画中人。

    郝云两腿一叉,在靠门的桌边坐下,心道:“富贵人家的女子在这等小店盘桓,倒有些蹊跷,外面那顶青布小轿应该是她的了。”

    奚桃源过来,“几位差爷里面桌请,免得受人进出打扰。”

    郝云:“不必,我们吃罢便走,随意上些酒食,够我几人吃饱喝足便可。”

    很快上来一只鸡、一大盘羊肉、一盆包子。

    一个差役道:“要两只鸡,我们郝爷单独一只。”

    奚桃花余光见那黑铁塔般的官爷,吃鸡如风卷残云,吃包子两口一个,不免惊讶。

    奚桃源媳妇端着两盘小菜儿进来,看见郝云心里道:这人长得咋如此黢黑高大。瞅了一眼那边磕瓜子的姐姐,黑白竟如此分明,心下不觉一乐。

    小翠瞟了那边一眼,也扑哧一声,小声笑道:“那人咋这般地黑。”

    燕儿也捂嘴笑,奚桃花翻了她俩一眼,小声道:“成何体统。”

    奚桃源媳妇望向这边,“姐姐,方才忙乱,忘了问姐姐和两位妹妹想吃些什么。”

    郝云眼睛看着桌子,却听着这边说话。

    心道:“这女子是店家的姐姐,杨伯雄暗中给这店好处,不知她与杨伯雄是何干系。”

    奚桃花本想听听几个刑捕司的人会说些什么,却觉察到自己三人在这饭堂里有些惹眼,便起身道:“不用了,我们这便回。”

    奚桃源这时进来,“姐姐,已这个时辰,在店里吃罢再回。”

    奚桃花道:“来看看,你们挺好便放心了。”

    经过门口,那几个差役不免多看几眼。

    郝云眼角余光晃了一眼奚桃花,身边飘过的淡淡香气,让他心里豁然一开,仿佛盛开了大片的桃花儿。

    夹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眯起眼睛暗自惊奇。

    轿夫抬着小轿悠悠地走,小轿里的奚桃花生出些莫名地怅然。

    自跟杨伯雄到了大宅院,就如他笼里的鸟儿一样,出来放放风便回,对他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想听听那几个官差说什么,说不定会提到杨伯雄的事,却又恐大庭广众之下有失女德。

    她察觉到小翠和燕儿,平时跟着她规规矩矩,心里却也不怎么安分。

    她一时想不清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还缺什么。

    郝云吃饭快,带着三个差役也狼吞虎咽,大口灌酒。酒足饭饱,郝云亮了下腰牌,让挂刑捕司的账。

    出得店门往东,远远看见前面一顶青布小轿不紧不慢地走着,快要到城门时,赶上了小轿。

    一个差役这时道:“郝爷,已几日没回家了,兄弟可否不去衙门,先回家歇息,明日一早去点卯?”

    郝云笑道:“倒也是。想是你惦记媳妇,准了。”

    另两个打哈哈,“郝爷,既然他准了,我们就都回家吧。”

    郝云咧开阔口,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你俩快娶媳妇,那时我便准。”

    差役接着打趣,“郝爷不是还没嫂子嘛,我俩不急。”

    郝云望着城头哈哈大笑。

    他的愿望曾是疆场杀敌,却来平阳城做了刑捕,大小盗贼闻风丧胆,他有遗憾,却也有快意。

    几人高门儿大嗓地说着话。小翠、燕儿在旁边低头跟着轿,奚桃花忍不住掀开帘缝,往外瞧,正与郝云炯炯的目光相对,慌忙放下轿帘,心道:“好个英武的汉子。”

    郝云依然哈哈笑着,驱马超过小轿,奔城门而去。

    奚桃花回到家,嘱咐小翠和燕儿,勿将今日到客店之事说于老爷。

    自奚桃源夫妇开始纺纱,奚富贵失了喝酒吹牛的伙伴,心里便如长草一般,就是买壶酒也喝不进去了。

    他那十亩地已卖了一半,总不能卖光后饿死街头吧。

    开始他想着卖一亩地,换十几架纺车,雇人纺纱。

    可往东外城一打听价钱,一架一钱多银子,人家自己买了自己纺,没人给他当雇工。

    奚桃源不再纺纱时,他甚至想把纺车、棉花先赊过来,夜里纺一些,一年或许也能挣几两,总比饿死强。

    可一想到一个光棍大老爷们儿,整日坐炕上摇纺车,岂不被乡里人笑话。

    一时心乱如麻,又遛达到木刻画作坊,恰赵贵在。

    赵贵自被王一德忽悠着吃了官司,挨了一顿板子,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了,不再街上遛遛逛逛,老老实实在作坊里打杂糊口。

    年底口袋里剩一、二两银子,藏在家的隐秘处,不敢乱糟出去。

    有时会想起那个叫小梅的粉头,只是想想而已,不敢去那种地方。他怕自己的几两银子,一下都被别人诈了去。

    奚富贵来时,赵贵正罩着麻衣,穿着麻鞋,歪戴酱色唐巾,浑身木屑味儿忙着。

    作坊的外间很大,摆着一堆堆不同大小切好的木板。

    再往里是几个单独小间,窗棂糊着白纸,门紧紧地关着,大白天里面还点着灯,亮光从窗纸透出来。

    长期在作坊里不见日光,赵贵蜡黄的小脸儿有些苍白。

    眼前一摞切好的木板,他斜眼瞄着,拿墨盒往上面打线。

    奚富贵道:“哎哟,赵哥做师傅了。”

    奚富贵来过这里几回,与赵贵说话投缘,还请赵贵喝过两回酒,如此相熟了。还曾商量过制年画儿的事,只不过二人谁都没本钱,说说而已。

    赵贵道:“我哪里做得了师傅,这得拜师学艺,五年都出不了徒,作坊里有四十多的,还当徒弟哩。”

    奚富贵靠着门框,恭维着,“我看你心眼儿就挺灵,手也巧。”

    说得赵贵咧嘴笑道:“兄弟你是夸我,还是骂我哩?三十不学艺,谁都知道的。”

    “为何不趁你爹在作坊的时候就拜师学哩”,奚富贵问。

    一句话问到赵贵痛处,放下墨盒,满脸失落,“小时要听爹的话,何至于此。”

    奚富贵附和道:“那可不,那你眼前就是师傅了。”

    赵贵被他说得没心情干活,过去和他倚着门框、抱着胳膊,眯眼看看日头,用头示意里面紧闭着的单间屋,“这辈子是进不去了。”

    奚富贵还不死心,“你这些年也没看会一、二?”

    此时里面一间屋门打开,一个头罩网巾、手里拿着刻刀、四十来岁的人瞪着眼,对他俩喊:“瞎嚷嚷甚!说话去外面说,挺麻烦的。”

    赵贵对那人笑笑,与奚富贵走出作坊门外。

    两人一时无话,赵贵问:“你身上带银子没有,我想喝两盅去。”

    奚富贵捏了捏腰间袋子,“这时辰当不当,正不正,也不是吃饭的时候,咋馋酒了。”

    赵贵幽幽道:“心里堵得慌。”

    奚富贵:“你把人家店里活扔下行?”

    赵贵:“人家里面都是细活才慢,我这外面快,做半日够他们几日,就是工钱太少。”

    奚富贵捏着腰包,“那么走,我请你。”

    作坊在街北面,斜对着有家小饭馆,里面黑乎乎,几张桌子上的污垢发亮,都是附近作坊里的工匠们来这里。

    二人要了盘猪头肉、一碗萝卜煮肥肉片、一壶最便宜的烧酒。

    赵贵原本好喝,但酒量不大,收了心后很少喝酒,此时两盅烧酒下肚,脸便红了起来。

    “不瞒兄弟,我到这作坊后,看人家耍手艺的吃香喝辣,也曾想偷偷地看个一二,后来才知不是那么回事。人家一个师傅一间屋,只让徒弟跟着,我从外面看一眼都挨白眼儿。”

    奚富贵道:“虽你在这里什么都没学到,可与外面说也是做木刻画儿的。”

    赵贵:“说来,我虽不会耍刻刀,可这里面哪个师傅手艺好,哪个师傅真心带徒弟,哪个的画儿卖得好,我是一清二楚。”

    奚富贵眼睛一亮,“这里最好的师傅刻十张画得多少银钱?”

    赵贵:“得三、五十两。”

    奚富贵:“日他娘的,我卖三亩地,豁出去了,说不定还挣回三、五亩哩。”

    赵贵止住他,“刻画只是一半,买纸、木料、颜料,印画也得雇人干,这也不少。”

    “多少?”奚富贵问。

    赵贵:“印得多,就耗费多。有那版卖不动的,印一回便废了,自然刻版的银钱就扔水里了。”

    奚富贵自斟自饮,猛着连干了几盅,冲柜台喊:“店家,再来一壶酒,日子不过了。”

    奚富贵回到家,勾连了几日,请中人做保,将剩下的五亩地全卖了。

    揣着百十两银子找到赵贵,“我的全部家当,咱哥儿俩合伙,干成了同富贵,干砸了,我给人当长工去。”

    赵贵有些迟疑,“我一锭银子也没有,你出银,我出力,咱俩如何算?”

    二人议定,赵贵操办刻版、印画儿,奚富贵打下手。年前二人一起往外卖,挣了银钱奚富贵七、赵贵三。

    奚富贵住到赵贵家,二人同吃同住,选了十来张画儿,与师傅讲好工钱,又一起采料。

    到年根儿,师傅们都歇着去了,除了摞了半屋子画儿,奚富贵的一百两银子花得一干二净。

    每日二人背着去东外城卖。

    卖得好的七、八厘,卖得差的两、三厘,客商成百张买的打七折。

    过年时节,家家挂灯笼,放鞭炮。

    二人在油灯下,用戥子仔细称豆粒大小的一堆碎银,数一堆铜钱,点完,刚刚回了本儿。

    奚富贵满脸失望,“还说你三我七哩,一文都没挣。还好,我的五亩地没丢水里。”

    赵贵呵呵笑着,“挣了啊,你忘了,画版归咱们,明年印画前,花几两银子请师傅略修补一下,刻新版的银子便省下了,算省四十两的话……”,赵贵掐着手指头咕哝片刻,“我得十二两,你得二十八两。”

    奚富贵愣了会儿才明白,“这明年还能再用?”

    赵贵:“能不能用要看师傅。师傅制版时都会留下楔子,一般用一年便废。要是刻一次总能用,人家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奚富贵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可为何咱们的就能再用?”

    赵贵道:“我懂门道么,咱花最高的工银,跟师傅把话说到。还有,印画的是制版师傅的徒弟,临印完,他给你做点手脚,你的画版便废了。你忘了印画前给他们加过一次工银,就是让他们手下留情。”

    奚富贵一边生着气,一边笑着,“真他娘的不是东西,原来还有这等勾当。”

    说完看着赵贵,“大过年的,咱俩好歹也应应节气,不说大鱼大肉,也弄点儿酒菜。”

    赵贵小眼儿翻着,“你还别说,这几个月馒头就咸菜,我的几两碎银也快花光了。除去你的本钱,咱就剩下一堆画版,不能吃也不能喝。”

    奚富贵争道:“我的本钱也不能动啊,来年咱还靠它哩。”

    赵贵无奈,挪开了墙边一幅年画下面的小木箱,后面一个碗大的小洞,摸出几块儿指甲盖大的碎银摊炕上,“就这些了,咱俩一天两顿馒头都不见得够。”

    奚富贵:“先过过年再说。实在不行,过完年把我那破院卖了它,反正我在乡里啥也没有。”

    赵贵眯着小眼儿笑道:“你的身家都带身上了,只要咱俩合伙一天,我这破家随便你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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