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姜桂枝收拾清楚炕上地下、锅碗灶台,橘红的日光已落到西墙头上。
阳儿未上学之前,丈夫到衙门应差,院儿里就剩下他娘儿俩,晚上则是三人。
丈夫这么多年,没对她瞪过一次眼,没大声喊过一句话。
丈夫、儿子和眼前的院儿就是她的一切。
每一个馒头、每一条儿咸菜、每一把柴、每一铲煤,她都算计好。
夏天,这里是平阳城内外最凉快的地方,风吹树叶的声音能唰唰地响一夜。冬天屋里几把柴烧不暖,三口人挤得紧些。
如此十多年,三口儿人没挨过饿,没受过冻。
她的日子就如院墙角那棵草,经不起大风雨,却长在背风处,被早晨的阳光暖暖地照着。
义学先生这两日要考背书,儿子太阳快落的时候才回。日子是如此安静,她开始乱想起来。
自第一个丈夫家遭了水灾,她没想到还会过上这样舒心的日子。
若是老娘那时熬过来,或者早几天遇到丈夫,哪怕和她这样安宁无忧的过一天,老人家也会是笑着走。
还有遇到了干爹、干娘这样的好人……。姜桂枝的心里对平阳城充满了感激。
她想把这些都告诉老娘。
从柜子顶上抽了几支香,带了十来个铜钱和火镰,挎了个篮子。从东外城买了几块糕饼,出南门沿护城河慢慢走。
没有一丝风儿,护城河两边的柳枝长长地垂到水面,没有雨的时候,城墙根儿的土路被踩得光洁坚实,两旁的野草、野花没过了膝盖。
家在东外城附近的半大小子们,结伙编柳帽、折野花、打水漂儿地闲游。
向南拐,看见路边的脚店,想着返回时再去看望干爹娘。
大路两边茂密的杨柳遮住了远处的村庄。
她每次给娘上坟都是丈夫带着,来过十来回。
这回自个儿走,才发觉道边的岔路都差不多,百十来步便有一条。
估摸着差不多了,拐上一条往左的路,两边是满眼的庄稼,她记得娘的坟是在一片荒芜之地,肯定是错了。
拐回来再往前走,遇到一个背篓的老农,大着胆子问:“大伯,城南有一片荒坟,如何寻到?”
老农看了眼她臂弯里的篮子,“再往前走两个路口,树上有喜鹊窝的那条便是。”
姜桂枝急急地走着,此时她就像回娘家一般。
眼前是高矮的芦苇、荒草,脚下的小路有残破的纸钱。
绕来绕去,左右观望片刻,终于看见了娘的坟,和周围的相比还算修得整齐,长着一拃长的杂草,坟前摆着一块石板。
石板后插着一块小石碑,那是丈夫请石匠刻的,她认得那个姜字。
喊了声:“娘,桂枝来看你了”,便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想起还没燃香,忙把几块糕点摆上石板,点燃了三柱香插在坟上。
跪在坟前,把娘闭眼后的事情一件件、一桩桩慢慢道来,“娘,你若晚闭眼两天,说不定就会赶上阳儿他爹路过,跟我们一起过几天安生日子……。”
说一阵,哭一阵,香都燃尽了也止不住。
恍惚中似乎听到王进福的声音:“妹,你哭坏了身子,我和阳儿咋办?”
抬头瞅瞅日头已近正午,便道:“闺女还要去看干爹娘,再回家给进福和阳儿做饭,等过年我们三口儿一起来看你。”
磕了仨头,抽泣着起身,匆匆往回返。
姜桂枝进了脚店已过正午,直接奔客堂。袁大叔刚吃完饭,正在桌后打盹。
喊了声“爹”,道了个福,“关锁呢?大晌午的,爹去歇会儿,我在这里守着。”
刚开始一两年,她和王进福还喊着干爹、干娘,不知什么时候,把“干”字去掉了。
袁大叔朦胧着眼笑,说话已开始漏风,“我让关锁背柴去了。你跟你娘一起躺着去吧,要不就跟你妹去,我哪里都能眯会儿。”
眯眼看看门外,恍然道:“你还没吃午饭,馒头还没凉透哩,有白菜豆腐。”
袁玉环听到动静出了西屋,忙道:“大嫂,咋晌午赶来,有事哩?”
姜桂枝:“没事。阳儿今儿晌午在义学里,他爹也不回,便想起去给老娘上个坟,平素只大年初二一回,有些怠慢。回来顺路看看爹娘。娃睡着哩?”
袁玉环:“除了吃,便是睡。”
给姜桂枝端来俩馒头和一碗白菜豆腐。
看着她吃,“大嫂,你自己跑那荒坟滩,从店门前过,如何不喊上我作个伴儿,你一人不害怕?”
姜桂枝红着眼泡笑道:“自个儿的老娘,不觉得怕。”
袁玉环道:“大嫂,我和你不一样,我自个儿便不敢到秀才坟前去,得罗锅儿陪着,才敢去烧回纸。”
吃完饭,玉环的儿子醒了,姜桂枝去逗了会儿。
估摸袁大婶醒了,进去问安,“娘,我今儿去给老娘上坟,没给二老带什么,过几日我让进福来看望。”
袁大婶道:“你今儿住这里吧,让关锁去喊他们爷儿俩晚间也过来。”
玉环笑道:“娘整天念叨全家人都来这里住,就想天天眼里看着。”
三人说了会儿话,看关锁一身土回来。让关锁把外面的单衣脱下给洗了,姜桂枝才告辞回家。
王正阳这两日考背论语,先生还在南学堂里选了王正阳等几个,以千字文中的“知过必改,得能莫忘”为题,写二百字文章。
王正阳写得很快,但上茅房的空儿,写好的文章却不见了,边上的几个大同学看着他坏笑。
王正阳知道,为首的那个是先生的亲戚,大他几岁,戴六瓣帽,一身葱绿绸衣,个子南学堂里最高,力气也最大。虽已束了发,识的字还不如王正阳一半多,更不用说写文章。常被先生打手心,鼻涕眼泪地哭。
但先生一不在,他便跋扈起来,王正阳瞧不起他,心里叫他大愣货。
几日前,大愣货将自己的纸胡乱画着败光,伸手便抓过王正阳的要用,被王正阳一把抢回。王正阳让他看着,把自己的纸数了一遍。
王正阳猜,自己写的文章不见了,定是他使得坏。
先生让交文章,王正阳说丢了,却将自己写得二百字给先生背了一遍,先生很是夸奖。
谁知王正阳没罢休,过去将大愣货的书包抢过,从中翻出自己被揉成一团的文章,找先生告了状。
先生是真生气了,将那大愣货当堂打了十下手心,任他鬼哭狼嚎,仍罚他到圣人像前跪了一前晌。
自此,大愣货每天见王正阳都是恶狠狠的眼神。
不过王正阳也没在意,拿定主意,若他再使坏,便再告先生。
先生曾对王进福说:“令公子还算聪慧,若就此深造下去,虽不敢保能取功名,但童生必是囊中之物,说不定能中茂才。望令公子能续青袊之志,履践致远。”
王正阳已经十一岁,随大哥学本领近三年。
姜桂枝一度纳闷儿子总跑到外面背书,见他不仅长得越发茁壮,王进福回家还说得了义学先生夸奖,便以为这是他每日到外面背书用功的缘故。
而王进福当差每日早出晚归,并不知儿子的异常,只是偶尔听媳妇念叨,阳儿总到外面背书,也没往心里去。
王正阳跟大哥这一练,居然小三年没被爹娘察觉。
天渐渐变长,王进福与儿子一起进内城点卯的时候,天已放亮。
王正阳觉得再让爹接送有些难为情了。
“爹,天这么亮,街上也有人了,我自个儿往义学便可。”
眼见儿子越长越壮,王进福心里高兴,点头允了。
之后,每日早一到鼓楼,一个往刑捕衙门,一个去义学。
看四下无人,王正阳便脚下使力,虽是走,仍耳畔生风。
散学也渐渐无需接,自己回到东外城,到巡检所跟爹说一声。
车马多的时候,王进福仍把儿子送到东外城的城门外,望着他回家。
从鼓楼到武定门,王正阳不知走了多少回。
东关的两边有高大的砖房,也有矮一些的土房。有小饭馆、卖酒的、卖零食的,走过几回便认得差不多了。
王正阳每天挎着书包走过,从没买过什么东西,自然不注意两边店铺里的人,他一心想的是不知大哥今日在否。
大哥与他说,若在便会在树林边等他,若没人,就自已练。
一天,王正阳如往常从店铺和住户的门前过。
道儿南边有个卖各种瓜子、核桃、大枣之类的摊儿。
上面支着棚子,这个铺子比别的店往后错了一块地方,朝北朝西都开着门。
门‘咣’地响了一下,王正阳不由扭头,朝西那门的帘儿在里面碰掉了。
门缝里一个长方脸、大眼睛的女人,浅绿的衣衫挂在肩上,前胸白花花地露着,正一手捂胸,一手去接掉下来的布帘儿。
一个高个儿、白绫袍敞着怀、戴网巾的男子,在女人后面伸手接住布帘儿,圆溜溜的小眼儿往外看,正好与王正阳对上眼。
布帘又立马挂上。王正阳脚下没停,接着往前走,心里却是别扭。想起有回和爹与耀祖姑父在东外城北关,看见叫驴、山羊骑到另一个背上的情景,这两个人怎么这样。
后来,王正阳在东关又碰见那高个儿男人几回,也都是散学回家时。
这个人有时穿白绫袍,有时穿黑绸,总归腰里挂着好几样。那尖鼻子、小圆眼儿王正阳认得,想必是又从卖瓜子的那里出来。
也知道了他和那女人不是夫妻,因为不久后,看见一个八字眉、豆豆眼儿的中年大叔和那女人一起卖零食。
王正阳觉得小圆眼儿和那女人都是怪人,干驴和山羊一样的事情。
义学里的两棵大古槐下,是南学堂蒙童们玩耍的地方。
王正阳自大愣货被先生教训后,总觉得他对自己不怀好意。
这一天,南学堂的孩子们在大槐树下玩耍,大愣货摁着小他一半小蒙童的头让叫爹。
王正阳躲他远远的,仰望着大槐树的顶端,想象着将来有一天,自己能不能几下便窜到树顶之上。
小蒙童们相互追着,有几个离开了大槐树,绕着王正阳追起来,王正阳没理会,依旧仰头看着。
突然,一双手往左肩猛推过来,力量绝不是个孩子。王正阳没来得及想,猛回头,身子一拧,两肩一横。
这是大哥教他的功架“上山虎”,看清了是谁,大愣货已侧旁摔出一丈远,呲牙咧嘴,张嘴叫着却是出不了声。
一群孩子围过去,义学里的杂役赶过来,吼着,“谁干的?”说着,吃力地将跟自己一般高的大愣货拽起来。
大愣货瘸着腿,扶着胯骨,鼻子、眉眼皱成一团,手指着王正阳,“日你娘,敢打爷,爷打死你。”
说着要往前迈步,举手打,却是疼得迈不开腿。
先生这时站到戒堂台阶上,咳嗽一声,“谁在耍顽劣?”
杂役上前一通说,在戒堂里,王正阳两手各挨了十戒尺,手心暄起老厚,又在圣人像前跪到散学。
大愣货却称胯骨疼得厉害,不再听讲,到先生的卧房里躺着。
王正阳出了学馆,他觉得该罚的是大愣货,可先生不问青红皂白便打了自己。
日头高高地照着,爹在东外城,回家跟娘说,肯定挨数落的还是自己。与其回家,还不如去脚店,让玉环姑给评评理。
王正阳自己也没想到,一见爷爷奶奶和玉环姑,先“哇”地一声哭了。
问了三言两语,玉环拿起王正阳的手一看,急了,“还有这样霸道的学童?这样不讲理的先生?走,姑带你去问个明白。”
王正阳不敢去,爷爷奶奶没拦住,袁玉环风风火火地找义学去了。
爷爷赶紧唤关锁,“东外城太远,快去衙门找他赵俭叔去,直接去义学把他姑劝回来。”
袁大婶怨道:“啥时候脾气变这么暴躁了。”
袁玉环找到蒙馆,杂役道:“义学已散,先生已歇。”
袁玉环:“奴家侄儿,今日被先生责罚,特来请教先生,他犯了何错,奴也好回家严加管教。”
杂役:“在下记得,这娃是他爹送的,你是他何人?”
袁玉环大声道:“我是他姑,亲姑,自小看大,与娘无二。”
听得外面吵吵,先生出来。
袁玉环施了个礼,“奴家侄儿所犯何错,特来请教先生。”
先生在里面已听了来意,却也没把袁玉环放眼里,“一施害,一受害,是非已明。我替王正阳遮掩些许,人家才气消了些,答应不再追究你家。”
袁玉环:“先生既知我侄儿叫王正阳,当知他是否顽劣,他怎会出手伤人?”
先生已然生气,不再理会袁玉环,摇摇手,让杂役说。
杂役道:“我眼见之时,人家已被你侄儿打倒在地,起身不得。后我查看伤情,胯骨蹭破了皮,至散学之时,已暄起老高。无论怎样,是你侄儿将人家打了。”
袁玉环:“我侄儿讲,他站在那里,窝儿都没动,就转了一下身,是那小儿使坏要推倒他,劲使歪了,自己摔出去的。”
先生不耐烦了,“护犊之心,人之常情。然我启蒙众学童,读书明理,无暇为此等事弄个是非。”
袁玉环呛道:“既不明是非,为何将我侄儿手打得暄那么老高?莫非他自己摔个跟头,也要我家侄儿去赔?”
先生气得脸色煞白,摇手道:“你既然将我说得如此不堪,明日便无须再来了,本先生无资历教你家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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