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俭自伤养得差不多后,开始一瘸一拐在衙门里各处遛达。

    右小腿伤了筯,不拄拐走得很吃力;左眼球当时就破了,自然是瞎了,当下怕风,捂了个眼罩勒脑袋上。

    杨伯雄让他去厨房帮厨,赵俭去绕了两回便再也不去了。

    他去找杨伯雄讲:“杨爷,这些年我鞍前马后跟着你没怕过死,没要过好处。现在我成了这样,让我去厨房,看我这个样子还能做饭吗?我做的饭咱弟兄们吃得进去吗?”

    杨伯雄:“兄弟,这就是你看不明白了,谁让你做饭去了?我是让你在那里挂个名,名正言顺地每月领工食银。”

    赵俭说:“领工食银的由头多得是,我自己找个由头,杨爷别拦着,上面大人自然说不出什么。”

    杨伯雄:“你说,只要你从咱这刑房找个由头,我绝对不拦;刑房之外我就帮不上了。”

    赵俭:“杨爷,咱这刑捕司一年办案无数,办案办的就是内勾外联,想想咱哪个案子没走这条道?往后我不能跟杨爷抡刀动枪地干了,可我能给杨爷和弟兄们牵线报信啊,你就放我个刑捕外线。我这腿脚不便了,以后不按时辰到此点卯,杨爷也别责怪。但若有案子,我自是少不了仍给杨爷效力,你看我这工食银挣得挣不得?”

    方才赵俭一番话,杨伯雄一听有些道理,让这个眼瞎腿瘸的人去伙房做饭,刑捕司的人会说他杨爷不仗义。

    便道:“如此也可。但你若做便做,莫对他人声张,怕是有人眼红你白赚工食银哩。你也知道,刑捕司从未有过在册的外线。每日打卯能来便来;不能按时打卯,也要在班房里多转转、露露脸,你在人情便在,别人就说不出什么,我也就好办。”

    于是,赵俭便不常在衙门里呆了,只偶尔到衙门与弟兄们拉会儿闲话,有时与人私下关在屋里说半天事。

    与王进福当然也不像原来那样整日厮混一起,加上王进福又不爱掺和事情,两个相见和一起说话的时候便少了些。

    他那些事情王进福岂能不知,无非是在案子中怎么抓、怎么放、怎么审、怎么判,有油水就捞一笔,没油水诈顿饭钱,然后按律条办。

    赵俭倒是没忘王进福,隔几天便要请王进福吃一回酒,貌似日子过得还不错。

    一喝便讲诸如张三奸了李四老婆要私了,被他知了消息,带了两个差役拿下,要了十几两银子之类。再如一个人犯发配关外,人到霍州就被换了包,又得一笔银子大家分。

    王进福说:“兄弟,你这些勾当我不说对错,但总归都是从歹人身上拿银子,这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我也无挣银子的好手段,但劝你收心一些,莫去惹那些狠主儿。那财大势大的咱惹不起,武功高强的咱也惹不起,莫要再出那日的凶险,已失一腿一眼,再遇险你将如何?快成个家,有了家,遇险事就知道躲了。”

    赵俭一把揪掉眼罩儿,左眼的疤痕还有些红肿。

    他本来是面色白晰、淡眉圆眼、鼻直口红的标致人,此时却是一目斜着,一目圆睁,眉毛也跟着一高一低。

    王进福瞅乐了,说:“没承想贤弟变成这般滑稽模样,不过我看着不丑。”

    赵俭问:“真的不丑?我可是总照镜子,不像个人模样了。”

    王进福:“不丑,不丑。我看胡海那伙人才叫丑,你跟莫耀祖都不丑。”

    赵俭说:“你咋总拿我与他们比。”

    除了一起喝点酒,王进福和赵俭也无缘一起做什么事了。

    平阳城街边摆满各样瓜果时,王进福满院的青菜也长到了最旺。虽油水不多,姜桂枝却把菜做得有滋有味儿。

    王进福这捕快也干出了滋味,只要不羡慕人家绫罗绸缎和大街上随手花银子,这么老老实实当差,一家三口吃得饱,冻不着,他无所它求,就想让儿子顺利长大;媳妇安安稳稳地陪着自己。

    想着家离着东外城近些,王进福买了一坛好酒,赵俭陪着向杨伯雄说了些求人的话,讨了东外城巡检的差。

    这样每日早早起来到东外城巡视,罢市后可以别处随便转转,也可早些回家。

    一日在南关上走,路过张老伯家巷子口,想起有些时日没见张老伯巷口摆摊儿卖油了,便拐进去。

    进门喊:“老伯在家吗?”喊了两声。

    张老伯女儿荷儿出来了,看面色比先前缓过来一些,道了个万福,说:“大哥,好久不见,我爹在炕上躺着哩,近些日还念叨过你几回。”

    王进福这才闻到院里弥漫着一股药味,进门行了礼,道:“老伯,这是病多长时日了。”

    张老伯要掀被下炕,被王进福拦住,荷儿边上劝道:“爹,王大哥又不是外人,你若觉得有精神就靠炕柜坐会儿。”

    原来张老伯手里有了点银子,就想把生意做大些,便勾连了女婿生前的几个主顾,说好一如从前,隔些时日送油上门,张老伯也把本钱拿出来,多进了些油。

    说得好好的,等雇了伙计挑油上门,人家却已另有货家了,如此压了本钱。

    无奈张老伯前半晌巷口摆摊儿,后半晌背了油篓沿街叫卖,渐渐把手里那点儿银子折进去了。

    近日受了些风寒,浑身酸痛无力,正在炕上将歇着。

    看着张老伯家里比原来还要破败,王进福心里也不是滋味。

    荷儿烧了茶端上来,青衣白领、绿绸绣花鞋、没施粉黛,却是憔悴也遮不住几分俊俏。

    王进福一下又想到了赵俭,这对父女沦落到如此地步,与赵俭倒是能相互关照,只是赵俭成了那般模样,自个儿该不该提这事。

    想了想,我是为两边好,说错便说错,况这对父女的日子眼看着难以为继。

    想到此处,便掏出一分银子对荷儿说:“妹,我和老伯说几句话,麻烦你去街边杂货店替我买一分银子的冰糖。”

    张荷儿今年20岁,爹出身军户,又是过着漂泊、操劳的日子,自小也没惯着,大小活都能帮着家里做。

    嫁给开油房的丈夫,刚过了几年轻松些的日子,突然不幸的事一件连一件,丈夫和孩子一股脑儿没了。

    张荷儿觉得像掉进恶梦里一样,可她无法挣扎,只能默默地受着,当下跟爹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她想着哪天爹要是没了,自己也随了去便罢了。

    王大哥托故让她出来,她心里已猜出几分,大约是给她寻个人家吧,这倒是她和爹的出路,只是不知要往哪里去。

    一想只要能有她和爹的衣食,能把爹好好地养老送终,其它就随意吧。

    屋里王进福也没耽搁,说:“老伯,我们相识有些年了,我有话便直讲。妹夫刚没那会儿,我看老伯和妹无依靠,就想到我刑房里有个兄弟。本是书香门第,父亲在周边县里做官,因父母早亡,落得衙门当差,现是步快的捕头,人长得标致,所得进项也够全家度日。当时只想妹子丧夫未久,不敢提亲;谁知我兄弟之后拿捕大盗受了伤,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又觉得我兄弟配妹子不上,就没提这事。眼下看大伯父女二人如此难捱,侄儿斗胆与老伯提了这亲。我这兄弟人不坏,别看一只眼瞎,一条腿瘸,却是比一般爷们儿能干,挣的银子比我多,自己在内城置办了一处青砖院子,老伯看我兄弟可也不可。”

    张老伯:“不知他残疾成何等模样,若炕上地下都要荷儿伺候,怕是她看不上,你最好让我父女当面看上一眼。我本是军户老光棍儿,遇到你大娘,老来得了这么一个闺女,她的路还长,不能稀里糊涂跟着我入土,若日常生活无大碍,就靠了人家吧。”

    王进福:“这样老伯,哪日约好,你父女在巷口站着,我带他从面前过一番,你自看得分明。”

    张老伯:“我父女都到这步田地了,直接来家又有何妨。你带来就是,就当过路熟人进门喝口茶。”

    王进福:“如此更好。我这两日就跟我兄弟说,三、五日内带他过来。”

    王进福心里装着事,偏这几日赵俭没来衙门。

    这一日上午王进福找到了他家,门锁着,王进福一想莫不是又在衙门?悻悻地回衙门。

    果然碰上赵俭正从衙门出来,不由大喊:“这几日你哪里去了,让我找得好苦。”

    赵俭拄着拐棍儿,一瘸一拐下了台阶,今天没带眼罩,伤口也消了肿,被眼罩捂了太长时日,眼圈泛着白光。

    王进福把他拉到一边,“你可还记得以前我给你说的那父女?我已给你提了亲,人家让去家里坐坐,若你们相互看上,便操办着一起过;若相看不上就当熟人路过喝碗茶。你意下如何?”

    赵俭一拍腿道:“你何不与我早讲,我也好置办身讲究些的衣裳。”

    王进福上下端详了一下,赵俭头戴黑丝网巾、蓝领的白绫道袍、粉底皂鞋。

    道:“你这套衣裳在东外城已是富贵相了,人家看的是与你能不能一起过日子,又不是跟你的模样过。”

    赵俭嘿嘿一笑:“大哥莫提我模样,咱何时去?”

    王进福:“明日行市散了咱二人一起去。”

    赵俭呲牙儿道:“眼下不也是前半晌嘛,咱何不现在去?”

    王进福看了看日头,觉得也不算晚,就说:“只是咱俩没做准备,有些仓促。”

    赵俭:“还准备什么,去看看嘛。我腿脚不方便,雇辆车,到东外城买些许见面礼,就如此了。”

    王进福看了看,说:“还是把你的眼罩先带上吧。”

    在东外城南关,王进福和赵俭转着,赵俭丢下一钱银子挑了几样糕点、两瓶酒,打了包让王进福拎着,进了张老伯的院子。

    王进福喊了一声:“老伯在家吗,我和兄弟来家了。”

    张老伯屋里应了一声,荷儿迎出来,一看愣了一下。

    只见王进福身旁,一个头戴网巾、一身白绫道袍、面容白晰周正的中等个儿男子拄着拐杖,被明媚的阳光照着,很是有些风姿。

    再一瞅,一只眼睛罩着,一条腿瘸着,心里马上明白,这就是王进福跟爹提的亲了,连忙让进屋去。

    荷儿有些害羞,道了个万福红着脸说:“妹给两位兄长烧茶去”,就掀帘进西屋去了。

    二人与张老伯说着话,赵俭客气着,打量一下屋里屋外。荷儿托着茶盘进来,一一敬到各人面前。

    荷儿没有马上出去,一会儿拿起抹布这儿擦一下,那儿抹一下,又欠着身子给张老伯拉拉被角,她其实想看看赵俭这个人。

    赵俭一只眼睛睁得溜圆盯着荷儿看,见荷儿穿着青绸小袄、绣边白绫裙、嫩绿绸绣鞋、俏脸杏眼,除了略有些单薄,不高不矮,手脚麻利,正是自己喜欢的模样。

    趁着续茶的空儿看了眼荷儿的手腕,什么饰物也没有,一时心中老大不忍暗想:如此可人儿的妹子,身上连件金银都不得带,甚是可惜了。若跟了我赵俭,定让她绫罗绸缎、穿金戴银,不再受这穷苦日子。

    张老伯问了些诸如父母何时殁的,家中还有何人,现住何处等等。

    赵俭三言两语说了个清楚——父母和姐姐在瘟疫时都殁了,自己已独身多年,现城内置有一处院子,衙门里当差,不富裕但过日子足够。

    王进福说:“我兄弟的残疾是拿捕大盗时落下的,他在前我在后紧跟,被歹人暗算了;若我在前,残的就是我。颠倒讲,没伤了性命又是幸运。”

    张老伯:“当年两军阵前与瓦剌对杀,死伤也是眨眼之间,由不得自个儿要如何,等回过味儿了,已是阴阳两隔。与赵公差初次相见,我说句托大的话,你父母姊妹只剩你一人,日后此等事不可轻率。”

    赵俭唯唯称诺,心里也觉得老头儿是个能亲近的人。

    便从腰袋取出二两银子放炕上说:“大伯身体欠安,与荷儿妹过日子不要委屈自己,这二两银子暂且买些米面菜蔬,不必到外面奔波,以后一切有我。”

    赵俭心想,既然自个儿愿意,接下来就看张老伯父女了。

    若人家愿意,自然会收下银子后与王进福讲,到时自己再来正式定亲;若人家不愿意,当下或许也抹不开脸说。

    所以赵俭想就此告别,回去等王进福的话。

    张老伯看赵俭虽有残疾,但顶家过日子却是不费力,言语上看,人也不是那混世子弟模样,心下也愿意了。

    便极力留饭,说:“与进福侄子相熟多年,对老汉一家屡有帮衬,却不曾端得我父女碗边,常念叨何日略表一下谢意。这次赵侄儿又是初来贵客,我不下地了,哥儿俩让你妹子下厨煮两个菜,也算我父女一点心意。二位勿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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