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赵俭、莫耀祖和王进福正在商议。

    赵俭道:“大哥,事到如今,便认了这个罪,方能早些出狱。”

    王进福:“你俩知我没贪,这黑锅一背,还是五百多两,阳儿以后见人都抬不起头来。”

    赵俭道:“都知道是户房的污吏坑了咱,无人鄙视你爷儿俩。”

    莫耀祖:“大哥,眼下境况,你不认截留、挪用官银,就无法出狱。邓大人又不能亲自查案,上下官吏都要你来顶锅,哪日官老爷不耐烦了,就定你个贪污罪,又得面对杀头之险,嫂子和阳儿在外面如何过?”

    王进福道:“除了那五百多两,这回求人又花了多少?你俩这样,我与你们嫂子如何承受得住?”

    赵俭:“大哥,眼前不是想这事的时候,咱先说好供状该如何写。”

    王进福:“我又不识字,如何写?”

    赵俭道:“我三人商量好说辞,我请人写,你画了押,交于杨爷那里。”

    三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定了个说法:王进福疏于职守,因未招募到足够役夫,便将自户房所领工银私自搁置,以致延误城南卫修缮。现被户、刑房纠察,已将所领银两原数上交,愿受责罚。

    王进福道:“如此说辞,老爷们会不会应允?”

    赵俭嘿嘿乐了两声,“眼下世道,说易也易,待我俩去求他们。”

    出了监狱,见只有荷儿一人在等,“大嫂穿我的衣裳太小,着急回家换去了,让我在这里等你们。”

    三人回家的路上,赵俭道:“魏主事允了,本来是杨爷出的主意,求得杨爷将供状签了,狱讼那边便好疏通,此事可平。”

    莫耀祖道:“二哥,当下八百两已快用尽。你先花着,这两天我便筹来。”

    赵俭道:“事在眼前,谁有谁先花。你生意丢了,一家如何度日?”

    莫耀祖没作声,但已暗自决意,要把店兑出去了。

    到家见姜桂枝不在。张老伯说:“桂枝西屋换了衣裳,就匆匆出去了,我让她别走远,她说去去便回。”

    三人想来想去,姜桂枝刚从监狱出来,自不会再回去;再说,没有赵俭跟着,就是去了也进不去。

    如果回脚店那里,当会让张老伯传个话。

    城南卫也没啥了,剩下就是东城外的家了。

    赵俭道:“那个家自去城南卫,缸里无一粒米,柜里无一件衣裳、一文钱,回去做甚?”

    赵俭和莫耀祖到街上转了一阵,寻了写状先生,把商量好的供状写了,先生念,二人听,改了几回,已是晌午。

    在街边饭馆边吃边商量,准备明日先让魏主事过目,再从杨伯雄那里签了,最后转到狱讼司去判,快的话两、三日便能出狱。

    到时候把阳儿叫回,大家团聚,商量一下日后的生计。

    经了这事,赵俭和莫耀祖的家底儿都空了,得一起定个主意。

    回到家,姜桂枝仍没回来。

    荷儿道:“大嫂自狱里出来,我看就恍恍惚惚的,她一说自己回来,我心便有些提着。这几日我应该跟着她才是,此时到哪里去寻?”

    张老伯说话有些喘,“她心里有事,前晌出去,晌午没回来,一个女人家外面跑,我不放心,你们出去寻一寻。”

    莫耀祖道:“若回脚店倒也无虑,回东城外远一些,却也都是惯常的路,不会有事。你们都家里歇着,我往东面去寻,遇见了一起回来。”

    赵俭本想带着王进福的供状去见魏主事和杨伯雄,但手里已拿不出十几两金。放出去的债催了,还没送来,眼前困住了。

    “咱俩一起去,路上商量些事情。”赵俭跟着莫耀祖出来。

    二人边走边说,赵俭道:“杨爷已给了五两金,这回再给十两还是五两?狱讼大人那边是五两还是十两?”

    莫耀祖道:“二哥熟知这些。这些人稍给咱点儿刁难,这事就卡住了。他们都只管要自己的好处,又不相互得罪,只是苦了我们,哪个都得拜到,哪个都得让满意。”

    赵俭道:“可不是么,若杨伯雄要魏主事点了头,才给大哥改轻罪,而魏主事却要杨伯雄先上报才点头,这如何是好?”

    两人商量着,既然魏主事已允了,那就让杨伯雄先去报,自然是金银当情面了,狱讼那边再说。

    姜桂枝从赵俭家出来,直奔东城外的家去了。

    王进福嘱咐她,把房契拿出来交给赵俭,这是他们三口儿最后的一点家底儿。

    开锁进去,院里已经荒芜,麻雀在院里和崖上榆树丛间成群地起落。

    想起与丈夫、儿子在这里的日日夜夜,姜桂枝脸上泛起了笑容。

    平阳府春天有时起风沙,何况一撂就是两年,期间只王进福回来看过两回,家里的尘土已是厚厚的一层。

    从墙缝里取出油纸包,看了看叠得方方正正的房契,揣进怀里。

    炕柜、堂柜和瓦罐上满是丈夫和儿子的气息,她拿起掸子,把上面的尘土掸了一回。之后静静地坐着,想着过去三口儿人一起的光景发呆,不知不觉已过了晌午。

    临出院,锁门前又望了一会儿。

    这院落、这三间土屋,自她和王进福几乎赤裸裸地来,早起伺候丈夫去衙门,晚上等着他回来,阳儿一天天长大,日子变得暖暖的。不舍的泪水流下来,顺着羊肠小路上了官道。

    此时太阳架在武定门城楼的东南角上,把东梁下的官道照得一片光明。

    自东外城出城的最后一批客商,赶着马车、驴骡,车轮骨碌,牲口蹄哒哒,从姜桂枝身旁经过,她挪到路边,脚步有些蹒跚地往前走。

    太阳晃得她睁不开眼。这几个日夜,自和丈夫一干人被抓到衙门,虽有赵俭、莫耀祖关照,却是白日难以下饭,夜里难以入眠,不知哭了多少回。

    眼下该做的事做了,她和王进福有两个兄弟相帮,过了这一关,等阳儿回来还是一家人,就如午后的日头还是那么鲜亮刺眼,一家人还有奔头儿。

    姜桂枝边想着,加紧脚步,她怕荷儿他们在家等得着急。

    日头太足了,她手遮着日光,想迈大步走,腿脚却是软的。眼前的城墙黑乎乎的一团,下面一脚踩空,滚到官道北几丈深的坡下,只觉得脖子一阵剧痛,便闭了眼。

    路过的客商见状大呼,停住车马,站在道边往下看,那个女人已在沟底一动不动。

    赵俭与莫耀祖边说边出了东外城,远远见前方官道上围了一群人和牲口。

    二人有些不祥的预感,赶了过去,赵俭喊着:“刑捕司的,闪一闪。”

    众人闪开,二人进去一看傻了。

    只见姜桂枝斜卧在地,一身青衣,头发有些蓬乱,脸色发青,嘴角一缕血迹,似乎挂着一丝笑意。

    一摸鼻子,已经没气了。

    莫耀祖坐地上把姜桂枝抱在怀里,急得哇哇大嚎着喊大嫂。

    赵俭红着独眼儿忽地站起,抽出腰牌高声道:“刑捕司捕头赵俭在此查案,眼前所有人听我问话,勿得隐瞒,勿得擅自离开。谁先看见的,谁把人弄上来的?”

    此时有城外乡坊里的人也围拢过来,一个老者道:“赶紧找郎中,看看人还有没有救。”

    赵俭呼地递过一块银子,“老伯,你速去请郎中,我在此问清原由。”

    那老者摇手,“让腿脚快的后生去。”一个后生接过银子转身跑了。

    这时一个客商道:“差爷,我等自东外城上官道,见这女人迎面走来,日头晃眼,她用手不时遮一下,看似刚哭过模样,走路也有些不稳。相距三、五步远,她突然一脚踩空滚将下去。我等停住往坡下看,见她不动,想着不能见死不救,我几人下去抬时,她已无了气息。商量着好歹不能把她丢到下面不管,便从那边小路抬上来放到路边,待有人管了,我们便继续赶路。”

    赵俭又问了几人,所说无二。便蹲下去,看莫耀祖怀里的姜桂枝,眼角含着一滴泪,面色安详,忍不住泪如泉涌。

    这时,那个后生带着郎中气喘吁吁奔过来,郎中蹲到姜桂枝跟前,翻开眼皮儿看看,摸了摸脉,“多长时辰了?”

    边上一个客商道:“约摸不到半个时辰。”

    郎中:“谁是主家?”

    赵俭示意了下莫耀祖,“我们哥儿俩是。”

    郎中起身作了个揖,“气脉已绝,小可无回天之力,主家准备后事吧。”

    那几个赶车马的客商道:“我们要载货赶路,不便停留太久,两位主家节哀。”

    赵俭丢掉拐,磕头谢那几位客商。

    领头的客商赶紧来扶,“人也没救过来,岂敢受差爷大礼,差爷节哀,我等这便赶路去了。”

    车马散去,莫耀祖道:“二哥,把大嫂抬回家吧。”

    赵俭对方才唤郎中的那个年轻人道:“兄弟,帮人帮到底,去我们家里卸扇门板来。”

    莫耀祖从姜桂枝口袋里摸出钥匙递过去。

    把大嫂的尸体停到堂屋,二人商量着,眼前只能把荷儿和玉环喊来,袁大叔老两口儿先瞒着,叫阳儿立马回来,再尽快把大哥周旋出来。

    那个年轻人把赵俭的银子递过来,“大哥,郎中没收,银子还你。”

    赵俭道:“兄弟若眼下有闲,就别急着回了,你看我二人走不开,今日便为我们跑一天如何?”

    莫耀祖道:“兄弟把银子收着,先帮我们救救急。”

    年轻人叫邵文学,一个敦实、淳朴的后生,在城东乡坊里住。

    便道:“我先回家告与爹娘,再回来。”

    赵俭道:“你说与爹娘后,便往内城南关,到高金堂老爷府上,找伙计王正阳,只让即刻回城东的家里来。再往南门外脚店,找袁玉环,让她马上到大哥家。”

    莫耀祖嘱咐,“只让她把娃交于爹娘就来,其它别在店里讲,你随她一起回来。”

    邵文学疾步走了。

    赵俭对莫耀祖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回去让荷儿过来,再去刑捕司唤几个弟兄来帮忙。我拿着大哥的供状去求魏主事,大嫂没了,没大哥在场怎么行。”

    莫耀祖苦笑着,“二哥,你看看时辰,哪还有什么魏主事,明早再说吧。”

    赵俭这才抬头看,太阳已落到城墙那边,“那我把荷儿接过来。”

    莫耀祖:“二哥来的路上办些香烛、供品,玉环来怕也是晚了。”

    赵俭牵着马出了院门,冲那些堵在院门口看热闹的闲汉和半大小子们,“都回去吧,天要黑了,有啥可看的。”

    莫耀祖借着黄昏的微光,西屋、东屋看了一遍,可谓是家徒四壁。这个家他熟悉,姜桂枝炒的菜、做的饭的味道他也熟悉。

    姜桂枝尸体停在堂屋,他并无一丝害怕。他幼年和少年时先后失去了爹、娘,那时想的是如何把亲人掩埋,眼前他想的是如何劝王进福、阳儿、玉环与荷儿他们少些悲伤。

    他在姜桂枝尸体旁呆站了一会儿,这个由陌生到亲嫂子一般的人,他和玉环还想着往后要让大嫂过上好日子,却突然离开了。抹了把眼泪,到院里,晚霞正把城墙上方染得通红。

    趁着天未全黑,把屋里小炕桌和一个瓦盆搬出来,摆到姜桂枝头下边。

    赵俭牵着小红马驮着东西,荷儿后面打着灯笼,顺小道过来,一进院子荷儿道:“大嫂在哪里?我看看。”

    莫耀祖:“停在堂屋,先把蜡烛点上,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烛光下,荷儿抱着姜桂枝大哭。

    原来赵俭一回家,说大嫂意外去世了,张老伯悔得拍手顿足,“我如何便放她一人出去了,多好的侄儿媳妇,这些年我家啥事都不曾离过她。”

    又埋怨荷儿:“怎得就让你大嫂一人回来,她本来就心神不定,你若这两日不与她分离,怎会出这等事。你这女娃,怎得心里就不想别人。”

    荷儿本来就难受、自责,张老伯一顿数落,不由泪止不住。

    赵俭道:“爹,都是想不到的事,谁也别怨了。耀祖一人在老房里,我与荷儿赶紧办些纸烛、供香去守灵。爹看家勿离开,明早自个儿先凑合吃些点心,待我抽空送饭回来。”

    张老伯叹气,“唉,我这老骨头不顶用了,你俩赶紧去,莫等关了城门。贤婿,桂枝走时能否让我看一眼?我也好瞑目。”

    赵俭:“爹,到时再看吧,怎么也得等我大哥出狱再发丧。”

    张老伯:“这时节,尸首停在屋里,把门窗都敞开通风,多买些大蒜。夜里有人守着,否则虫啊、鼠的会来打扰。”

    荷儿抹了把泪,“带上几套被褥,给大嫂盖一套,你们哥儿俩倒着歇一歇。”

    赶着街上店铺未关,买了些祭品,小红马驮着东西,给荷儿雇了顶小轿,匆匆赶到城东老屋。

    荷儿止不住哭,莫耀祖劝道:“二嫂,忍一忍,这两天需你忙前忙后,我二哥一直没得空歇会儿,你看顾他一些。”

    荷儿褡裢里取供品摆到小桌上,瓦盆里烧上纸钱。

    夜里风起,残月斜挂,赵俭道:“明日见了大哥,我先别说吧,等出了狱再说。”

    莫耀祖道:“明日要紧的是把供状呈给魏主事,把大嫂的事跟他说,求他以发丧为由,尽早放大哥出来。银子二哥就先替我出着。”

    赵俭道:“还是咱俩讲好的,一人一半。”

    荷儿在一旁默默流着泪,往瓦盆里添着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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