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筠从不信命。

    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不过是扰乱人心的蛊物,不仅无法开解自身,反而平添烦恼。

    但此时此刻,她却又无法淡然视之。

    谢知筠并未让自己沉浸在思绪里太久,她深吸口气,先慢慢吃了杯茶,让自己逐渐清醒过来。

    方才道:“牧云,你起来说话。”

    牧云默默擦干脸上的泪,才蹒跚起身。

    谢知筠看向牧云的面容,见她眼中带泪,满脸哀戚,沉吟道:“我知你不敢回家,你怕见到那两个恶鬼,怕他们作怪,但你又担心母亲,是也不是?”

    她并非冷心冷情之人,只是近来事多繁杂,她对身边人少了关心,这才错过了此事。

    牧云哽咽一声:“小姐,您也知道,奴婢是母亲教养长大的,后来奴婢重病,母亲才不得已同人再婚,结亲之后见他们待奴婢不好,这才把奴婢送进府中。”

    “我不能不管我娘。”

    有些事,牧云从未同谢知筠说过,谢知筠也并不知她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母亲性命。

    谢知筠做事果断,她立即道:“你母亲是什么病?”

    牧云道:“母亲早年劳累,身子骨本就不好,去岁年根落了好几次雪,天气太过寒冷,母亲心力虚弱,挨过了新年还是不成,已有颓败模样。”

    谢知筠便明白她是身体衰弱,心力衰竭。

    但这并非是绝症。

    谢知筠立即扬声道:“朝雨。”

    朝雨在外听了音,立即快步而入。

    她比牧云要高了半个头,身材修长挺拔,一头乌发全部盘在头顶,只在发尾留了几缕碎发,有一种利落的坚韧。

    朝雨冲谢知筠行礼:“小姐。”

    谢知筠便道:“一会儿你先去请贾嬷嬷,让她点两名小厮,陪伴牧云一起回家一趟。”

    朝雨长眉一挑,却不疑问,直接回答:“是。”

    谢知筠又道:“请过贾嬷嬷之后,你就去小库房取平心丸和参丹,给牧云带上,然后再命人请济世堂的大夫上门请医问药。”

    牧云站在边上,此时已经呆愣住,一言不发。

    朝雨聪慧利落,待谢知筠叮嘱完,她立即牵起牧云的手,道:“走吧,先去给你娘看病。”

    牧云眨了眨眼睛,豆大的泪珠倾泻而下,狠狠砸在了她剧烈起伏的胸口上。

    只听噗通一声,牧云跪在了地上。

    这一次她难得利落,痛快给谢知筠磕了三个头,然后才红着眼睛起身,跟朝雨一起退了下去。

    待屋中人都走了,谢知筠才长舒口气。

    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慢慢吃尽,方才深思起来。

    她担心梦境为真,怕卫戟真的会死,怕谢氏、卫氏真的会落败,待到了那日,无论哪家,都无法安身立命。

    能痛快死去都是一种奢望。

    然而这一切都是巧合呢?无论是为了虚无缥缈的梦魇,还是为了牧云,她都希望牧云的母亲不会在今日亡故。

    谢知筠叹了口气。

    她缓缓闭上眼眸,昨日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眼前一一浮现。

    新岁刚过,暖春将来。

    邺州城中贯通南北的紫鸣河潺潺流淌,河道两岸的新柳抽出新芽,点缀了萧瑟的冬日。

    街面上的行人脱去厚重的棉袄,纷纷换上了轻薄的袄子,家家户户趁着休沐踏出家门,去落霞山踏青。

    谢知筠过年时同家中父亲和弟弟闹了别扭,这个年在卫家也过得也不甚顺遂,故而刚一出了元月,她便领着下人们去了一趟落霞山归隐寺。

    逢初一十五都是上香的日子,谢知筠到归隐寺的时候是正午时分,百姓已经去了三成,但归隐寺依旧香火鼎盛,人头攒动。

    这也是邺州年景好,肃国公治下的旧时北越八州皆平安顺遂,已有数月没有战事,故而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忙里偷闲去寺庙进香。

    谢知筠一贯不喜人多吵闹,才挑了午时过去,即便如此,归隐寺中的香客还是让谢知筠望而却步。

    这香终究是没进成。

    但谢知筠从不是会气馁的性子,她看归隐寺中人实在太多,便同朝雨道:“我记得后山有一处解惑亭,亦可以进香。”

    朝雨便道:“是,那处虽无佛像,却有香鼎,百姓偶尔也会去那处拜一拜落霞山神。”

    来都来了,不能空手而归。

    “便去买盒檀香,拜了山神便归家去吧。”

    之后谢知筠就领着朝雨去归隐寺买香。

    回忆至此,谢知筠缓缓吐了口气,她睁开眼睛,目光落到了对面桌上摆的铜镜上。

    白日的光影照耀在铜镜上,光辉里只有一个模糊身影。

    影影绰绰,如神如鬼。

    谢知筠记得卖香的香楼就在寺外,谢知筠到的时候并无其他香客,香楼外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手里捧着一盒香。

    她似乎听到了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来,谢知筠才发现她双目紧闭,眼皮上布满褶皱,显然已经失明多时。

    不知为何,谢知筠心中觉得颇为惋惜。

    老妇人虽已失明,却似生了天眼,谢知筠明明并未出声,她却道:“天命如此,不必惋惜。”

    谢知筠曾听说眼盲之人心性敏感,故而也不觉有何不妥。

    “老人家,我要买十盒檀香。”

    归隐寺所出的檀香很有名,味道凝而不散,幽而不冲,极是好闻。

    老妇人抬了抬手,叹了口气:“也是不巧,今日香客多,只剩这一盒了。”

    谢知筠也不强求,便用二十文钱买了一盒。

    之后她去解惑亭上香,赏了会儿景,便归了家来。

    这一切都平平无奇,并无可质疑之地。

    谢知筠微微蹙起眉头,她偏过头去,鬓边珠翠微微摇晃,却毫无碰撞之音。

    她那双明媚的眼眸,穿过鸟雀报春的屏风,遥遥落到窗边的妆台上。

    那盒少了一根的檀香恰好就放在妆台上。

    那不过是一盒普通的檀香,上面还刻印着归隐寺的铭印,并无任何奇特之处。

    谢知筠没由来一阵心烦意乱。

    她自己不知,这一沉思便过了大半个时辰。

    直到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钻进耳中,谢知筠才回过神来。

    牧云此时正跪在她面前,她带着泪意道:“小姐,奴婢回来了,多谢小姐救命之恩。”

    “当真?大夫如何说?你娘亲可是无碍?”谢知筠眼睛一亮,心中的沉闷也消去大半。

    梦境现实截然相反,是否印证那不过就是一场噩梦?

    如此便极好。

    谢知筠浅浅呼出口气。

    牧云弯下腰,在地上用力磕了三个头。

    嘭嘭响声在屋中回荡,久久不散。

    “大夫去得及时,参丹也是急用救命的好药,娘亲的命这才吊住,”说到这里,牧云又哭了起来,“还好她救了回来,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大夫说若是再晚半刻便无力回天,全靠谢知筠心细如发,才救了她母亲一命。

    谢知筠浅浅笑了,她放松下来,眉眼之间多了些许柔和。

    “你我一起长大,我自然要关心与你,既然她已无碍,你便也放心吧。”

    然而牧云却猛地抬起头,她瞪着通红眼睛,看向谢知筠:“求小姐开恩,准允奴婢领她入府。”

    可谢知筠已经听不见牧云的话了。

    她的目光牢牢锁在牧云的脖颈上。

    在牧云纤细苍白的脖颈上,有一条细长的红痕,如同深夜中的烈火,灼烧了谢知筠的眼眸。

    那刚好就是梦中牧云脖颈处红痕所在。

    时也命也,一切似又回到了原点。

    她似乎改变了什么,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那究竟是噩梦,还是无法明说的未来,谢知筠已然分辨不出。

    谢知筠只觉得一片天旋地转,有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攥着她的心房,让她浑身疼痛难忍,谢知筠只觉得喉咙里有什么堵着,让她几乎都要窒息。

    “小姐!”牧云扑了上来,扶住了她。

    谢知筠一把握住牧云的手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喘着气,却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牧云见她面色苍白,痛苦难当,忙在她额头轻轻一触,旋即便惊呼:“小姐,你发热了。”

    谢知筠耳中嘶鸣,似有从未听过的梵音在她耳边反复呢喃。

    她仓促地闭上了眼睛,紧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次,梦魇未至。

    谢知筠只觉得周身温暖,她似乎徜徉在一片云海里,面上一片阳光普照。

    她就这样安然睡了许久,直到一阵铃音响起,她才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依旧是一片清明。

    紫藤萝轻纱帐幔并未垂落,旖旎飘在架子床两侧,明媚的光影从隔窗中照耀进来,羊绒地毯上画出狭长的时光痕迹。

    一个高大的身影斜靠在屏风一侧,遮天蔽日,隔断光阴,也把那无尽的冬日寒冷挡在身后。

    谢知筠的目光顺着他高大挺拔的身躯上爬,爬过他修长结实的长腿,略过他精瘦有力的腰肢,最终从他那宽厚的胸膛上一飘,落到了他英俊的面容上。

    剑眉星目,俊若繁星。

    便是世人对少将军的印象。

    谢知筠头脑发晕,却也莫名想起这八个字。

    他安静站在屏风一侧,如同山峰,亦如高树,让人见之心安,惧意不在。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谢知筠的脸上,见她睁开了眼,不由淡淡一笑。

    “昨日里还生龙活虎,今日便就病了。”

    卫戟嗓音低沉,声音里有着清晰的叹息:“可让人如何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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