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生以来,也许是天性使然,鹮赤便将每日巡视雀族到月树井的范围当作了习惯,有时她也觉得无用,毕竟她巡视的每日都平安无事。
而一旦停下,鬼族就入侵了。
所以,在那之后,自责如同野草一般在她心中生长蔓延。
虽然她行为如常,但战后,她的巡视从未跳票,甚至连范围也扩展到了雀族的每个角落——毕竟六界大战时,鬼族就是另辟蹊径地上了神族地盘。
说起来,六界大战以后,明面上雀族失去的只是老四,但潜移默化间,雀族剧变。
夜鸮和山雀时常切磋比武,雉子似乎嘤嘤嘤得更多了。
凰梧不再下树,翠羽和红欢去了人界散心。
鹤虽闭关在鹄葭的小木屋里。
战后头一百年间,鹤虽几乎没有离开老四的小木楼,甚至连窗户也不开。就这么自闭地守了一百年,有一天鹮赤巡逻时看见小木楼二楼的小窗被竹竿撑开了。
鹮赤落在楼边,化为人形,期盼地看着二楼。
鹤虽很快觉察到,便移到了窗边。
说起来,就算百年不见,鹤虽也没什么变化。
神嘛,除非危在旦夕,外貌上也难得有变化,哪怕心中翻江倒海。
没等鹮赤发问,鹤虽便摇摇头,道:“还是那样。老四颇爱看湖,所以开开窗吧。想来开窗也不至于把老四吹散了。”
鹮赤轻轻叹气,没有言语。
鹤虽问:“你呢,可好?”
鹮赤看向二楼,平静道:“无恙。”
鹤虽撑着窗框,远远看着湖面:“你不必自责。谁能想到鬼族能从断崖而来呢?”
鹮赤笑了笑,继续巡逻。
后来,鹤虽总算是偶尔会离开小木屋了。他曾试图劝雀们宽心,雀们嘴上都说着没事,其实也回不去从前了。一种阴郁的氛围长期笼罩雀族,就像竹林间小道渐渐萌生的青苔。
直到某一天,鹮赤停在月树井的白色阶梯上暂时休息时,一丝不易察觉的荧光飘飘然从雀族而来,沿着月树井往人界而去。
其后,鹤虽风风火火地掠过竹林,卷起漫天竹叶。见了鹮赤,匆忙交代道:“我去追老四,神族你且多留意。”便不见踪影。
一时间雀族的氛围变成了惊疑不定。
幸而神界时间够慢,不多时鹤虽便传回消息,说老四托生成人了,那阴云才彻底散去。
有一次翠羽回来,约鹮赤一起去看转世后的老四,虽然想去,但也忍住了。
好几次她都遇见了偶尔徘徊不去的重明鸟,重明鸟也说想去看鹄葭,奈何不能化形成人,甚至不能伪装它自己,所以不能去。
这天鹤虽忽然回来,直接上九千仗找了凰梧,又匆匆返回人界。鹤虽走后,她巡逻到竹林的时候,看见了一道颀长的身影状似悠闲地行走着。
鹮赤心中意外,不知鹤虽对他说了什么,引得百八十年没下树的他出巢了。轻轻落在他身后,叫住了他:“老三,出来活动了?”
凰梧应声缓缓回首,那及地的长发顺从地顺到了他身后。他的眸色如烈日一般耀眼,却闭合了百年。再睁开,总让人觉得了无生气。
凰梧漫不经心地道:“整天呆在同一个地方,连做的梦都不变。出来透透气。”然后又道,“这几日我来巡逻,你想做什么便去吧。”
鹮赤笑了笑,说:“那我便去探一探老四。”
告别鹮赤,一路走到断崖。
断崖碎石满地,似乎自六界大战后便无人有心来修复了。
凰梧睡的时间长,梦也长,每天仿佛都会将过往梦个遍。
凰梧还清楚得记得,曾经断崖可谓雀族的乐园。每届化形宴翌日早晨,已经化形的鸟儿们会在雀族断崖的怪石堆上展开别开生面的跳远竞赛。那一幕幕至今也不断地重复在他的梦境里。
只能幻出原型,不得用神力,不得用双翅,尽力一跳。
也不全靠体力,技巧占多数。譬如,怪石嶙峋,间距不一,若是没选好落脚点便要体会栽在怪石堆里尴尬,成绩也无效。所以鸟儿们需要对自己的实力准确评估,选好落脚点。虽然赢了也没奖赏,甚至因为鸟儿们情同手足相亲相爱,也没有心理上的高低较量,但鸟儿们绞尽脑汁。
鹄葭的化形宴后怪石堆便被明王砸了,鹤虽说改日比,但一改就没了期,直到九年后,雉子化形宴后才将鹄葭那年的份也一起比了。
凰梧是不用操心自己的成绩,因为他体型最大,永远都是成绩最好那只。仿佛例行公事一般地一跳,收获最远的成绩,然后他就能在一旁品着鹄葭酿的酒,津津有味欣赏其他比赛了。
看着其他鸟儿战意激昂、背水一战的样子,渐渐地,他发现其他某些鸟儿并不是想赢,而是试图证明自己不是最差那只,可以说是非常自暴自弃了。
雉子的化形宴上流黑来了,并且留宿在凰梧处。所以第二天一早,流黑也随着凰梧来到了赛场。
到的时候,几个人围成了一个小圈,将鹄葭包围在中心,沉默地看着她。再近一些看,原来鹄葭正在捻诀发力。
凰梧也安静看了一会儿,直到鹄葭泄气才开口问道:“老四作何?”
鹤虽一脸思考状,替鹄葭答道:“老四说昨天晚上想试试化形,但不知为何而不得。”
凰梧问道:“上次是何时?”
鹄葭丧气道:“上次化形宴。”
鹄葭虽然接受了自己是鹅这个事实,但并不想面对自己是鹅这个事实。
与别的神仙不同,她出行的时候只需要召唤个鸟儿来骑着就好,也不必面对这个事实。
所以不知不觉九年过去,鹄葭也没有再化形,到前一晚想要熟悉熟悉化形诀,也准备准备,对自己的跳远实力有个底,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化形了。
然后她冲进了自己湖边邻居——鹤虽的小屋,惊得刚刚陷入睡眠的鹤虽抱着自己的蚕丝被从石床上跳了起来。
替鹄葭复习了化形诀,鹄葭也没能变成原身。
于是到了今日。
鹮赤抱臂道:“记得老四化形宴时化形便有些困难,可与这有关?”
鹄葭抿唇,思考道:“大约罢。真是难以理解。”
跟着凰梧过来的流黑开口道:“流黑并无本体,但偶尔为了便利会化个黑猫。也能化别的,但总是黑猫最顺手。不知鹅公可是如此?”
一众鸟儿都看向流黑,仿佛他提出了一个卓绝的观点,又仿佛他说了什么禁忌的话题。
沉默半晌,靠坐在一尊矮石上的另一个非雀族之人、雀族常客、老是违抗兄令私自窜门的云螭崇明托着下巴,开口道:“小鹅大约巴不得自己不是个鹅,毕竟没人比她更讨厌被人称呼鹅公。”
一时尴尬,鹄葭最先开口,爽朗笑道:“流兄不必见外,叫我鹄葭就好。”
流黑恍然想起雉公化形宴前鹄葭便让他称呼她本名,没想到竟然是因为她嫌弃自己的真身,暗自好笑。
流黑是十分欣赏鹄葭的,虽然昨天第一次见她,但她仗义执言的侠气让流黑好生佩服。
流黑作揖道:“鹄葭见谅,流黑记下了。”
一旁的外人云螭崇明小朋友站了起来,委屈道:“凭什么他叫你鹅公你就不生气?我叫你就打我……”话没说完,比鹄葭高小半个头的云螭崇明便被鹄葭捂住嘴拖走了。
鹤虽双手端在广袖中,无奈笑道:“天苍台定不会说错,它说鹄葭是鹅,鹄葭八九不离十便是个鹅。恐怕是心中不能接受,所以变不回去。时间可以治愈她的委屈……”说到这,一直在旁边悄悄抹泪的雉子泪水更加决堤,鹤虽又道:“既然如此,能变的先比了吧。”
鹤虽说罢,鹮赤便一马当先幻成了朱鹮,虽与鹤虽、凰梧相比体积不大,但轩昂展翅,气量不小。雉子也嘤嘤嘤地变成了一只体态优美的锦鸡,体态优美,毛色发亮,尾羽比身子还长,十分好看。
鹤虽也化了鹤,那双长腿仿佛一跃便是二十块石头。
凰梧揽住流黑的肩,对他眨眼道:“看我怎么赢。”然后便化成了一只长羽流光的火凤凰,如同一轮烈日。
彼时还无名的翠羽蹲坐在一旁,托腮抬头对同样无名的山雀道:“我赌老三今年挑一百三十一块。”
山雀半躺在一块斜石上,无趣道:“那我赌一百五。”
无名的夜鸮无言,红欢大笑:“真不明白明明都是这等好看的鸟儿,比什么跳远?”
翠羽调侃道:“老八你每年不都看得津津有味?”然后对站在一旁的流黑招手道:“过来坐吧流黑兄,这边石头好坐,视野也好。”
流黑客气坐下了。他十分喜欢雀族,喜欢每只鸟儿,也喜欢雀族的景致。
只见赛场上,鸟儿们摩拳擦翅,蓄势待发。
按照顺序,鹤虽先跳。他长腿一迈,在六十几块石头外稳稳落在了一块石头的顶上,然后站在原地等鹮赤。
鹮赤腿并不长,略为吃亏,但一个蓄势,也跳了三十几块。
然后是凰梧,根本不用准备,跳了比鹤虽远一倍有多,落地后对流黑展翅示意。
雉子发出一连串鸣叫,大约是人形时候的嘤嘤嘤,然后一个蹦跶,跳到了鹮赤面前。鹮赤成绩比雉子好两块石头,发出了一阵笑声一般的鸣叫。
这时鹄葭在角落里、在云螭崇明的热切鼓励下,终于憋出了鹅型,撒开小短腿忙不迭跑回来了,看得众人一通大笑。而到了石头下,她竟然跳不上去。
云螭崇明出手相助,将鹄葭这只大灰鹅抱起,还假公济私地揉了大灰鹅脖子下的绒毛几把,爱不释手。最后被灰鹅啄了一大口,才龇牙咧嘴地舍得将大鹅放到了石头上。
鹄葭公私分明地“嘎嘎”两声表示感谢,云螭崇明小朋友揉着被啄红的手往观众席去了。
石头上,大灰鹅尽了全身力气,将头努力地前伸,鹅颈子直挺如棍;三角形的小尾巴远远后挺,整个鹅身绷成了一个大写的一字。
只见她尾巴毛左右摇晃着,似乎是在蓄力,看得观众席上的云螭崇明小朋友被萌得直啃手手。
似乎蓄力完成,大灰鹅的腿微微弯曲了。
最后雷霆万钧地起跳,落在了五块石头外。
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坐下了,小短腿被羽毛遮住,黑豆一般的眼镜无神地眯了起来,鹅颈弯曲,将头埋进了翅膀下。
翠羽将凰梧的距离数了两次,宣布道:“恭喜老三,一百六十三块,同时也打破个人最好成绩。”
观众席这边响起欢呼,流黑竟也觉得这看似无聊的比赛甚是精彩,偷笑出声。
远处鸟儿们都变回人形,鹄葭努力一阵却变不回来,于是又自暴自弃地将长长的脖子都埋进了翅膀下。一个不留神,被云螭崇明一把抱在怀里,跑了。
凰梧金棕色的眸子带着天生的骄傲,风姿绰约地向着流黑走回来,笑问道:“如何?无聊吗?”
流黑摇头,笑道:“甚是有趣。”
然后便起身,随凰梧漫步雀族。
路过断崖边,流黑伸长脖颈往下看了一眼,见了厚厚实实的云海,好奇道:“这下边可有洞天?”
凰梧漫不经心:“谁知道呢?兴许是人界吧。”
断崖边还有许多盛放的鲜花,流黑一脸神往:“鬼界不见天日,只在黄泉路边有些冰冷的藤蔓。流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花草。”
凰梧道:“都是老四无聊种的,一会儿问问她,你带些回去。”
流黑低头笑道:“怕是好看的花草在鬼界都只有枯死的下场。”
凰梧道:“试试。”
穿过湖边,两人行至竹林。流黑由衷夸赞道:“这竹林小径确实清幽,但和鬼界暗无天日的清幽不同,很舒服。”
凰梧道:“都是老四种的,好像精力没处使,最近她还打算开辟一片茶园。喜欢便多住几日,住腻了我们去人界逍遥。”
流黑腆然一笑,道:“可惜不能生在这神界。”
凰梧大条条地揽住流黑,道:“神界除了好看点,怪无聊的。你想来,来便是,难走大不了我去接你,没什么稀罕的。”
流黑自嘲一笑:“尔之酒糟,我之琼浆。”
凰梧爽朗道:“琼浆?别客气,全拿去。”
流黑眼中有讶异之色闪过,片刻后又恢复正常。
然后他们在一片凤尾竹林中看见了散落在竹林间的雀王们,几乎每个人都撸着袖子埋头苦干,挖出了好多酒坛子大小的坑,时而又面露诧异之色,起身环视四周,寻找着什么。
也确实有些坛子被挖了出来,堆在一边。
只有老八——红欢,一身水红色的衣裳,立在路边,总结着战况:“老四说在凤尾竹林,那自然在凤尾竹林。既然没有,再往东面挖挖,对,就是那边,看起来像是被挖开过……”
忽地,鹮赤又挖出一坛,眉飞色舞道:“是不是这个!”
红欢站得远远地,仔细辨认了一番:“非也,那也是一只酒坛。”
翠羽柳叶眉颦蹙着,忍不住道:“这老四……藏的就也忒多了些,跟酒鬼似的。”
凰梧上前,出声问道:“这是作何?”
流黑跟在凰梧身边,同样好奇。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红鹳眼中有几不可见的嫌弃:“老四昨儿就说比完跳石头要做她新研制的菜肴,谁知她影子都见不着。老大听闻老四提过食材埋在凤尾竹林,这不是大伙儿都来寻了嘛?”
凰梧奇道:“哦?何等食材需这般储存?”
更为接地气的流黑思索道:“莫非……是菹?”
林间的雀族之王们纷纷直起身,手臂上带着新鲜的泥,好奇地看着流黑。
红鹳道:“菹?那是何物?”
流黑替各位王不值了一番,又解释道:“是人界一种将蔬果腌制发酸后的菜肴……腌制于坛中,藏于阴冷处。”
听完他的解释,鹤虽沉吟道:“老四的确提到过坛子。”
然后,雀王们放弃了,并且将挖出的酒们都喝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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