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只毛色发亮的红冠大鹤像直升机一样,扑腾着翅膀飞上了顶楼,也没急着进屋,继续往上飞了一阵,直到脚上挂着的东西与客厅的地面平行。
竟然是用发光的网打包的几根金属条。龚小娥觉得金属的粗细与颜色都很眼熟——不就是脱落的落地窗的窗框吗?
大鹤将一网金属往前一掷,一包东西悉数落进了客厅,似乎因为发光的网垫着,金属条竟然轻飘飘的,没发出响声。
直到现在,王崇明一直皱着的眉头才稍稍舒缓了一些。
扔完金属,发光的网竟然也原地消失了,龚小娥小嘴微启。
大鹤也不怕人地飞进了屋,落地时忽地被一团白色的雾气笼罩。待白雾散去,鹤竟然化成了一位身着灰绿衣身、黑领长衫,双眼细长而上挑,仙气飘渺但样貌眼熟的男子。
龚小娥被吓多了,嘴反而闭上了。
——可不就是没戴眼镜也不驼背的贺强,也就是鹤虽本尊?
进屋直接化了神体,也是方便工作。
鹤虽挥舞大袖,拂去身上的灰尘,一抬头,便对上了王崇明隐忍的怒意。
鹤虽一个激灵。虽然他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神,但从未被人这么瞪过,一时间有些恍惚,找不到自己正确的定位,一开口成了贺强:“瞪我干啥?你应该谢我把你家高空坠物兜住了,不然砸到路人怎么办?”然后一指沙发上的男人,道:“你可以怪他,也不能全怪他。不管怎么,我不是提前给你发了微信说小琦来了吗?”
龚小娥想,就算你发了微信,王崇明之前也没时间看。然后脸上红了红。
王崇明面无表情道:“没看。怎么回事?”
仙风道骨的鹤虽找回了一些主心骨,负着手,往客厅里走了两步,龚小娥几乎看见他身后腾起的云烟。
鹤虽道:“琦王、老九与我本在吃烧烤,琦王突发奇想要过来,路上不知从何处引出几只怨灵,我跟上来的时候已经打起来了,估计小琦用你家窗框打架去了……”
龚小娥觉得鹤公的神性里沾染了一丝烟火气。
王崇明提出重点:“怨灵?”
鹤虽道:“对。明明封印的漏洞已经修补妥善了,大约是什么人召唤的。上次是腑蛇,这次是怨灵。恐怕关南街有下三界通吃的高人。”
王崇明抱着双臂靠在楼梯侧面,龚小娥被他护在楼梯底下,好奇地听着。
随着鹤虽走近屋里,龚小娥看得更轻了。
一瞬间她察觉到了一些割离感——面前的鹤虽面如冠玉,身姿卓绝,与平时讲台上的贺强差异明显,可谓云泥之别。但他走在面前,龚小娥又能一眼认出是鹤老师,并且毫无忌惮之感,甚至不如北关里遇见老师的压迫感来得强烈。
同时,龚小娥有些惊讶鹤虽将这些玄学界的推测告诉王崇明,男神虽然是六界史高材生,但说难听些,男神连神官都不是,鹤虽犯不着对男神说这些。
果然,王崇明并没有对此表态。
“琦王有些醉,过来的时候没隐身。所幸现在已经凌晨两点,人少些了,但昨天又平安夜,也够呛。”鹤虽补充道。
就在龚小娥以为男神将再一次沉默应对时,王崇明却问:“山雀在善后?”
鹤虽轻轻颔首,表示肯定。事情没到超出控制的程度,一切都可以补救,他也并无愁容。
忽然,鹤虽又后知后觉地抬头,看着王崇明,云淡风轻的脸上流淌过一丝疑惑:“大冬天的,怎么还不兴系扣子?不冷吗?”
王崇明抱着双臂,不置可否。被他护在阴影里的龚小娥倒是面飞红云。龚小娥心中灵动地想:原来寡王不是鹤老师给自己的人设吖……
手上拽住了王崇明的衣摆,晃了晃。王崇明侧过脸看着她,龚小娥便用眼神告诉他:你就听鹤老师的,先把扣子扣上吧!
王崇明勾了勾唇,单手扣上了领扣。
没得到搭理,鹤虽也不恼。环视着大块的玻璃,鹤虽由衷感慨道:“当代科技可真是巧夺天工,这么摔玻璃也没裂……一会儿神官估计就到了。神官来完帮你补窗户。”
评估完屋子里的损失,鹤虽的眼神最终停留在龚小娥的脸上,忽然扯出一个微笑,又道:“本来昨天就说过了,以为今天没机会见你。没想到今天挺早我们就再次相逢了哈,生日快乐啊,小娥。”
楼下的山雀感到委屈。他已经吃了一百七十多个人关于今晚的记忆,他觉得很撑。
本来他、鹤虽、云螭琦在吃烤鱼、喝啤酒,云螭琦已经喝了四打,鹤虽喝了一打,他吃了两条鱼。
忽然云螭琦就问:“今天人怎么这么多?”
鹤虽回答:“平安夜。马上零点了,都出来发狂了。”
云螭琦恍然大悟:“原来就是传说中的平安夜!有趣,有趣。”
山雀忽然就无心道:“明天是不是老四转世成人后的生日?”
云螭琦一愣,随即喝完手中满满一杯啤酒,道:“怎么不早说?我要第一时间道声生辰快乐!”
然后将嘴一抹,走到窗边,化成原型就飞走了,快得店里的食客连手机都没来得及掏。
余下的两人震惊于云螭琦那可怜的酒量,却没时间原地发呆。鹤虽闪电般给王崇明发了条微信:“小琦去找你了,用原型。”
王崇明罕见地没第一时间回复。
于是略一沉吟,他也赶紧化了原型,对山雀道:“吃了他们的记忆,我去追他。”
山雀爱吃脑子,也能吃和操控与脑有关的一切,鹤虽常说幸好老九没啥心眼儿,不然这技能可以逆天。
其实山雀总觉得人的记忆不好吃,却还是无奈去了。为了方便办事,他也化成了原型。
不过他的原型低调太多,只是一只毛茸茸的小肥啾,都不用隐形,看见的人还没来得及道一声可爱,就已经忘了看见过他。
一路上的行人自然是对着天空中一条浑身金亮的龙指指点点,惊叫出声,但念过书的人都知道大约这是哪位龙王下凡了,再有常识一些的,还能通过龙的颜色总结出这大概就是有控金之力的琦王。
鹤虽腹诽了一番为何龙族原身如此高调,若是他们雀族,除了老三,哪怕不捏隐身诀,也只会让人觉得城市的生态环境变好了,稀有鸟类也进城了,便加速追去了。
同时,离地面稍近的地方,山雀飞一路吃一路。
快到云邸归巢时,鹤虽终于看见了云螭琦,竟然还看到几条黑影在追逐他的龙尾,追上后还咬了一口。
彼时云螭琦已经来到王崇明家的落地窗边。
被咬后,醉酒的云螭琦大怒,直接唤了手边的金属窗框作利刃,向怨灵飞掷而去。怨灵却没有实体,金属直接从它们身体穿过。
好在云邸归巢高层因为呈塔状,玻璃稍稍往里斜,所以玻璃倒是直接掉进了屋里。
醉酒的云螭琦却浑然不觉,连连掷了好几根,幸好鹤虽眼疾手快,即时判断了主次——云螭琦被怨灵叨几口也不会掉血,但路人被砸就不妙了,于是立马俯冲而下织了张网兜住了所有掉落的金属条,没有伤到惊叫的行人。
再往上看,云螭琦竟然扭曲了剩下的窗框,唤出了金之灵,如同绳索一般捆住了怨灵,然后自己却进了屋,不见了。
以鹤虽对云螭琦的了解,他猜测,醉酒的云螭琦大概只是觉得烦,想直接找个地方睡觉。
于是鹤虽将接住的窗框留在一旁,自己化成人形,迎着坠落的怨灵而上,一面捻诀,口中默念:
“以我鹤公之名,渡尔不瞑之灵,消散。”
他鹤虽一生,点点线线,织织拆拆,最为在行。拆散几个怨灵自是不在话下。
顷刻间,怨灵黑影怒喝着消失不见,捆住他们的金之灵扩散成一阵金色的雾气,回到了三十一楼因为被取灵而异常扭曲的金属中。
估摸着山雀快吃过来了,鹤虽毫无顾虑地化成鹤,拎着无辜的窗框上楼了。然后就收到了王崇明剑般锐利的眼神的攻击。鹤虽只觉得自己费力不讨好,十分委屈。
这厢,龚小娥躲在楼梯下、王崇明身后,却似乎完全没被眼前的情景吓到,或许因为这学期超自然现象见多了,她只花了半分钟就接受了眼前的盛况。
王崇明背对着她,不明显地将她护在身后。她却从王崇明身后伸出了脑袋,直勾勾瞪着鹤虽,问道:“鹤老师,您不戴眼镜的时候,能看见吗?”
鹤虽被看得头皮发麻,抚了一下额头上并不存在的虚汗,说:“我……我平时戴的是平光眼镜……”他认为黑框眼镜很好地掩饰了他的神仙气质,是他融入社畜人设的必要道具。
龚小娥醍醐灌顶,煞有介事地点头,目无遮拦地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六界元老,只觉得他本人器宇不凡,文质彬彬,秀色可餐,何苦扮成平日里那副猥琐模样呢?
鹤虽被打量得心中忐忑,面上平静地问:“……龚同学还有什么问题吗?”
龚小娥还没组织好语言,一只黄黑小鸟也滴溜溜地飞到了三十一楼,瞬间吸引了龚小娥的注意。龚小娥惊喜道:“小肥啾!”
随后山雀便化作凡人少年模样,道:“呸!”然后又想起什么,说:“你手机桌面给我换了,拍得丑死了。”
龚小娥沉吟片刻,道:“要不……你再变一次,我帮你拍特写?”
山雀炸毛道:“我不!”
龚小娥遗憾地瘪嘴。
鹤虽严肃地提醒道:“老九,今天小娥生日。”
黄衫山雀翻了个白眼,跌坐在沙发中,虚弱道:“变变变!”
“啵”地一声,沙发上停了一只黄色小肥啾。龚小娥喜不自胜,但不忘礼貌道:“谢谢!”
然后从王崇明背后钻了出来,怼着小肥啾拍了个爽,还轻轻撸了两把。
拍完,翻着手机里的摄影作品往王崇明背后走。
王崇明柔声问龚小娥道:“冷吗?”
此时他们家客厅玻璃全无,地势又高,十二月末湿冷的夜风嗖嗖往里灌。但龚小娥穿着大衣,地暖也依然工作着,她觉得她矮,能接触到更多地暖,所以还好。
于是摇摇头,看了看王崇明大敞的风衣,底下就是方才开着、自己还抓了想要反过来推倒男神的单薄的衬衫,再想想那惊鸿一瞥的好看身体……龚小娥一不小心又吞了口口水。
碍于目前客厅里仙气飘飘,道貌岸然,龚小娥的妄想忽然被净化,但伸手就要帮王崇明扣风衣的扣子。
王崇明眉宇间阴云瞬间全散。
本来云螭琦的突然出现就可谓是坏了他的千古大计,紧接着又拆了他家,他几乎要刮了这条金龙给龚小娥煲汤补补身子,但龚小娥一个给他拢衣的动作,一切怨念都烟消云散,眼底重新覆盖上了常见的温柔,任龚小娥摆布。
鹤虽默默将一切尽收眼底,觉得自己有些撑,最后叹了口气,对山雀道:“我觉得如果我们把老四投放到鬼界,她应该能感化一批怨灵。”
山雀换回人形瘫坐在沙发里,捏着下巴,若有所思:“有道理。”
沙发上的云螭琦依然在张嘴酣睡,门口的可视电话忽然响了。
王崇明与鹤虽交换了一个眼神。
鹤虽问:“回避吗?这届神官首领看上去六十的样子,实际年龄应该有些丰厚了。”顿了顿又道,“说不定知道明王的存在。”
山雀瘫坐在沙发中,因为过于饱胀思考有些慢,毫无逻辑道:“跟他们说我把户主吃了,然后户主去睡觉了。”
王崇明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没什么好躲的。”
如果命运让这件事出在他家,那意味着,命运也要让他们再见了。
龚小娥左看看右看看,忽然觉得,在这群神仙打架的故事里,男神似乎也浅浅拥有着一个角色。
此时男神已经向电话走去,一面随手挽起了风衣的袖口。接起电话,大堂的保安诚惶诚恐地通知他有一行神官来了,保安不能阻拦他们,所以他们已经进电梯了。
王崇明简单道了声:“好,没关系。”然后径直走向大门,打开,然后又将龚小娥拉到楼梯后,并亲自为其挡风,还与龚小娥相视一笑。
道骨仙风的鹤虽端庄地将双手拢在袖中,神色如常道:“今天我狗粮是吃够了。”
山雀身着黄色棒球衫,瘫得双眼无神,只有嘴皮在动:“咱们是不是应该吃鸟食?”
仙风道骨的鹤虽端庄地将双手拢在袖中,严肃道:“shutup。”
不一会儿大门对面的电梯门便开了,五位白袍神官沉默而来。
龚小娥从王崇明身后探出头,惊讶地暗中观察着,她在接受了今晚家里因为各路大神而蓬荜生辉以后,龚小娥很容易猜到,这一群白袍人大约就是上次地震时她没见到的神官了。
龚小娥觉得这些个神官看起来一点感情都没有。
在鹤虽眼中,首领依然是上次的首领,但这一批神官看起来整体年龄都稍长,恐怕是神官长的心腹,也就是那个人的心腹。
那云螭琦捅的娄子和王崇明、龚小娥的存在,怕是很快就要传到那位的耳中了。
在门口稍作停顿,神官们心中评估了屋里的一片狼藉,不知是否能进、是否还需要脱鞋再进。
鹤虽看向王崇明,王崇明点点头,鹤虽沉稳道:“进。”
神官们进屋,站定后,首先向鹤虽鞠躬道:“鹤公。”然后直起身,又朝向沙发上毫无知觉的云螭琦道:“琦王。”再向翘腿而坐的山雀道:“雀公。”
此刻,龚小娥觉得她残破的家中简直蓬荜生辉,金光万丈——原来这个从窗户被扔进来的醉汉也在教科书上见过、甚至比雀族更早见过的,神界,龙族,二皇子,云螭琦。
教科书对龚小娥来说,越是前面的内容她就记得越发深刻。因为每次复习时总有那么几次,翻开书的时候忽然觉得之前背的全忘了,于是又从头开始复习起。
这样一来,教科书前部的内容被复习的频率就变得最大了。
龙族,多么遥远的存在。而面前有位龙王,正四仰八叉躺在她家沙发里。
神奇的是雀族竟然让她毫无陌生感,或许因为两年半初中数学带来的恐惧已经超越了神族身份带来的压力。
此时此刻她家有三位教科书里出来的大人物,简直是大型粉丝见面会现场,而粉丝明确的有她龚小娥一个,就不知道王崇明此刻心情是否激动了。
为了保持“案发现场”的高度还原,客厅的灯依然灭着,但落地窗很大,透进霓虹的光已足够让人视物,
最后神官首领看向楼梯下的两人,两人在楼梯的阴影中略微模糊。但首领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
片刻后,首领带头,向角落的两人沉默着行了个礼。
这礼来得出人意料,龚小娥以为他们在弯腰看地上的玻璃。
鹤虽点头道:“来得很快。”
神官首领道:“多谢雀公即时消除目击者的记忆,让消息没有扩散。”
正在沙发上瘫坐的山雀摆摆手,表示不用谢,以及撑。
鹤虽简单解释了事发原因,然后大手一挥:“说完了,可以记录了。”除了首领以外的神官翻开手臂中的书册,取出现形的笔,埋头记录。
龚小娥看得一愣一愣地,拉了拉王崇明的手,问道:“是不是明年考点又多了?”
王崇明轻声答道:“不会,这些事大约不会对外公开。”
龚小娥又问:“对外的话……是怎么个范围?我们俩算‘外’吗?”
王崇明微笑道:“我们是户主,有知情权。”
神官首领静静听着他们俩的对话,沉默一阵,对鹤虽施了一礼,道:“鹤公可看见怨灵出自何处?”
鹤虽捏着下巴想了想,道:“我追上琦王的时候怨灵已经在了,不知具体来自何处。不过应该是由召唤术召唤,不清楚是否针对神族。”
云螭琦今晚的路过只是意外,很可能附近有人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召唤出了怨灵,关在某处备用,然后被偶然经过的云螭琦的龙泽吸引,便本能地追了上来想要啃一啃这条龙,让自己强大一些。
怨灵本就是个挺悲剧的东西。一般来说,放不下心中的怨之人在鬼界要么成魔,要么成怨灵。
成魔的要求高一些,需要自身的强壮。譬如生前是个能打的,百年后依然心有怨念,说不定就会原地成魔,永驻魔界;怨气够大,自身又不够强大的人才会过不去奈何桥,成为怨灵,坠入忘川中,永远迷失。
它们如魔族一般丧失理智,却没有魔族的力量。哪怕是召唤上人界,也顶多是能造成上次小范围地震、震没一个桃李湖的效果。如果召唤者足够强大,或许还能刮刮大风,或者让怨灵显形,吓吓人什么的。毕竟怨灵就是长得可怕、叫声难听、姿势猎奇,但难成大器。
目前的上下界关系被渲染得十分和谐,但其中真相,恐怕也只有少数人知道了。
下界居民向来将食用上界居民视为一件功力大增的事情,尤其是神们。
大约是赌一把,如果能群起而攻之吞噬龙王,怨灵们就能直接成为凶恶无二的鬼魔。
首领又抱拳问:“鹤公可能感知到非人之气?”
鹤虽摇头,道:“也许召唤者也是人。并且怨灵被召唤出的时间不久。”
另一边,龚小娥又拉了拉王崇明,道:“神官说话必须行着礼说吗?”
王崇明道:“大约必须体现对神的尊重。”
龚小娥龇牙皱鼻道:“谁规定的呀,这么麻烦?突然不想考神官了。”只是不知道如果突然告诉龚妈妈她的决定,龚妈妈会不会打她。
离他们最近的、瘫坐的山雀学着王崇明的语气说:“大约是个非常麻烦的人规定的。你看见他们老大抱着的书没?全是他们要遵守的,你要考的话就要把那些全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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