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月考结束,下午放学后学生就能各自离校。
龚小娥英勇就义似的把所有东西都留在了教室——反正她月考该挂的都挂了,也要搬家了。然后背着空书包,和蒋西一起下楼。
她明天就要离开自己成长了十四年又十个月的老巢。这将会是她第一次在没有妈妈的陪伴下、非学校组织地进行长期外宿。
毕竟按照王崇明的意思,这次外宿会一直到中考。
明明是下午五点,天还大亮,龚小娥却觉得日月无光。
机械地下完教学楼前几步阶梯,两人来到了广场上。视野变得开阔,学生也三三两两地散去。两人右转,踏上通往后校门的路。
“小娥。”身后突然有人出声叫住了龚小娥。
龚小娥和蒋西同时回头,便看见身后饭盒成精了,哦不对,是程意。
程意离她们俩有三米左右的距离。叫住龚小娥以后他便走上前来。
蒋西看看程意,又看看龚小娥,说:“嗯……小娥,我去前面等你。”然后三步两回头地向前走去。
龚小娥动弹不得,想要用瞪这个动作来责怪蒋西的提前离开,又觉得自己如站针毡。
程意指了指旁边的小竹林,说:“介意谈一下吗?”
龚小娥想,介意。但,脑子里虽然这样想,一点该死的好奇心促使她跟了过去,想看看程意这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与蒋西挤眉弄眼间,对方会意,自动退到远离竹林的一侧等待龚小娥。
竹林向来有一种影影绰绰的神秘浪漫氛围,这片田径场边的小竹林是学校的约会圣地。放学后的小竹林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路过,其中多数是小情侣样的组合。但他们看见竹林里已经有人,也都离开了。
竹林中间有一小块空地,空地上有石桌子和石凳子。
程意率先在小石凳上坐下。
龚小娥看了看凳子,觉得有些脏似的。上完体育课的她从来都是席地而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立场觉得时常有人使用的石凳脏。
总之她依然站着。
程意也不在意,抬头便问:“小娥,你过得好吗,这几天?”
龚小娥眼皮跳了跳,说:“挺好的。”
然后是短暂的沉默。龚小娥又想到,英语里不都是:”hello,howareyou–i’ihanks,andyou”
于是她补上了一句:“谢谢。”
想了想,又补充:“你呢?”
谁知,程意皱眉,似乎在疑惑什么,似乎又深情款款:“我不好。不过,你好,就好。”
龚小娥尴尬道:“呵……呵呵……你怎么了?”
程意叹了口气:“多阳她,不如你好。”
龚小娥眼皮又跳了跳。
程意说:“她,没有你无私。我找她借手机,她都说她没有。她只会找我借手机……”
生生忍住了扶额冲动的龚小娥默默站在原地。她右眼皮狂跳。她想,药丸,右跳灾。
程意抬头,问:“小娥,你愿意,回到我身边,做回我的宝宝吗?”
龚小娥心中在翻白眼,但面上无表情。
龚妈妈只教了她乐于助人,但没有教过她怎么拒绝别人的表白,或许也没想到龚小娥十四点五岁的时候就会迎来被表白的经历。她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坚定地说过不,她似乎习惯于把对方的心理活动都推测一下,怕伤害了对方感受似的。所以她总是更习惯被人做决定。
曾经她的确认为程意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雄性了,也一度希望他回心转意,做了这样那样的努力,譬如在林多阳处刺探。
但,当程意真正要求复合,龚小娥只想到她应该拔腿就跑,但似乎有些不礼貌。
于是她打算顾左右而言他:“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了?
程意却把她的闪躲当成了害羞,仿佛看见了希望,站了起来。
他从裤兜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拿在手中,一部分还在空中摇摆,反射着漂亮的光芒。
这东西成功吸引了龚小娥的注意。龚小娥一看,是一只如同项链般的玩意儿——由一根手编绳拴着一枚淡粉色水晶状的爱心。
程意诚心诚意道:“你愿意收下我的这颗真心吗?”
龚小娥本能道:“这啥?”
程意爱怜地抚摸着项链:“这是我亲手做的小礼物,你看这粉粉的,就是我爱你的心。”
看着那深情款款的饭盒,龚小娥心中五味杂陈。脑海里刷过很多弹幕,关键词往往是“令人做藕”。
虽然龚小娥不知道如何拒绝,但是她的手仿佛有千斤重,无法抬起,无法收下这枚“真心。”
程意见她岿然不动,作势要上前抓起她的手,一面感动道:“小娥,抱歉,我不会让你再伤心了。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
这时,影影绰绰的竹林间传来成年男子轻轻哼出的、挺好听的歌声:“我已经相信,有些人我永远不必等……”1
伴随着歌声,一个人影渐渐在通往竹林外的小径上由远而近。
龚小娥是背对那人的,所以程意先看见了来人。
只见他脸色一变,将“真心”揣回裤兜,来不及说一句话,转身便离开了。
龚小娥眼跳结束。
突然有种预感,如果她回头,她将看见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个人一直关注着她,总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雨中送伞,雪中送炭,下河捞她,并在黑暗中驱散妖魔鬼怪。
那个人的影子渐渐在脑海中成型。
随即她意识到,可能这不是一种预感,而是她在期盼着他的出现。
龚小娥恍然——她潜意识终于承认,在她不经意间,她心里已经不自觉地想着那个人。
或许在这一秒之前,她一直觉得与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但都是孽缘罢了。直到这一秒钟,她才明白,这缘分太深。
似乎那个人在凛冽的风中路过,在石板小路上踏过,穿越过竹林,带来了前世未完的故事,只为了遇见她。
虽然这些想法都有些中二。但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那么独特的他会对平平无奇的自己那么不一样呢?
说起来,为什么她学不会拒绝,但之前一直在拒绝他呢?
她的眼眶有些热,有感慨,有愧疚。她莫名其妙地想,已经错过好久了,接下来,就不要错过了吧。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觉得,自己一定要拿出最好的表情,来迎接那个人。
于是,她努力扯出一个微笑,竭尽所能。
她自己并不知道那个微笑多么僵硬,连眉毛都苦成了八字型。的确,如果轮回转世中都太苦,今生又何以为乐呢?
龚小娥想:穿越千年的伤痛,只为求一个结果。你留下的轮廓指引我黑夜中不寂寞。2
虽然曾经的苦让她无法畅快欢笑,但是,那是她能努力做到的最好。
然后,她回头。
然后,她懵逼。
——她直直地对上了已经来到她身后的贺强眼镜下那一双审视着她的小眼睛。
一瞬间,龚小娥汗毛倒立。她听见自己机械地说:“贺……贺老师好。”
北关强哥——十一班班主任——无房无车的鸡窝头贺强,双手背在身后,仿佛下班后随意地散步。贺强站在她面前,左腿还习惯性地抖动着。他说:“你好。”
龚小娥说:“老,老师周末愉快。老师再,再见。”
然后如同冲出围栏的斗牛,撒开蹄子横冲直撞跑了。
虽然有些纳闷龚小娥那莫名其妙红红的眼眶,但北关强哥人狠话不多,也没追究。没有目送龚小娥离开,他直勾勾看着程意离开的方向,露出一个冷笑。
龚小娥一面狂奔,一边抹泪,一面自责——她刚才都在想些什么。
一定是最近王崇明出现频率太高,自己才会想到他。
对,一定是这样的。
不多时,龚小娥就看见了在道路对面、靠近羽毛球场一侧等着她的蒋西。以及刚才出现在脑海中的身影本尊,即正在与之交谈的王崇明。
王崇明穿着一件深蓝色暗格纹衬衫,左胸处一枚logo,仿佛是一位骑士。明明是简单的一件衬衫,优良的贴身剪裁却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完美的身材线条。
龚小娥目不转睛地盯着logo——刚刚涉猎时尚界的她并不认识什么衣服品牌,但是,她的本能让她移不开眼、并且有一些垂涎欲滴——logo附近、布料底下,男神的身子,看起来很结实……结合在四海山寨生死大漂流时候的触碰,她不禁开始想象薄薄布料下的风景。
一时间,她脚下不慢反快。
眯着眼,她想,干脆扑上去摸摸看好了。
这时,一阵风刮过,卷起了地上的沙子迷了龚小娥眼睛。她本能地停下来,一阵揉眼。
她想,啊,刚过去的几分钟的时间里她脑海中都对男神僭越着。这一定是对她邪念的天谴。
似乎是为了让二人的交流更加没有海拔上的落差,王崇明站在老柏油路上,蒋西站在三十公分高的人行道上。
他们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两人都带着笑,好像很开心。
王崇明状似无意地看向龚小娥的方向,然后貌似刚发现龚小娥地,对蒋西说:“你朋友来了。我先走了。”
龚小娥鼻翼抽了抽,腹诽:我都跟你穿越千年的伤痛只为求一个结果了,这时候跟我装不熟?!
蒋西没有揭穿,笑吟吟道:“男神再见。”
经过龚小娥时,王崇明十分官方地对她一笑,仿佛两人之间真不太熟,绝对不是那个明天就要开始同居,哦,不对,是同屋的关系。然后继续向教学楼走去。
龚小娥与他擦身而过后,向蒋西走去,就好像真的和他不认识一样。
龚小娥想,哼,装不熟,谁还不会呢?
却忍不住再回头,见王崇明两条长腿将泊油路走成了t台。
不时有路过的同学跟他问好,他都回以颔首。反观问过好的学生,女生都激动得原地蹦跳或者抱成一团,男生则是嘲笑夸张的女生们。
龚小娥皱眉,似乎有些担忧,低声说:“祸害。”
在北关,只要有路,就会有树。
在龚小娥和蒋西面前这条路也同理。
沙岳这座城市长期受亚热带季风气候控制,一路的树木在十月中旬也不会落叶,依然郁郁葱葱,欣欣向荣。
在这片林荫下,望着王崇明优雅离去的背影和女生们一张张激动的小脸,蒋西由衷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龚小娥冷哼一声,拉住蒋西胳膊:“别看了,走人。”
蒋西被她一拽,身子随她向后门走去,但目光反而投向了龚小娥:“男神这么整天在外抛头露面,是不是心里怪不好受的?”
龚小娥一脸难以置信:“你才不好受,你全家都不好受。”
蒋西道:“难怪我觉得和你亲如一家。”
沉默一阵,龚小娥“漫不经心”地问:“刚才聊啥呢?”
蒋西老实道:“男神问有没有学习上的困难。”
龚小娥鼻子抽了抽:“这是什么官方发言?”
蒋西说:“啊哈。我问男神为啥在这儿。”说完,暗自透过自己崭新的、似乎更加清晰的眼镜暗中观察着龚小娥的神情。
她如期待中的,捕捉到了龚小娥脸上的好奇:“男神咋说?”
蒋西满意道:“他说刚去行政楼办了事,现在回家,刚好路过。”
龚小娥明显不相信,又有些小确信,于是表情别扭地说:“这么刚好?怎么……哪里都能碰上他……”
蒋西又说:“对了,他后来还说到下周运动会。男神问我报名没,我说我不爱运动。”
龚小娥没能完全掩盖住脸上的酸意,阴阳怪气道:“他这么关心你干嘛?”
蒋西无声地笑了,笑到肩膀发抖,只能用手捂住小嘴,不让自己开心得那么明显。
龚小娥也是这才想起来,下周是北关一年一度的校运会。每次校运会为时两天,届时全校师生都会集中在主操场上,热闹非凡。
龚小娥和蒋西都属于吃炸鸡群众。为什么不是吃瓜群众呢?因为每年运动会都会有炸鸡店到学校来设点外卖,蒋西和龚小娥从不报名,只在观众席上吃鸡腿看比赛,不亦乐乎。
其实龚小娥进北关的第一届运动会有报名实心球,第一轮扔出了当组最好的成绩。哪知第二轮就在众目睽睽下摔了一跤,当场社死,于是她再也没有在运动会期间踏入过操场。
蒋西好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我觉得男神就是寒暄而已,不寒暄寒暄,怎么自然地等人来呢?”
龚小娥皱眉:“他在等人?谁?强哥?”
蒋西对其懂装不懂置若罔闻,已经开始望天:“不知道今年运动会,会不会下雨?”
——运动会定下雨,是北关的传统,也是一项无解的玄学。
龚小娥嘿嘿一笑,说:“小雨菲菲中吃炸鸡腿,挺好的~”
对话间,两人路过了上次腑蛇出现地。虽然陶醉在对炸鸡可乐的期待中,但龚小娥不忘环视四周。
只见周围老房子青砖黑瓦,一片祥和,竟然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之后也没再听过伤人事件再次出现。
另一边,王崇明进了教学楼。
沿中央楼梯而上后左转,他又回到了教室办公室。
周六下午放学后,老师们几乎都已经离开。靠近门口处还有一位女老师在批阅试卷,听见脚步声她抬头,随即眼中一喜,跟王崇明颔首;王崇明微笑,回以颔首。然后女老师继续手里的工作,王崇明也缓步迈向自己办公的隔间。
到达隔间门口,只见一个人早已等在了那里,抱臂望着窗外,展示出一个颇为帅气深沉的背影,只是那身型稍微有一点点驼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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