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分钟后,龚小娥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老胡同里。她怀抱厚厚一叠试卷——除了六界史,还有其他所有科目的。本来只打算回去拿六界史,但仔细一琢磨,又加上了数学、物理、化学、思想品德、英语、语文。

    毕竟老师们教导,不能偏科啊。

    所以龚小娥把所有自己匆忙间能找到的试卷都拿上了,那时候她热血澎湃地想:今晚我一定要搞定这其中的一半,对所有科目,我都得一碗水端平。

    路过老胡同的时候,龚小娥掏出兜里的手机,戳亮屏幕,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半。

    这个时间路上已经没人了。龚小娥孤独的影子被昏暗的灯光投射到老墙上,与电线杆的影子重合,又分开;移动一阵,又和邮筒的影子重合了一半,再分开。

    龚小娥停下来,退后几步,影子又和邮筒的重合。邮筒的方形影子和龚小娥上半身的影子组合起来,就像是一个被装进方形纸袋的龚小娥。这不禁让她想到前两天刷到的一条微博:一只袋子装一个少女,就是少女一袋;这样的十个袋子装十个少女,就成了少女十袋。

    因为没人,龚小娥没形象地笑了起来,单手抱着试卷,驼着背,还拍着大腿。

    又继续走,龚小娥看着自己的影子从邮筒处分开,在墙上向前移动,直到和梅花树的影子重合。这一次,因为梅花树树干比较细,就被龚小娥的下半身完全覆盖了;而梅花树枝繁叶茂,又把龚小娥上半身挡住,所以这一处影子看起来就像一朵名为龚小娥的蘑菇。

    龚小娥继续向前走,嘴里哼哼起来:“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

    哼哼完一句歌词后,龚小娥又停了下来。她紧紧把试卷抱在怀里,埋头思索着什么。

    过了一会,她转身,回到了梅花树旁。

    她看着老墙,和墙上的影子,嘴里念着:“电线杆,邮筒,梅花树。”

    又从左到右看了一次:“梅花树,邮筒,电线杆。”

    那么,她昨天看见的,梅花树旁边长长的影子,果然是她的错觉吗?

    挠了挠头,忽然听见墙下的草丛里发出了有风吹过的声音。

    不,更像是有蛇一类的动物爬过。

    龚小娥警觉地低头,却没发现及踝高的草丛有任何动静。

    仔细一听,声音仍在。

    虽然没看见任何可以动的实际物体,但是龚小娥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尽可能地远离草丛,从人行道上一直退到了马路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距离的变化,声音消失了。

    龚小娥保持镇静,目光搜索着草丛。

    而从梅花树到邮筒,到电线杆,什么异样也没有。

    龚小娥扭头看了看单车道对面的什么都没有的人行道,再看看刚才自己走的有草丛的这边,她决定换一条路走。

    而刚走出两三步,背后的异声忽然以更大的响度出现了。龚小娥一回头,竟然看见三道影子从草丛中的暗处,朝着自己的方向,闪电般跃出。

    没错,真是影子。一时间龚小娥觉得,那些异响应该也是影子发出的。

    能发出声音的影子,算个什么东西?

    超乎龚小娥判断的情况,让龚小娥傻愣在原地,忘记动弹。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龚小娥的手臂,一股强大的力量差点让龚小娥抛开怀里的试卷。

    下意识地抱紧试卷,龚小娥来不及抱怨,就听见耳边有熟悉的声音说:“快走。”

    末班公交车门关上后发动,蒋西坐在后车门边的靠窗位置上。她将书包取下来,抱在怀里。车厢里面已经空空荡荡,忽然她竟感觉到一阵风刮过,她本能地抬头看车窗,却发现车窗关得死死的。

    也许是其他车窗漏进来的风。蒋西这样想着。

    这时候,公交车刚好经过北关中学后门,里面是一片黑暗,没有一丝灯火。

    蒋西想,北关的绿化真好,怪不得盛夏时候校园里总是比校外低两度。

    公交车载着蒋西渐渐开远了。

    这时候,悠闲地在车上欣赏着城市夜景的蒋西,并不知道她的好朋友正在学校里为了活命而狂奔。

    身前是拉着自己奔跑的男人的背影,身后是不知道是什么的什么东西紧跟着,好像追赶着猎物的猛兽。龚小娥紧紧抱着自己的试卷,被身前的人拉着往前校门的方向跑去。

    面前的身影属于谁,龚小娥不能再清楚。而身后那道状似影子的东西,她却是毫无头绪。慢慢地她想起来,好像今晚自己的夺命狂奔和昨天开始见到的那道白白多出来的影子有关系。

    难道,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那影子,活了?

    但也许因为王崇明的关系,龚小娥心里竟然没有感到害怕,要知道她可是连惊悚片也只有闭着眼睛观赏的胆小鬼。

    狂奔过两三百米,龚小娥依然在强大的拉力下飞快移动,似乎已经成了惯性。要是考八百米跑米的时候,龚小娥已经是散步状态了。

    这时候,已经适应运动状态的龚小娥似乎觉得除了自己和王崇明的脚步声,其他什么动静都没有。好奇地回头,果然身后空无一物。

    龚小娥狂奔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书包的肩带掉了一边,龚小娥觉得这跟香肩半露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她没有香肩。

    “老,老师,”龚小娥迟疑地开口,声音因为运动而抖动着,“那,那东西好像不见了……”

    王崇明头也没回,冷冷道:“不能停。”

    龚小娥又问:“老,老师……那是什么东西啊?”

    王崇明没有回答。一时间,世界只剩下两人的脚步声。

    笔直的林荫道上洒着昏黄的路灯光,高大的男人牵着矮小的女孩在期间奔跑着,这场景竟然有几分浪漫。这不是她龚小娥一直以来的梦想,即手牵手光明正大且偷偷摸摸地在学校散步吗?

    而龚小娥的臆想很快就被打扰。

    身后的树枝忽然发出急促的“沙沙”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树木间挤了出来。龚小娥被声音吸引着回头,一道“影子”擦着她的鼻尖落到她身后。

    那真的是一道影子,龚小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算她眼神不太好,也能看见那影子前段直立,后段像蛇一般在地面游走;说是蛇,又不大像蛇。比起平日里见的蛇,这影子在“蛇头”处竟然多了一根尖锐的东西,当然也是影子。

    并且,影子有三个头,一条尾巴。这蛇形影子相当的长,仅仅是直立的部分,就比龚小娥还高。

    虽然见不到这影子的本来面目,龚小娥还是着实吓了一跳。因为有三个头,所以这份恐惧又乘以了三。忽然出现不说,刚才影子掉落的时候,那尖锐的部分几乎碰到她的鼻子。不知道这影子能不能伤人,不过看王崇明的反应,估计不是什么好东西。

    似乎因为没有捕捉到自己的猎物,影子开始匍匐前进,扭动着身体,速度明显增加。

    慢慢的,人与影子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龚小娥开始着急了。虽然男神的腿是毋庸置疑的长,但就好像人和兽之间的速度差,再是长腿欧巴也跑不过两三米长的巨蛇。

    仿佛感应到龚小娥的担心,王崇明忽然道:“别怕。”他的声音似乎并没有因为长距离的奔跑而带喘息,依然是那么平静,让龚小娥心安。

    然而这时候,龚小娥再一次回头,发现影子又直立了起来,头部的尖端就在自己眼前两寸外,正在蓄力,然后忽然发起进攻,向龚小娥袭来。

    龚小娥几乎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将自己往前一拉,自己要摔倒一样好几个趔趄,还没稳住,便被一把抱起。

    刹那间,各种忽然出现的超自然现象都被龚小娥的思维排挤出十万八千里。

    她讷讷地缩在王崇明怀中,紧紧拥着救命稻草一般连接着她与她真实的过去、提醒着她无论是不是正在被莫名其妙的影子蛇追逐着、有没有被男神公主抱,她依然是平平凡凡的北关初三十一班学生、龚小娥。

    目光定格在男神下颌分明的棱角上,龚小娥的小心脏快要跃出胸腔。她想,都怪自己八百米不好好练,这才跑出个二百米她的小心脏就要挺不住了。至于为什么不能从男神脸上移开眼?大概是因为太累了,她的眼睛不想动。

    她深深觉得自己给出的解释很合理,也没注意到自己的眼神从男神分明的下颌飘逸到了他的眉峰,又落到他深陷的眼窝。男神的睫毛好像也比一般人长,这也很正常,毕竟他是男神嘛!

    平日里男神总是用微笑伪装着自己。对,虽然没有石锤,但龚小娥觉得男神对别人露出的微笑都是虚假的;反而是对龚小娥露出过几次真切的笑容。

    男神的嘴唇本来就很薄,此时此刻微微抿着唇的男神只让人觉得严肃而禁欲。龚小娥猜,她又解锁了一个属于男神的真实表情。

    什么,禁欲?龚小娥把这个想法删除了。逃命要紧,欲什么欲。

    男神应该是习惯运动的,这么扛着龚小娥跑了一阵也不见他有一丝疲惫。

    只是严肃的意味在那双好看的眼睛中聚集。龚小娥似乎觉得这个眼神比他们在四海山寨生死漂流的时候让她更紧张。

    哦对,生死大漂流的时候她也被男神护在怀里,不过她是背对着男神,没直接看见男神的表情。

    说不定在她沉入水底的时候,男神也为她紧张了一下子呢?

    龚小娥脸上新增了一层绯红,与剧烈运动后的红晕叠加成了红苹果。

    她欲盖弥彰地将延伸越过男神的肩膀,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们又在亡命狂奔。

    龚小娥一眼看见影子依然穷追不舍,甚至更近了。虽然王崇明将她与影子隔开,但影子似乎已经逼到王崇明的背后。

    她本能地收紧了手臂,试卷们早已被挤压得发皱。

    龚小娥弱弱出声提醒:“快……快被追上了……”

    却见王崇明仍然直视前方,只是那满眼的愁云忽然散尽,嘴角微微弯起,柔声安慰道:“别怕。”

    于是,在空中旅行了两分钟的她被放到地上。一只大手把她按进主人怀中,另一只手住着她的手臂,护着她。

    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王崇明这是放弃了吗?他会受伤吗?但大手却不由分说地拥着她,她什么也看不见。

    这时候,竟然有一道强烈的白光,自上而下,射向地面,直取影子的七寸。

    虽然龚小娥被男神的怀抱挡住眼睛,但她也觉得世界亮了一下。

    她没有目击到,影子被白光击中,动作戛然而止。而后,连挣扎的时间也没有,影子蛇化作一堆细小的粉末。

    良久,王崇明放开了龚小娥。

    龚小娥先是呆呆地看着王崇明,然后立马回魂,从他的怀里探出头,看向他背后。

    他们竟然已经跑到了教学楼前面的广场中央。

    刚才追赶他们的可怕影子已经无影无踪。但龚小娥却在广场上看见了一个比影子更不可思议的场面

    ——平平无奇的十一班班主任,贺强,正在那里摆着一个金鸡独立的pose,双眼微眯,虽然本来也不大,但配合现在的脖子前倾,更给了人一种准备斗殴的公鸡之感。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半分钟后,贺强又换成了螳螂拳。

    龚小娥一脸茫然。

    因为在夜里,所以她大概是一张黑人问号脸。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应该先考虑什么。她的五个w原则,和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方式都派不上用场。

    关键问题,应该是:

    1影子是什么?

    2王崇明为什么突然出现?

    3贺强为什么在这里花枝招展?

    4影子现在又去哪了?

    5等等,那不是贺强看见王崇明抱她了?以贺强那爱打小报告的尿性,他会不会打小报告给年级主任?完了完了这次事情大条了,她不能拖累王崇明呀……

    王崇明的手臂依然稳稳地护着她。过了一阵才缓缓松开。

    然后她听见王崇明仿佛没有经过刚才的剧烈活动地,也没有疑问地,平静地说:“贺老师,好巧。”

    强哥仿佛打完一套拳,做了一个收的动作,双臂在面前画了一个圆,煞有介事地深深吐出一口气,说:“哟,小明老师,好巧好巧。我夜跑呢,刚刚看见前面有点黑,用手机打了个手电,咋就没看见小明老师过来了呢?”

    手电把影子照没了?原来这道题这么简单的吗?

    只听贺强依然侃侃而谈:“毕竟我帅气的外表性感的形体都需要运动维持。这个点了,小明老师才下班呢?”

    王崇明道:“处理了些邮件,出来刚好遇见小娥。”说着向侧面让了一步,将带着黑人问号脸jpg的龚小娥暴露在强哥面前。

    强哥瞥了一眼龚小娥怀里皱巴巴的试卷,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真是好孩子,做卷子忘了时间吧?记得劳逸结合啊!好了快去赶车吧。”

    龚小娥寻思着贺强不是晚自习溜得最早的那个吗,什么时候开始在学校夜跑了。

    王崇明看了一眼腕表,不慌不忙:“没事,最后一班车已经过了。贺老师晚安。”然后转身向北关大门走去,又对龚小娥说,“没车了,送你回去。”

    龚小娥看看贺强,又看看王崇明,最终茫然地跟上,连她的座右铭:老师好,老师再见都忘了说。

    她有种疑惑,仿佛刚才被影子蛇追是自己的幻觉。

    但,她毕竟不是真傻。略一思忖,龚小娥偏过头看着王崇明,一边走,一边问出了最大的、就在嘴边的疑惑:“贺老师是在跑步还是打军体拳?”

    虽然是压低声音问,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被强哥听得清清楚楚。

    龚小娥远远听见强哥说:“真是好孩子,能抓住重点!”

    略一侧头看着一脸蠢萌的龚小娥,一叠试卷还被她牢牢抱在怀中,虽然皱得多半也不能用了。

    不过竟然连刚才逃命也没忘了自己激情学习的誓言。王崇明觉得快要控制不住自己揉揉她婴儿肥的脸颊的冲动。但他还是忍住了。

    最终,他清了清嗓子,答:“也许他是在打太极。”

    龚小娥接着问出了自己觉得第二重要的问题:“刚才那是什么东西?”担心真是自己的幻觉,龚小娥努力形容了一番:“就是那个像影子一样,又像蛇一样,嘻嘻嗦嗦嘶嘶嗖嗖……”

    王崇明脚步稍顿,眉心微皱:“大约是下三界的东西,还没实体化。具体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但极可能是妖魔。”

    妖魔攻击力强大,但那妖魔没有实体化,所以能够侥幸逃脱。

    龚小娥虽然不清楚这些,但还是打了一个寒颤。相比之前四海山的鬼打墙事件,那事儿只算一个下界入门图鉴。毕竟附身了文雅,龚小娥并没见到水鬼真身,那水鬼也像个孩子,鬼设不突兀,代入感不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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