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思及此,小云便萌生了退学的念头,他也想和哥哥一起下海捕鱼,补贴家用,可遭到了哥哥严厉的反对。

    “小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哥哥不求你为家分担什么,只望你能知理明事。”

    “哥哥这辈子注定是一个渔夫了,你不一样,你还有万千种可能去到外面的世界,连同哥哥那一份,去看世间繁华,与一个姑娘相知相爱,感受不一样的美好啊。”大手轻搭在小云的肩头,石磊眼底隐隐透着火星子般的期许和向往。

    小云见状只得压下一肚子话,轻轻点头。

    斜阳映面,小云坐在石桌旁安静地预习明日的课业,书本上的一句诗令他心头一颤,思绪也随着风拂过青草,轮回往昔,飘向远方。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与以往一样,石磊照常出海打鱼,迎着海浪,伴着夕阳。

    不一样的是,这次他救了一个落海的年轻女子。

    女子因被礁石撞伤了头部,昏迷不醒,石磊只得将她先带回家看顾。由于伤势重,女子情况并不乐观,发着高烧,一躺就是七天。看着眼前眉头一会儿紧蹙、一会儿舒展,不停说着胡话的姑娘,石磊暂停出海,用不多的余粮换了些草药煎熬,以汤匙送服,悉心照料。小云见家里多了一个人,还是一个容貌姣美的女子,心下雀跃,眼眸灿若烟花映入,盘思些什么,每每下了学围坐在床边,祈祷她快点好起来。

    女子头部的伤太重,醒后对于之前的事印象模糊,想不起自己自何处来,往何处去,故而暂时住下,每天做些杂活,将不大的院落打扫的干净整洁,先前蓬败的小屋竟有了温馨的味道。此间最高兴的当属小云,他每天放学后唱着歌飞速跑回家中,待看到那忙碌的身影时,方长舒一口气,抚着胸口平复心跳。

    时日长了,女子对石磊渐渐生出了情谊,开始照顾起石磊的衣食起居,石磊不如名字般迟钝,当下问明了女子的意愿,女子微微颔首,道出: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石磊虽听不懂个中含义,但瞧对方双颊微红,眉眼带笑,自个儿心下也是欢快的紧,当即请了媒人做保,寻了邻里坐席,两人在大家祝福声中举行了简单的仪式,喜结连理。

    那一天,小云狂奔到了沙滩上,面朝海汐,对着晴空大声的重复着石磊与女子永结同心的婚词,看着潮起潮落,久久站立,边哭边笑。

    一年后,女子生得一女,如花般娇嫩,如云般柔软,取名朵朵。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小云自觉担起了作为长辈的责任,总是咿咿呀呀地教着朵朵说话,眼里常溢着笑。

    然彩云易散,昙花一现。

    朵朵长到五岁时,女子提出了送她去学堂,可家里的条件无法再支撑一个孩子读书,石磊固执地不许小云退学,只叫小云下学后再教朵朵习字识物。

    至此争吵不休,原本美满的家庭生出了裂缝,两人的感情在争论中渐渐耗尽,日子越发难过。

    “小叔叔,我们去海边玩好不好。”一张童真的脸遮挡住小云的视线,朵朵笑嘻嘻地戳着小云的眉头,“不要皱眉,像隔壁黑蛋的爹一样,丑死了。”

    小云笑着点点头。

    阳春三月,正是好时节。

    湾水村临近的海域一年四季翠碧如凝,远远望去,天连着海,海连着天,海天一色,心旷神怡。

    朵朵和村里的孩童坐在沙滩上堆着小屋子、小猫、小狗、小鱼、小鸟,一切她所见过的、未曾见过的都能在她稚嫩的手里栩栩如生。阳光懒懒地洒在朵朵的身上,度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认真的小脸上沾满了泥沙,尽显童趣。

    时光永远停留在这样美好简单的时候,该多好啊。

    “小叔叔,你快过来看我写的字对不对!”朵朵脆生生地呼唤着小云。

    “‘云’是这样写的吧?”

    “嗯。”

    “‘爹’这个字有些复杂,是这样的对吧?”

    “对。”

    “还有‘娘’,还有你教给我的‘天’、‘地’、‘鸟’、‘鱼’…都正确吧!”小小的手攥着树枝兴奋地比划着。

    “都正确。”小云轻轻摸了一下朵朵的小脑袋,“朵朵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

    亮亮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小叔叔教的好!小叔叔以后肯定能做一名好的私塾先生,到时候让小朋友们都来听你的课。”

    “好。”

    傍晚,小云拉着朵朵走在回家的路上,大大小小的脚印一深一浅,铺满归路。

    “你弟弟也该为家里出一份力了,那么大的人又不是富家子弟,书要念到什么时候?”

    “再等一等吧,后年伏月小云的课业就满了。他…是有天赋的。”

    “你还要供他两年?你不知道家里什么情况了吗,口粮都是问题,哪还有支撑他读书的闲钱!”

    “你不要生气,我年末就出去找活计,府县的机会多,那里的人对吃食讲究,每逢三五天都要吃鱼的,富庶人家天天都沾鱼肉,相信我,日子会好起来的。”

    “府县多官宦富民,连路边叫卖的贩卒都是跟县衙打好关系的,你一个穷苦人哪什么和人拼啊…”

    “我再去问邻里换些米粮,你不要生气了,小云他们就要回来了,孩子听见了不好。”

    “小云小云!你的眼里只有你的拖油瓶弟弟,哪有我们娘俩啊,你看朵朵瘦成什么样,哪有一点精神,个头自三岁再没长过!早知如此,当初就甭该救我,合该让我死在海里一了百了,日子过成这样有什么盼头!”

    “对不起…”

    一大一小的人静静地站在院子里,小云厚重的刘海掩住眼里全部情绪。

    “小叔叔…娘亲只是有点累了,她不是讨厌你…”抓着小云的手轻轻地晃了晃。

    “嗯,我明白的,朵朵不用担心。”

    夜晚,小云躺在炕头难以入眠,他顺着窗栏望向高悬的月亮,肚子传来阵阵响声。

    “还不睡啊,是饿了吗,我看你方才将饭偷偷放回锅里了。”躺在一侧的石磊关切道,“哥这会儿给你温了端来,吃饱好睡觉。”

    “哥,我不想念书了。”

    黑暗里,石磊顿住了身形。

    许久,他开口,“再一年多就要结课业了,现在放弃太可惜。阿初的叔伯在上京有些作为,他们家念我早些年救了阿初的好,只要你过了童试,他们便能托托关系为你谋上一个活计,人家如此关照我们,我们哪能轻言放弃呢。”

    “可是…”

    “别担心了好吗,过了明年日子就好了。你要是觉得这个家不容易,就好好读书,将来出去了帮衬帮衬这个家,现在先把肚子填饱,踏实睡觉。”

    小云依旧保持望向窗外的姿势,泪水顺着眼角默默流淌。

    世界之大,能叫宵小狂徒混的风生水起,踏遍四方;世界之大,却让穷苦人家囿于一地,艰难度日。一次意外为这个本就支离的家笼上了一层阴霾。

    “小穷光蛋,你说你字写的再好有什么用,我表哥说了,进不了学堂的人都是野人。”小男孩见朵朵并不理会,依旧专注地练字,有些气恼地踩断她手里正握着的枝条。他总是被家里长辈用来和这个女孩比较,说他上了三年学还不如一个不曾上学的孩子厉害,时不时地还要让自己顶着书本在烈阳下罚站,他讨厌她。

    朵朵抬头瞪了一眼男孩,噔噔噔起身重新捡了个树枝继续练习,不予理会。男孩气急败坏地又上前去,“你牛气什么,跟你那个叔叔一样撅,只会死读书有什么用,我家有房有田,以后吃穿不愁,你家就是读一辈子书也改不了穷光蛋的命!”

    “你说什么!”朵朵扔下树枝跑过来和男孩扭打在一起,奈何力气太弱反被揍的鼻青脸肿。

    “我说你该不是个小杂种吧,你看你爹对你叔叔多好让他念学,让你在家饿着肚子当野人,如果不是亲生的,怎么能这么对待呢,不如你唤我声爹爹,我供你念学…”男孩话还未毕,便被一个猛进的拳头打倒在地,一拳接一拳,男孩痛苦的哀嚎躲闪,“我错了我错了,别打了,你是我爹,你们都是我爹…哎呦,别打了…”

    喊叫声渐小,小云挥在男孩身上的拳头丝毫不停,眼瞧着男孩像死鱼般翻了白眼,朵朵忙紧紧抱着小云的胳膊,“小叔叔别打了,再打下去他会死的…”

    “小云你干什么,快停下!”石磊刚收了网便看到这一幕,急切跑过来。

    那男孩被小云打得在炕头躺了半年,那家人拿着斧头、锨耙、镢头将石磊的门堵的严严实实,誓要卸掉小云一条腿,石磊好说歹说,让他们将隔间所有的椽梁木材拆掉拿走,此事才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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