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的海岸边空无一人,没了那些出海的渔夫,连涛声都显得空旷起来。

    偌大的苍穹犹如初次劈开的混沌,将天地万景扣押于海面上空——厚重的乌云绞碎落日余晖,铺洒在初升的明月下;寥寥海鸥在盖子似的半空中飞过,嘲哳声不绝于耳。

    这是一辈子在陆上徘徊的人无法得见的奇景,亦是醉心生计的人品评不出的孤绝。

    只有池亭雨他们这样别有目的,此刻又无事可做的闲人,才能站在礁石上眺望海潮日月,大谈出世之理。

    当然,有饶景润这等货色在场,再深邃的道理都和街边的咸鱼摊无甚区别。池亭雨觉得自己一切时间都在对牛弹琴,遂识趣地闭了嘴,静静望着最后一抹橘光褪去。

    “现在离交易时间还有好几个时辰,没事干的可以回去睡一会儿,养足精神。”

    池亭雨说这话时目光刻意瞟向饶景润,示意他赶紧滚蛋,别耽误他和媳妇儿独处。

    无奈这棒槌天生少根看人脸色的筋,愣是嘻嘻哈哈地说了句:“哦,没事,我不困。”

    池亭雨:“……”

    困不困岂是你说的算?

    池亭雨在晦暗的天光下悄悄白了他一眼,淡淡道:“严公子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你不去照应一下?”

    “他呀,他早就准备好了,用不着我去添乱。”

    池亭雨心里想,原来您老人家知道自己是个随处添乱的货。

    容骥听他二人在自己身边隔空斗嘴,一人甩了一个严肃的大巴掌,沉声道:“都回去,谁也别在这儿待!”

    两个好兄弟不敢忤逆皇子殿下的旨意,连滚带爬地跑回港口,只留容骥一个人坐在礁石上,盯着逐渐黑起来的海水发呆。

    他是池亭雨不情不愿从家里带出来的,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见了江行以后什么话都别说,只需要端好皇子的架子,行为做法与在督军府时一样,千万别强出头。

    毕竟江行和元易那种饭桶不一样,是实打实的军功上位,不靠裙带关系,自然心眼也多出了几十个窟窿。

    反正不管小皇子怎么想,池亭雨是怕了这老东西了,要是今天阴沟里翻船,他以后再想带着皇子殿下翻身,恐怕就有心无力,受人摆布了。

    容骥一个人盯着海水发呆,池亭雨和饶景润躲在离港口不远的一个破船后面,偷偷注意小皇子的安全。

    天色越来越暗,他们现在看皇子殿下都快和海水融为一体了,不动如山地坐在潮湿的海风中,身影愈发模糊,还未彻底长开的小身板看起来格外瘦削。

    饶景润担忧地给了池亭雨一胳膊肘,小声问道:“我怎么觉得殿下好像有心事?”

    池亭雨心道,可不吗,他母妃现在情况未明,换谁都得寝食难安。

    可这种事跟饶景润说不清,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道:“别问,别打听,当他面的时候当不知道,别火上浇油,听懂了吗?”

    饶景润在他身边“切”了一声,嘀咕道:“就你懂,现在还不是被轰出来了。”

    容骥在海边整整坐了一个时辰,即使夏季炎热,坐久了也难免体乏。池亭雨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一个人缩手缩脚地走到礁石边,轻声道:“殿下,将军快到了,咱们回去吧。”

    “你……不问问我在想什么?”

    容骥转过头,眼眶在灯笼的映照下泛着一圈不太明显的红,像是刚哭过,但赭色的眼珠子里却没有半点泪光。

    池亭雨做贼心虚地望了眼港口,然后将小皇子整个抱在怀里,轻轻吻上他的眉心,嗓音沙哑地问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将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容骥头埋在他怀里,动也不动,声音闷闷的,仿佛想把委屈一次性吐干净:“我以为南溪县的日子就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可结果呢?后面一段比一段惊心动魄,我甚至不知道现在走的是对是错,该不该继续走下去。”

    人能接受的改变是有限的,倘若改变超出了范围,就会对前路生出迷茫与畏惧。

    池亭雨从流落成平村那刻起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将小皇子裹得更紧了些,轻声道:“在结局出现之前,没有人能说得清一条路的对错,况且事在人为,就算我们如履薄冰,也未必就处在一条死路上。”

    到头来,池亭雨还是那个摆脱不了本能的教书先生,他会一点点将道理告诉容骥,而非像秦望川那般,太远离世俗,就会生出冷眼旁观之性。

    容骥本就不是对来路后悔怨弃的人,他只是怕,怕自己选错方向,连累周遭,怕如今站在他身边的人,到头来因为自己的选择丢掉性命。

    可说到底,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也远不到承担这些责任的时候。

    池亭雨呼噜了一把小皇子头顶的毛,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亲,笑眯眯地说:“没关系,错了就错了,反正就像你说的,黄泉路上做个伴,我们手拉手一起走不也挺好的?”

    于是在小皇子悲愤交加的情绪中,池亭雨成功吃到了他砸在胸口的拳头。

    江行是在亥时初准时露的面,他身边只带了一个亲兵,划着在岸边借来的渔船,欲盖弥彰地到了海面上,又转乘货船,历经三四道弯才站在池亭雨他们所在的这条船上。

    而整个海面,除了他们这一条亮着灯的船外,还有三所乌漆嘛黑的货船,全都以绳索勾连到一处,上面装的就是江行心心念念的生铁。

    再度见到池亭雨,江行的态度就比上一次客气多了。他先正儿八百地跟容骥行了个礼,然后让亲兵端来酒,敬了这个太傅一杯,又转头敬完其他二人,才在宴席中落了座。

    这次交易实际上就是走个流程,细节都已经商议好了,什么时候交款,什么时候结束,这两位交易的主事人根本不用人操心,自己就能一趟全办了。

    容骥和池亭雨作为这场交易的见证人,只需要陪着大将军喝喝酒,扯两句犊子,时间一到就各回各家,待日后时机成熟,两方人再合起伙来“谋朝篡位”。

    当然了,这个位能不能篡成功,还得看前路是否生变。

    这次江行无意刁难两位流落他乡的可怜人,随便问了问小皇子的课业,又顺口夸池亭雨教得好,秦太傅是个怎样博学多才的人,将这一圈人都夸上天了,才让严慕拿出契据,挨个让在座之人过目。

    严慕和饶景润常年行商,对于条款细则都是手到擒来,传到池亭雨手中的时候,他大致看了一眼,才发现江行这次要的生铁的确不在少数。

    战乱之年生铁大部分运往边境,所需差不多就是这个数,而今边境铁器不足,但也断不需要如此之多,这些铁都够他们打一场规模不小的战役了。

    池亭雨盯着契据上的数字,眉心紧蹙,不解地开口道:“将军是否认为近期边境不稳?”

    江行将酒杯往桌上一撂,大笑道:“稳不稳自然不是老夫说得算,不过听闻前几日西边找回一个宫女所生的王子,是个激进好战的主。”

    西域小国林立,谁都不能成日盯着谁,他们连换了王都不知道,更何况王底下的儿子?

    江行既然有此一句,说明这场宫变十有八九要牵扯到边境。

    本朝的宫闱内乱与边境之危比起来堪称小巫见大巫,那几个皇子再怎么闹,也不可能真让人把皇宫围了。

    池亭雨将那契据转回到江行手上,拱起手,客气地说:“将军为国为民,实乃我朝大幸。”

    江行摆摆手,意味深长地笑道:“出了事那叫为国为民,没出事呢?”

    那不就成了谋反逼宫?

    皇上不知道边境战况,朝廷里的大臣又多年享受国泰民安,早就忘了打仗是什么滋味。他们巴不得以和为贵,能谈的都谈,不能谈的也不要轻易动手。

    像江行这样果决善战之人,在盛世就是阻碍民生的一把刀,平日里起不到作用,只会成为众人头顶悬而未决的阻碍。

    要是真有人知道他在东海私购生铁,连累的恐怕不止江行全家,而是整个边境的驻防。

    江行这是把老本都赊了,等着让十一殿下上他这条贼船呢。

    “将军既为天下太平,千秋之功,我等岂敢怠慢。”

    池亭雨缓缓扬起他不冷不热的笑容,向江行宣告,这船我们今天还上定了!

    连太子这样前途大好的都时常要爬起来作死,像他们这种原本就战战兢兢求生存的人,赌一赌命途的可能性怎么了?

    江行点点头,立即吩咐亲兵把酒倒上,大老远冲池亭雨举起杯子,高喊道:“好!今日我就当着诸位的面在此立誓,若天下既定,十一殿下有心登临圣位,我等必全力以赴,希望殿下日后记得老夫的功劳啊!”

    六个人,于这遥遥无边的大海之上,蓬船之间,举杯互迎,商议着让每个人都可能掉脑袋的计划,如此持续到了第二日子时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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