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亭雨还没昏到人事不省的地步,睁着半只眼,无奈地说:
“他一直就这样,改不过来。”
那这位改不过来的“饶公子”又是何许人呢?
池亭雨蔫哒哒地躺在上面,一只手拽着小皇子的袖角,低声说:
“这人是饶尚书的小儿子,从我入京时就是那个鬼样子,成天不着四六的,整个京城都是他的家。”
要说饶尚书有没有这样一个儿子,容骥肯定是不大清楚,但饶尚书本人就是个铁打的黑公鸡,掌管刑部十五载,他一张口没人敢接茬,看着他的眼睛都觉得瘆得慌。
整个朝廷都在结党营私,各部有各部的龃龉,人一多,乌七八糟的事儿就往外冒。大多官员都喜欢推几个无足轻重的人出来顶罪,在刑部大牢走一圈后,不管那些人背后的主子是谁,他们自己反正没有几块好皮。
饶尚书这人不好相处,他家那位长子也同父亲一样,总摆出一副铁面无私的脸。世家弟子们的圈子与长辈脱不开关系,大家都喜欢一致对外,连累饶家长子也跟着不受欢迎。
不过他本人压根儿不在乎,能和一帮狐朋狗友划清界限,在皇上眼里就是清白的铁证。
但是这位小公子嘛……
在容骥看来,这位饶家的小公子可谓把“叛逆”践行到了骨子里。
容骥和池亭雨在这边嘀嘀咕咕说了半晌,饶尚书家的小儿子已经驾轻就熟地牵着两匹马去了马槽,把南溪县来的马往里一撂,拍拍手,转身进了竹楼。
“亭雨,好点了没?”
饶小公子风一般卷到榻前,看了眼池亭雨的脸色,没看明白,转头瞧向旁边坐着的小皇子。
容骥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要是不跟他掰扯清楚,今天这事就算没完了。
“他没事,睡会儿就行,您不用担心。”
容骥客客气气地一伸手,直指着房间里摆放的那几个椅子。饶公子明白了,转身往椅子上一坐,不太正经的脸上浮起一抹忧色,着急道:
“你当初到底去哪儿了?我听说你流放半路上就消失了,还以为你被那帮老乌龟做掉了呢!”
池亭雨听他在那儿大放厥词,再好的脾气也有点上火,可惜先前一路上体力消耗太大,坐不起来,也骂不动,只好弱柳扶风地说了句:“闭上你的乌鸦嘴。”
容骥听他俩这么说话,震惊之情随着半张的嘴显露在外。
原来池亭雨平日里的气定神闲都是有范围的,要是有人拿刀砍破那道屏障,这人的本心就会迫不得已暴露人前,让那些被他欺骗的人掌掌眼。
这么说来,他就是装模作样次数太多,遇到天敌了!
饶公子实在想打破砂锅问到底,然而池亭雨已经不想搭理他了。他眼珠一转,探究的目光又直挺挺地落在容骥身上。
容骥莫名打了个哆嗦,忽然转头对上他的眼。
“哎,你是亭雨的媳妇儿吧,长得真不错,叫什么名字啊,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饶公子一个尚书家的儿子,肯定是没有进过深宫的。他说的眼熟,应该是某个时候恰好见过皇帝或者容妃,从容骥身上看到了他们的影子。
容骥是断断不能承认这种眼熟的,他稍稍缩进阴影里,冷淡地回答起此人的疑问:
“谢谢公子的夸奖,我姓容,您叫我容哥儿就行。”
容骥语气淡淡的,像冬雪盖住了荒凉的大地,连眼睫都渐渐垂下来,挡住了瞳孔中那两片扎眼的光。
饶公子无端生出一股寒意,他捋了捋胳膊,尴尬地咧开嘴角,换了个话题:“这样啊,你是从哪儿认识亭雨兄的?我俩这么多年没见,实话说我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过得怎么样。”
容骥回想起认识池亭雨的过程,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诞。他不想暴露身份,就将之前的经历美化一番,简简单单地讲起了来龙去脉。
饶公子估计是当故事听了,拿起瓜子津津有味地嗑了半晌,当容骥说到被歹人追杀那段时,缺心眼的公子哥还吓得抽了口凉气,不停追问:“后来呢?”
“后来我们逃出去了,但是恐怕歹人事后报复,只好连夜离开那座县,去别的地方谋生。”
池亭雨在容骥讲到一半时就皱起了眉,现在又听他胡诌乱侃,硬生生把太子派出来的刺客说成山贼野匪,闷笑闷出内伤,疼得他叽里哇啦地叫了几嗓子。
他一疼,整个屋的人都跟着紧张。容骥赶紧凑过去看,扒着他的衣服问:“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饶公子不明所以,跟在容骥后面,一脸迷茫地问:“伤口,什么伤口?”
容骥头一次把池亭雨身上的纱布揭开,将狰狞猩红的伤口暴露在饶公子面前,对方神色一凝,严肃地问道:“这是那几个山贼砍的?”
这道伤已经比昨晚看上去好一些了,闷出的白边渐渐有了血色,周围开始冒出肉芽,不再那么肿,但是横贯在人的脊背上,依旧有些触目惊心。
容骥随意点了点头,拿出伤药,慢慢撒在上面。
池亭雨一天要换两回药,否则伤口不透气,到时候严重了还会流脓。容骥动作轻,跟赵大夫学完医后下手也稳,熟练地缠好纱布,让人侧着身躺下,小心翼翼地听他们说话。
饶公子总算没有先前那么吊儿郎当了,他叹了口气,有些呆愣地靠在椅背上,喃喃道:
“我以为,他就算过得不好,撑死也就是没有当太傅的时候那么宽裕,没想到连性命都这么难保,怎么会这样?”
是啊,怎么会这样?
池亭雨自己也想不到风水能转得这么快,看来他天生就不是什么当贵人的料,唯独生出那点运气还险些害死他。
这怎么说呢?天道无常,人力终有不及。
饶公子在一室沉默中闭了嘴,也跟着叹了口气。他在京城斗鸡走狗的时候池亭雨还是个垮着臭脸的书生,现在被命途洗得转了性,跟谁都不见外了。
还真让他有点不习惯。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怎么跑这儿来了,长安那么大地儿还不够你待?”
饶公子提起长安就头大,他在两人面前变成了一只抓耳挠腮的猴儿,顶着四道探究的目光,不自在地说:
“这不是,那个啥,当初我听说你出事,一气之下跟我爹吵了一架……”
池亭雨没听懂,他出事,跟他爹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他爹使的绊子。
“你应该不至于跟你爹吵一架就离家出走吧?”
饶公子被他这话问得更不好意思了,支吾片刻,声音又轻又低地从他嘴里飘来:
“没有,我是觉得官场黑暗,不想在家待,可也没到离家出走的地步,但是后来我瞧见一伙从西域来的商队,心里一动,这不就……”
原来是拿他当由头跑出去玩了!
池亭雨难得觉得喉头一哽,将自己代入了饶尚书的内心——要他是这小子的爹,追几座城也得把他的腿打断!
“难你去西域也不能去三年多吧,这会儿又怎么流窜到蜀中来了?”
饶公子眼睛又亮了,兴奋地给池亭雨讲述他一路上的遭遇。池亭雨听到最后,感觉自己都麻了,没想到昔年旧友在自己走之后还能拥有这么丰富多彩的人生。
原来这小子不止去了西域,他在西域待了半年,和商队游走在各个部落间,学了好几手当地方言,后来又走南闯北,去草原放过风,也南下入过海,中原内外被他闯了个遍,眼下到蜀中也是为了和朋友碰个面,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走了。
当初那个在长安纸醉金迷的纨绔公子,终于也长了点见识,被风沙消弭掉满身贵气,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凡夫俗子。
“那你,一直没回长安看看你家?”
饶公子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不知跟谁学的这等变脸之术,垂着头,小声咕哝道:“哎,怎么回去啊,等着挨顿打吗?我走这么长时间,我爹肯定打劈了我。”
看来这小公子还算是有点自知之明。
池亭雨还是有点不放心,毕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初那么多人背刺他,谁知道饶公子是不是朝廷派来的卧底。
不过,朝廷要是派,应该也不会派这么傻的。
他不想跟饶公子交代太多,话说到这儿就差不多了,不到三年的故友情谊还抵不过他身上的使命。
池亭雨话锋一转,问道:“对了,你知道这地方有哪家店能买到干粮药材吗?”
饶公子微微一愣,眼瞅着池亭雨动弹不得的上半身,迟疑着问道:“你都这样了,还要走啊?”
“怎么不走,这地方的人说话我都听不懂,待在这儿有诸多不便,还是换个地方吧。”
池亭雨已经做好了饶公子问他目的地的准备,心里的弦绷到一半,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字正腔圆的叫喊:
“景润,你晚上有什么想吃的,我让朵姨去准备!”
饶景润猛地回头,一眼对上了外面那个穿着棉袍,正尴尬地望着他的中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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