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池亭雨刚才还抱有一线希望,那么此时,他就得好好想想容骥失踪可能带来的后果。
他脚下的步子从一开始的踉踉跄跄眨眼间变成了气冲志定,整个人像一块坚硬的磐石,一步步沿着容骥留下的脚印往前走。
王曾凑到王婆子身边,小声道:“娘,你说那么小一孩子,能被谁拐跑啊,我在这儿住这么多年都没听过这种事。”
王婆子瞪了他一眼,斥道:“别说风凉话了,你小时候没见过,不代表现在没有,我前几天还听说县东头老李家的孩子没了呢。”
“老李家那孩子才三岁,这都十几岁了,您逗我呢吧!”
王婆子当即给了他儿子后脑勺一巴掌,赶紧拉着他跟上池亭雨,朝那条越发偏僻的小路尽头走去。
池亭雨走得很快,仿佛压根不记得身后还跟着俩帮手似的,一路风驰电掣地往前冲,直到地上属于容骥的那串脚印忽然消失,他再一次受到了震动。
脚印为什么会消失,容骥到底遇见了什么?
池亭雨再也不敢像第一次那般手足无措,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顺着那串愈发深陷的宽大脚印看去。
一个人要怎样才会突然消失呢?
无非是被追他的那人抓住,然后带走罢了。
池亭雨定了定神,把突突直跳的心从喉咙口压回了胸腔。他知道小皇子已经陷入危险,再往前走下去,说不准会出现什么不想看到的场面。
但那又怎么样呢,就算是刀山火海,他这趟也拼定了。
池亭雨回头看了眼那对跟他一起停下来的母子,淡淡道:“我已经知道我家夫郎的去向了,接下来我一个人去找他即可,今晚耽误了你们不少时间,二位请回吧。”
他镇定下来之后,该说的客气话一句都不会少。王婆子就算长在乡野,也知道眼下的状况不妙,池亭雨那话大有把他们推出危险之外的意思。
她担忧地瞧着池亭雨,走上去一把拍在他肩上,大喇喇地说:“你一个书生,就算见着了又能怎样,多一个人多份力,我们一块去,晾那贼人也不敢做什么。”
多一个人多份力不假,但池亭雨心觉这事不简单——朝廷党派之争向来波谲云涌,一个人身后能牵出一堆躲在暗沟里的老鼠,个个从透着光的缝隙往外瞧,随时准备冲破桎梏,占领属于人类的地盘。
倘若这次绑走容骥的真是朝廷来的人,那他说什么也不能把百姓搭进去。
池亭雨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走了一步,避开王婆子的手,躬下身行了个大礼:
“二位愿意深夜随我出来寻人,在下已然感激不尽,只是带走我家夫郎那人,不出所料的话,应当是我的旧时。”
王婆子和自家儿子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明所以的神色。
谁家旧时会深夜把人媳妇儿绑走的?
王婆子还待再说两句,池亭雨却已经下定决心,提前打断了她的话:
“既然我认得他,想必他会卖我一分面子,二位请不要担心,及早回去休息便是,明日一早学堂和田里那边还要仰仗二位出力。”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婆子再想坚持也拉不下这个脸。她犹犹豫豫地看着池亭雨,叹了口气,终于妥协了:
“那行,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们就先回去,如果明儿一早我没在学堂看见你,就立即去衙门报官,知道了吗?”
池亭雨想到先前和许县令提的要求,点点头,笑着说:“好,倘若真到了那个地步,就麻烦您了。”
这句话本身意带不详,王婆子怕他再说下去乌鸦嘴要成了真。她摆摆手,拽着自家儿子,转身往来时那条路上走去。
池亭雨目送她们走出视线范围,这才回过头,顺着那串大马金刀的脚印,走进了最早和对方碰面那间屋子。
破败的老房子中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几只从窗外钻进来的飞蛾扇着翅膀,扑棱棱地在油灯周围打旋儿。
容骥小小的身躯坐在半塌不塌的凳子上,后背挺得笔直,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得仰头栽过去。
他盯着不远处那个坐在炉子旁边的人,冷声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为什么不直接送我回去?”
那人抬起头,脸上尽是被折磨之后的凄惨神色。他张开嘴,带着委屈的声音一股脑儿从喉咙中倾泻而出:
“殿下,我倒是想带您回去,可您一见我就跑得飞快,这不我刚追上,你就大喊大叫,差点把人引过来,我也没办法啊,要不您先坐一会儿,等池大人过来领你回去。”
容骥一听这人对池亭雨的称呼,就知道他俩肯定背着自己暗地里联系过不少次。他登时沉下脸,冷声道:“池大人……二位真是好交情。”
那人:“……”
他脸色顿时跟吃了苦瓜一样,惨绿惨绿的,看着容骥的目光也不免带上了一分心虚:“殿下,您就别取笑我了,我哪敢跟他攀什么交情。您二位是贵人,下官只是听命行事,绝对不敢私自僭越。”
容骥越听他说话越来气,立即反驳道:“怎么,你把我绑到这儿来就不是私自僭越了?”
小皇子伶牙利嘴,身为武官的人实在没那个口舌。
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十几岁的小孩,对方身上除了方才被他带走时挣扎弄乱的衣襟,半点儿蹭破皮的地方都没有,更遑论那什么莫须有的绳子。
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您稍微再等等,池大人应该马上就到了。”
小皇子仔细琢磨着这句话,脑子里飞速将池亭雨过往的行踪扒拉出来,挨个分析其中的动机。
他从什么时候和朝廷的人有联系的,一开始就有吗,还是说之后见过那位霍大人才有的?
既然如此,池亭雨为什么不直接把自己带回去,或者干脆找人暗地里把他杀了,这样他背后的那位也能高枕无忧,不用再这么绞尽脑汁虚情假意。
这么说起来,池亭雨上次的反常,是因为他那边出了什么变故,急着和自己划清界限吗?
他到底图什么,自己身上有什么是他需要的,身份?地位?除了落得个私藏流落皇子的罪名,他还能得到什么?
容骥越想越乱,越想越觉得此人捉摸不透。
他抬头盯着那只“霜打的茄子”,沉声道:“你背后那个人是谁?”
这话突然出现在寂静的氛围中,连旁边扇油灯的大蛾子都停顿了一瞬。
那人看向容骥,方才忧愁的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笑意:
“殿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下官行得正,坐得端,您要硬说背后有什么人的话,除了池大人,那就非陛下莫属了。”
容骥心下恍然,这话绝对是在心里编排过很多次的,只要是个人问,他都会这么说。
可实际上呢,朝廷党派之争同样也牵涉后宫,他并非不知,这些人满口为皇上办事,实际自家主子什么德行,彼此心里都一清二楚。
容骥突然觉得没意思,不止坐在这里没意思,连以前和池亭雨相处的那段时光也很没意思。
他在那天夜晚说的话,都是一厢情愿,对方没听见,现在他自己也不打算当真。
到头来,他自以为忠诚惬意的背后,都是别有用心。
容骥暗地里为自己的天真觉得可笑,那一边,对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对了,殿下,我听池大人说,马上就到您的生辰了。”
容骥默默抬起头,没有否认,也没有开口说话。
“那个……”
他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物件,走过来递到容骥面前:
“下官来之前在路上买的,可能有点粗陋,希望殿下不要嫌弃。”
容骥琥珀珠子似的眼珠缓缓转动,目光落在了面前那只奇怪的木鸟上。
“这是……”
他记得,当初小时候,家里人进宫拜见,祖父特地给他带了这么个小玩意儿。那木鸟后面缀着一根半长不长的木杆,轻轻一晃,鸟的两只翅膀就会自己扇一扇,发出一段类似鸟鸣的口哨声。
祖父告诉他,这是民间逗孩子玩的东西,别的孩子已经玩腻了,但他还从来没见过,祖父希望他也能跟外面那些孩子一样,活得简单快乐一些。
后来呢,后来,这只鸟被另一个皇子发现,偷偷告诉了皇上,皇上以玩物丧志为由,命人将那东西砸碎了。
小皇子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它,那人虽然不知缘由,但他看得出来,殿下应该是喜欢这东西的。
他把木鸟靠在凳子旁边,一个人默默退了回去。容骥既没伸手去拿,也没对这份生辰礼物做出什么评价。
屋子中沉默良久,那人终于忍不住了,悄悄开口道:“其实,池大人没您想得那么……那么……”
他说不出来,但总觉得,自己这么一插手,小皇子可能会对池亭雨产生什么误会。
容骥终于被这话唤回了神,接着问道:“那么什么?”
“就是,您看着池大人好像无所不能,其实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甚至可以说,完全相反。”
容骥蹙起眉,死死盯着那人的脸,等他把话说下去。
这是他第二次,从别人嘴里,听到池亭雨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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