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挽留了。明天早上,你们可自行出城,没人再敢阻拦。”

    霍侍郎又最后看了眼容骥,转过身,带着侍卫和一院子殷殷期盼的目光,自顾自地离开了。

    “他刚才看你做什么?”

    池亭雨正打算带着媳妇儿回去,乍一听这个问题,露出了颇为讨打的笑容:“谁知道呢,也许是荤素不忌,看上了我的美色吧。”

    “我年纪小,你可别骗我。”

    小皇子满脸都是对这句话的不屑,实际却在心里咕哝道:我不信。

    可是信不信也由不得他,池亭雨打定主意不说,他也不能把人捆起来,严刑逼供屈打成招。

    满院子的哥儿们已经反应过来,这两位的确是个人物,是连侍郎都没法强扣下来的贵客。

    侍郎官居二品,在江南这地方绝对称得上土皇帝,还有什么人是他不敢惹的?

    如此一来,的确令人细思极恐。

    刚才指着他的鼻子骂的那位哥儿就跪在房门口,穿着长袍的身子瑟瑟发抖,把袍子抖出了水一般的纹路。

    两人走到他身边时,这位哥儿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当着他指使的下人面,不停地在地上磕头,磕得地面“咚咚”作响,吓了正打算无视他回房间的小皇子一跳。

    “对不起对不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是侍郎大人请回来的贵客,无意冒犯,求您原谅小人吧,求求您!”

    小皇子没有直接让他起身,而是回头问池亭雨:“我有那么小心眼吗?”

    池亭雨笑了笑,温声说:“那怎么可能,我家夫郎一直是最大度的。”

    “这样啊,那你还不赶紧起来?”

    这最后一句话,已经是转头对着那位哥儿说的了。

    跪在地上的哥儿被一连串强行塞进脑子里的东西吓得喘不过气来,又听到这么一句随随便便的赦免,直接受宠若惊地抬起头,满脸找不着北。

    漂亮妖娆的哥儿哭起来也是梨花带雨,只是头顶的包影响了美感,看上去像是受了欺负。

    池亭雨突然觉得这一幕挺好笑的,他蹲下身,直视着那名哥儿,开始了他一贯的虚张声势:

    “连我们的身份都不知道就敢磕头道歉,万一我们真的是侍郎大人压在府里的,你这一磕岂不磕亏了?”

    两个穿着打扮相似的人,一个跪在地上,一个蹲在旁边,总叫人能从中品出点儿不同的意味来。

    那名被他吓到的哥儿赶忙低下头,颤声道:“不敢不敢,您二位身份高贵,小人无论如何不敢高攀,怎会觉得亏呢?”

    池亭雨伸出手,把还沉浸在自我苛责的哥儿从地上扶起来,低声说:“很多人命如草芥,时常身不由己,施舍来的荣华富贵也未必能长久攥在手里,想获得更贴心的东西,还得自己努把力才行。”

    容骥若有所悟地抬起头,却见那哥儿正垂着眼,脸上绯红一片,嗫嚅道:“多谢先生教诲。”

    容骥:“……”

    他喉中当即溢出一声冷笑,当着两个人的面,毫不客气地回房了。

    第二天清晨,池亭雨早早把容骥叫起来,背着打包好的行李,笑着说:“行了,咱们抓紧时间离开吧,迟则生变。”

    小皇子前一天下午睡得太久,昨晚折腾了半晌,现下好不容易睡着了,没过一会儿又被叫起来,奔腾的起床气就像一只怒吼的狮子,朝池亭雨张开了嗷嗷大嘴。

    下人们早就有眼色地准备好了热水,两个人紧赶慢赶着洗漱完,跟在侍从身后,走出了侍郎府后院的角门。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你们现在就可以出城,只是回头要真遇上什么事,还望看在大人放二位离开的情分上,莫要牵扯到他。”

    这侍卫跟自家主子在街上作威作福的时候,端得可不是这张嘴脸。现下看来,他还算是有颗忠诚之心。

    然而刻意隐瞒自己的秉性这回事……

    官场上的角斗,从来都和他们这些平民没关系,不是吗?

    容骥站在池亭雨身边,揉了揉眼,小声说:“这不就是我们雇的那辆马车吗?”

    池亭雨把小皇子和行李一起扔进车里,回答道:“是啊,这还得感谢霍大人没把我们的马车给丢了,要不然回头又得赔一大笔银子!”

    两个人迎着初升的朝阳,缓缓驶离侍郎府,在早集兴隆前离开了顺康城。

    原本他们进城只是为了采买,现在耽搁了几天,两个人终于再一次踏上了前往池亭雨家乡的路。

    这一路上风平浪静了不少,没有追杀他们的刺客,也没有跑出来强制“留客”的朝廷命官。池亭雨一路驾着马车走走停停,终于在五天后赶到了南溪县。

    南溪县地处江南以南,比江南更加潮热。

    小皇子初临宝地,在闷湿交加的空气中上吐下泻了好几天,整个人像只剪了羽的大鹅,再也没力气跟池亭雨扑腾。

    池亭雨每天都得在小皇子恹恹不语的情绪中端来解暑祛湿的药,看着他喝下去,再缩回车里继续当一枚珍珠蚌。

    小小一包备用药,就这么在小皇子的适应期中见了底。

    当池亭雨把马车停在了南溪县的一座木房子前时,容骥才总算在七荤八素中踏上了实地。

    “殿下,这就是我们以后的家了,您可千万别嫌弃。”

    池亭雨从怀中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当着小皇子的面,打开了门上挂着的那把锁。

    陈旧的锁头发出“咔哒”一声脆响,池亭雨抽走锁芯,一把推开木门,腐败的潮气连同灰尘一股脑儿地往他面前扑,吓得他连退几步,撞在了外面的栅栏上。

    小皇子本来被他挡在身前,看不清里面的景象,这一撞,两个人就像叠在一起的鱼,甩着尾巴互相乱拍。

    容骥气势汹汹地抵住池亭雨的后背,怒喝道:“又发什么癫!”

    “咳咳,实在抱歉,殿下,家里可能暂时还没法住人,要不咱们今天先住客栈,容我收拾收拾再说。”

    其实就算他不说,容骥也看得出来。

    这院子起码有好几年没人住过了,外面的野草生长到半人高,挡住了原本开在院子里的水井。挨着水井的杏树没人剪枝,叶条四仰八叉地向外伸张,出墙到隔壁的院头上,要不是过了花季,恐怕还有人以为这家主人想出轨。

    容骥实在有些不忍卒睹,他自动退到外面的青石路上,沉声道:“就这么办吧。”

    要是让他现在就住进去,那还不如直接送他去死。

    池亭雨驾着马车把小皇子送到县上的客栈里,自己返回家,开始着手收拾这团乱麻。

    经年日久没有启封过的屋子就像一具深埋地下的腐尸,自主人把它挖出来那一刻起重见天日,向世人诉说着尘封不动的过往。

    池亭雨踏进已经腐坏了一半的门槛,透过空气中的尘朽,窥见了七年前那个青涩稚嫩的自己——

    一盏半夜里点燃的昏黄油灯、一碗搁置了两天的潮冷粟米,那名坐在屋子里挑灯夜读的半大少年,熬过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生活,改写了自己的命运。

    如今,时过境迁,他再次回到自己的故乡,却难以生出迫切的情愫。

    池亭雨叹出了进入南溪镇之后的第一个长气,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嘲笑道:“这得收拾到什么时候去。”

    那位被迫屈居客栈的小皇子金贵得要命,本来就不喜欢这么潮湿烦热的地方,几经颠簸后,还没法安顿下来,不跟他当场翻脸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早点收拾完早点结束。

    池亭雨来到后院,拿起积了层霉的水桶,拨开杂草,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水井边,将桶缚好绳子,垂直扔了下去。

    清凉的井水没进桶里,被池亭雨吭哧吭哧地从地底下拉上来。他把水拎进房中,又掏出一块抹布,大汗淋漓地擦洗屋中的柜橱。

    也亏得这家不大,他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也能打扫干净,要是跟侍郎府似的,他绝对当机立断把房子卖了,换个干净的来住。

    南方的潮腐气息着实不同凡响,他大敞窗门,散了好几个时辰,那种好似地下挖出来的霉味依然经久不衰,将人熏得够呛。

    池亭雨把桌椅板凳全都擦了一遍,期间又换了好几波水,热得他差点扑倒在地,跟小皇子一样在熟悉的家中上演一次中暑。

    直到日落时分,屋内的打扫才算告一段落,但是屋外那些杂草实在过于顽强,池亭雨心有余而力不足,直得暂时宣告绕他们一命,待闲了有空再另行铲除。

    他把东西收拾到后院的杂物房里,迎着将将欲坠的夕阳,踏上了去客栈寻找媳妇儿的路。

    池亭雨老腰老腿像是被擀面杖滚过一样,疼得不能自已。当他连滚带爬地赶回客栈,还没来得及推门坐下喘口气时,突然隔着木门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

    “救……救命!啊!!!”

    池亭雨神色一凛,当即使出全身力气撞开门,目光对上了站在桌面上的小皇子——

    一只巨大的老鼠正坐在桌前,和房间里唯一的活物彼此对视着,谁都不肯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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