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棠心里头实在高兴,  去肉铺买了两根棒骨,她倒是想买肉,可惜肉早就卖光了,  就这两根剔得光溜溜的棒子骨,那还是磨破嘴皮子人家才肯两毛钱卖给她的。

    152农场的场部离四角楼村只有四十几分钟的脚程,  林海棠到家的时候才十一点多,  换了一件毛边打补丁的家常衣裳,  挽起袖子去做饭。

    这个季节没有水灵的新鲜萝卜,  就抓一把风干的萝卜片用水泡发,  然后把棒子骨洗干净,用刀背敲断露出里面的骨髓,放几片生姜,加水之后大火烧开,再舀到后面专用来炖煮的锑锅里。至于大铁锅,洗涮干净了烙饼,  农民的面粉是自个用石磨磨的,  因为没有去麸皮,  泛着点儿麦子表皮那中土黄色。

    刘细妹和陈树根从地里回来,站在院子里就闻到了肉香味儿,陈树根在堂屋门口坐着歇气儿,刘细妹进了灶屋,老太太一眼就盘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葱油饼,顿时心疼得抽了一口凉气,  一巴掌拍到林海棠胳膊上,“死妮子,咱家哪经得起这么造啊。”

    瞧瞧这老太太,第一天回来的时候稀罕得不得了,  这才几天,就上手打了。

    林海棠躲了一下,笑道:“妈,我工作面上了。”

    刘细妹一顿,愣了好几秒钟,才问:“真的?”

    “真的!”林海棠说道,“下周一就去上班,会有一段时间的实习期,但是只要不犯大过错就能转正。”

    “这真是,这真是……”刘细妹着实没想到,一时间激动得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海棠洗干净手在围裙上擦一擦水,说:“妈,你坐下,我跟你说个事儿。”她说着给刘细妹倒一碗温水,等刘细妹喝完了,才说:“我要离开宋家。”

    这话其实林海棠刚回来的时候就说过,只不过刘细妹当女儿随口说着玩儿,现在又说一遍,她放下碗,打量着林海棠的神色,终于明白女儿是认真的,转头朝外头喊:“老陈,你进来,咱商量个事儿!”

    ……

    这次说服刘细妹并没有怎么费力,林海棠先说自个儿有工作有钱,可以独力养活两个孩子,房子可以修,也可以等单位分房,再不济可以租,像是村里的房子,一个月几毛一块就能租到一间。听到这儿刘细妹还迟疑着,等林海棠说起这些年在宋家到底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刘细妹就红着眼圈同意了。

    “行,只要你过得好。”

    至于陈树根,老头儿一向都听刘细妹指挥,况且林海棠说的有理有据,又给自己铺好了后路,陈树根自然没有二话,他将烟嘴往鞋底儿上磕一磕,道:“把日期约好,我叫上你二叔和勇子哥他们。”

    陈树根说的是他兄弟和侄儿,这是要去为林海棠撑腰的意思,离婚分家都难免扯皮,人家看有人为林海棠出头,难免就要顾忌着些。

    林海棠心里很感动,“叔,谢谢您……”

    老头儿不大好意思,板着脸背着手往外头走。

    刚到灶屋门口,被两个小孩子迎面撞上,一看,是石头和妞妞回来了。

    妞妞说:“妈妈你在做什么好吃的呀?”

    两个狗鼻子,这是循着味儿回来的。

    回来得恰恰好,林海棠问:“妞妞,石头,以后咱们就住在四角楼村,不回奶奶家了好不好?”

    “好呀。”妞妞小胳膊圈住林海棠,仰头说:“我不喜欢奶奶他们。”

    石头想了想,问:“你会不要我们吗?”

    “绝对不会。”林海棠斩钉截铁地说,“妈妈去哪里都会带着你们。”

    “那好。”石头点点头,又问:“那我还能和阿福玩儿吗?”

    林海棠并不糊弄小孩子,认真地说:“你们离得太远了,等你们长大了还能一起玩儿。”

    石头点点头,认真地说:“好。”

    当天下午,陈树根喊侄儿勇子去宋家送信,告诉宋家林海棠要离家,约个日期两家人坐在一块儿理个条条道道出来。

    傍晚勇子回来,说宋家人根本不信林海棠要离家,勇子好说歹说,宋家人从林海棠拟的几个日期中选了一个,就定在后天,也就是周三。

    林海棠对这个时间是满意的,这样不用耽误农忙的时间。

    第二天傍晚,林海棠的大姐林棉花和姐夫杨福生上门来了。

    林棉花只比林海棠大一岁,扎着两股垂胸的大辫子,也是弯眉杏子眼,挺秀气的长相,她人和名字一样,性子温吞和顺,杨福生则是个高大健壮的庄稼汉,一看就有两膀子好力气。

    “二妹……”林棉花拉着林海棠就红了眼圈,大概是觉得林海棠命苦,林海棠赶紧打住她大姐的泪花花,问杨福生,“姐夫扛的啥?”

    俩人是刘细妹去请的,刘细妹说:“你大姐和姐夫非要给你扛一袋粮食来,我说我这儿有,他俩非不肯听。”

    杨福生憨厚地一笑,指着妞妞和石头说:“俩外甥长身体呢。”

    第二日一早,刘细妹陈树根、林棉花两口子,陈二叔和勇子三兄弟,再加上林海棠和俩孩子,一行十多个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刚走到村口,有个公鸭嗓子老远就喊:“等等我!”

    林海棠回头一看,竟然是本该在镇上初中读书的陈大宝,陈大宝十四岁,半大个小子,因为刘细妹不舍得让他干活儿,长得细皮嫩肉的,他跑得气喘吁吁,粗声嘎气地抱怨道:“怎么都不喊我啊。”

    陈树根道:“你逃学了?”说着就抬脚去踢陈大宝。

    刘细妹赶忙拦住,说:“昨天不是说了不用你吗?你小孩子家家的能干啥。”

    刘细妹昨天去喊林棉花两口子,要从镇上过路,就顺道去看了眼陈大宝,当时陈大宝就说要回来,被刘细妹阻止了,没想到这会儿追上来了。

    陈树根可不像刘细妹会惯陈大宝,陈大宝对他爹还是憷的,跳着躲开,不满地嚷嚷道:“我怎么是小孩子了,我个头比妈都高,这中事不都得靠着娘家兄弟吗?我当然要去。”

    陈树根收回脚,哼一声,说:“这话倒是像话,行,走。”

    林海棠眼中涌起热意,有这么肯为她撑腰的一大家子,何愁以后的日子过不好?

    大概十点钟,到了宋家。

    宋家这边也是一大群人,宋卫东的大伯去世几年,大伯两口子除了当年过继过宋卫东,没有别的孩子,这一房就没人,而宋卫东的二叔和两个儿子都在,也就是来旺的爷爷以及他爸、他叔,宋家自己是所有人都在,包括宋解放请假回来了,连两个孩子大毛二毛都从学堂溜回来。

    再有就是大队的宋书记以及妇女主任冯主任,还有一些看热闹的社员。

    大集体时代,大队书记是村里说话分量最重的人,但凡社员之间产生纠纷扯不清楚的时候,总是要请大队书记做个裁夺,而冯主任是妇女主任,离婚调解正正当当是她分内的事儿。

    “海棠,你别生气了。”胡桂兰挺沉得住气,对着林海棠还是个笑脸儿,上来要拉住林海棠,说:“上回你说大毛二毛都在上学,要让石头和妞妞也去,我不是说不同意,我是说他们俩现在还小,等过两年就去。”

    是有这事儿,开年的时候隔壁村有个小孩儿掉河里淹死了,林海棠想着她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没时间盯着妞妞和石头,就和胡桂兰商量,想把俩孩子送到学堂里去,好歹有老师看着不是?俩孩子每月十块钱的固定抚恤金,一个月就够他们交一年的学费。

    但胡桂兰当是可不是眼下这么说的,她当时为难地说:“妞妞和石头看着就不是读书的料,等长到七八岁去学堂里认几个字就行。”

    认几个字儿,其余的时间就可以干活儿拿工分了,小孩子打猪草也可以一天挣两个工分呢。

    呵,胡桂兰这是想说林海棠是因为一点儿小事就折腾这么一出。

    冯主任是个微胖短头发的中年妇女,果然,胡桂兰这话一出,她就劝道:“妞妞妈,你们两方说岔了,现在误会解开了你就别走了。”

    林海棠知道,冯主任说这话并不是什么恶意,她就是老观念,调解家庭纠纷首先想到的就是劝和,不过林海棠并不想和胡桂兰掰扯,直接走到她那间土墙屋子前,拿钥匙开门,然后把自个儿那口木箱子搬出来。

    “妈,我暂时还管您叫一声妈,我要离开宋家,跟您说的这事儿一点关系都没有。”林海棠指着宋家的几间屋子,对大家说:“你们看看这四间房子,其他人都住砖瓦房,就我和我的两个孩子住土墙房,屋顶是铺的茅草,我不会修屋顶,所以这屋顶两年没翻,外面下大雨,屋里边儿就下中雨。”

    她说着又把箱子打开,把里面不多的几件衣裳捞起来,“大家看看我们娘仨的衣裳,哪一件不是补丁摞补丁?就这样也没几件,俩孩子都是捡别人穿得起絮的破旧衣裳,我的几件衣裳全是结婚的时候带过来的。再看看这家里其他人的,哪一个身上穿的不比这体面?”

    大家闻言打量宋家人,胡桂兰就不说了,一身靛蓝劳动布衣裳,平平展展的,其他几个大人虽然穿的是土布衣裳,但是很少有补丁,至于宋解放的两个孩子大毛和二毛,敞开的夹衣里面竟然穿着城里孩子才穿得上的海魂衫,光这两件就得二十来块钱。

    阿福的奶奶张大妈露出了十分不忍的神情,而刚才要劝和的冯书记,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我要离开宋家,只是想让两个孩子过得好一些。”林海棠放下衣裳,平静地说。

    冯主任不吭声,宋书记呢,只管举着一尺长的烟杆嗒嗒吸旱烟。

    “我不同意。”胡桂兰终于装不出笑脸了,冷着脸,皱纹都好像变深了一些,“你既然嫁到我们宋家,生是我们宋家的人,死是我们宋家的鬼。”

    陈大宝重重地呸了一口,挽着衣袖梗着脖子,说:“这属于不要脸了?”

    大姐夫杨福生赶紧一把捞住陈大宝,免得他真出去动手,而陈二叔家的勇子则扬声道,“冯主任,你们村的人还兴旧社会那一套吗?”

    冯主任说实话,她心里肯定是向着村里人的,但是胡桂兰这话确实不占理,于是道:“桂兰,现在新社会了,亲爹亲妈都不能干涉婚姻自由,更别说你这当婆婆的了。”

    胡桂兰一噎,道:“那行,妞妞妈可以离家,但是两个孩子是我儿子卫东的根苗,孩子得留下,我们会把孩子养大。”

    宋老三和媳妇儿张春兰袖着手站在一旁,跟个外人似的干站着,宋解放这时候倒是不住地点头,“对对,我这当大伯的肯定会好好把俩孩子养大的。”

    冯主任决定问问孩子的意见,她拢一拢头发,问:“妞妞,石头,你们愿意跟着奶奶生活吗?”

    石头直截了当,“不愿意。”

    妞妞声音小但是很坚定,“我也不愿意。”说着躲到林海棠身后,指着胡桂兰说:“奶奶给来旺吃糖,不给妞妞吃,大毛二毛吃白面馒头,妞妞和哥哥吃红薯干,吞不下去。”

    孩子话说得七零八落,冯主任却也听明白了,这胡桂兰怎么回事,糖给堂房的来旺都不给妞妞和石头,而且同样是孙子,大儿子家的能吃白面馒头,二儿子家的就只能吃红薯干?

    平时大家光说林海棠命苦,没想到两个孩子也过得苦。

    “我们心疼妞妞和石头没爸,对他们兄妹比对大毛二毛还好哩。”宋大嫂许翠芳带点笑,对冯主任道:“妞妞和石头还小呢,哪会说这些呀,肯定都是大人提前教好了的。”

    林海棠听得发笑,这些人不就是想要孩子们每个月十块的抚恤金吗?她伸手将宋解放旁边站着的二毛拉过来,许翠香吓了一跳,嚷道:“你要干嘛?”

    林海棠倒不是打孩子,她就是将孩子的衣裳下摆撩起来,“你们看看二毛。”然后又把石头拉过来,撩起石头的衣裳下摆,“再看看我们家石头。”

    宋解放的儿子二毛也就比石头大一岁,但是比石头高了大半个脑袋,不光是身高相差太大,二毛的小肚皮圆鼓鼓,贴着一圈膘,而石头的肚皮瘪瘪的,身上没挂几两肉,肋条一根根地清晰可见,就这还是去四角楼村养了几天之后的样子。

    两个孩子这么一对比,社员们就嗡嗡嗡地议论起来了。

    “怕是老大家的孩子每顿吃撑,老三家的孩子连吃饱都难。”

    “就是,妞妞妈还在就是这样,要真是妞妞妈走了把孩子留这儿,孩子还能有活路?”

    宋解放胀红了脸,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在社员们的目光中只能耷拉下脑袋。

    “依我看,孩子还是跟着妈走。”冯主任看不下去了,问旁边的宋书记,“书记,您看呢?”

    宋书记六十多岁,胡子头发花白,浓眉国字脸,瞧着是个脾气硬朗的人,他看一眼宋家人,问:“胡二嫂,你看呢?”

    宋卫东的爹在兄弟里排行第二,和宋书记是一个字辈,所以宋书记管胡桂兰喊一声胡二嫂。

    胡桂兰不吭声,宋书记嗒嗒吸两口旱烟,慢悠悠地道:“小孩子没了爹,不能再没了娘。”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胡桂兰再说不出一个“不”字,首先她确实不占理,再则,她也不敢硬着腰子和大队书记对着干,平时干活领任务,出门开介绍信,年底算工分分粮食,甚至于分木料分柴林,哪一样都要靠着大队,而在大队,书记就是最大的领导。

    “那也行。”胡桂兰咬咬牙,“就按书记说的。”

    陈树根对宋书记道声谢,道:“宋书记是个公道人。”

    宋书记摆摆手,用烟杆指指宋家人和林海棠的娘家人,“你们商量下钱财怎么分配。”

    “凭什么分我的钱?”胡桂兰把钱看得多重啊,宋书记的话一下子捅了她的心肺,当下也顾不得书记的面子,嚷道:“他们孤儿寡母,一个劳力三张嘴巴,这些年要不是靠着我们一大家子拉扯,能好好地过日子到现在?”

    许翠香见缝插针,说:“别人两口子养两个孩子都难,何况妞妞妈一个女人家呢,还不是靠我们帮衬着,要不是大毛二毛他们爸在供销社有工作,咱们拖着他们娘仨,都一道和西北风去了。”

    宋老三干站着看热闹呢,大概是觉得不吭声不好,跟着点点头,“对对。”

    这话似乎很有道理,起码不少社员都在点头,宋书记和冯主任也都没说话。

    林海棠不跟宋家人吵,没意义,她问宋书记:“能不能喊会计把工分账拿来看看?”

    宋书记闻言撩起眼皮看了林海棠一眼。

    然后目光逐一扫过胡桂兰、宋老大、宋老三,等了一阵,一大家子没一个开口的,宋书记摇摇头,他倒是想给自个儿村里的人留点面子,可惜这些人没有自知之明,转头招呼了个后生,让去喊会计拿账本。

    会计戴着眼镜,大家都管他叫四眼。

    宋书记道:“去年妞妞妈挣了多少工分,他们家其他人挣了多少工分。”

    不得不说,人家能当上书记,心里眼里真是一片亮堂,林海棠话才说半句,宋书记就知道她是想干嘛。

    去年的账早就在年底算完了的,四眼会计直接翻总账看结果,很快就念道:“胡桂兰一百五十二个工,许翠香一百九十三个工,林海棠三百六十三个工,宋和平一百六十三个工。”

    一个工是十个工分,也就是壮劳力干一天活儿的工分数,胡桂兰工少是因为年纪大了劳力不够,许翠香的两百个工偏少但也还行,因为女同志一般只有六七个工分,相当于是零点几个工,而宋和平一个年轻男同志不到两百个工,那只能他出工少,而且出工的时候也是出工不出力,简单说九十游手好闲爱偷懒。

    至于林海棠,也并不是说三百六十三天都在干活儿,因为有时候工分按计件算,比如某一片地的麦子割完,不管时间花费多少,固定给二十个工分,而林海棠是个麻利的人,干计件的活儿比较划算,工分自然就很多。

    林海棠冷笑一声,道:“大家都听到了,大嫂加上老三,两个人不如我一个人的工分多,我一个劳力养两个孩子,其他人不吃亏?”

    宋老三先头还附和着“对对对”呢,会计念完工分以后,宋老三脸皮臊得慌,张春兰白宋老三一眼,趁着林海棠说话,两口子悄没声地就溜走了。

    许翠香脸皮子臊红,硬撑着道:“大毛二毛他们爸爸每个月有工资,大锅子吃饭,怎么都是你们赚。”

    林海棠又道:“是,大哥有工资,但石头和妞妞也有政府每个月发的十块钱,而且五年前孩子们爸爸牺牲的时候,政府一次性给了六百块钱的抚恤金。”

    本来按宋卫东的职级应该是五百五十块,但是宋卫东有军功,所以最后实际到手是六百块。

    社员们知道宋家肯定拿了抚恤金,却不知道有这么多,当下大家发出“嚯”惊讶声,“六百!”

    那可是现钱六百啊,村里光景好的家庭,干一年活儿,除了口粮以外,也就能剩个小几十块钱而已。

    又有人嘟囔道:“哟,怪不得能修几间瓦房呢,原来是宋卫东的买命钱。”

    这话犯酸,难听,但是理儿却是这个理儿,有那不犯酸的,也说道:“拿孩子们爸爸的抚恤金修的砖瓦房,娘仨却只能住土墙房子。”

    胡桂兰许翠香还有宋解放,哪一个平时不是体面人呢,被大家一议论,脸皮一个晒一个的红,脖子上像有千斤重,怎么也直不起来。

    但是眼下在分钱,话还是得说啊,胡桂兰撑脸皮,道:“妞妞妈离开宋家就不是烈士家属了,我和两个孩子是,每个月十块钱我一分不要,都给孩子,我是孩子们的奶奶,我不疼他们谁疼。”

    林海棠简直佩服胡桂兰,这话说得多好听,实际上,按照政策能享受固定抚恤金的只有烈士未成年的孩子、失去劳动力的父母,或者靠烈士生活的未成年的兄弟姐妹,那十块钱本来就是发给妞妞和石头的,和胡桂兰一点儿关系都没。

    胡桂兰又道:“至于那六百块钱,按理是分成三份和我两个孩子每人各一份,这几年妞妞妈和两个孩子花用了不少,家里没什么钱了,但我不能不管孩子们,我想着匀一匀,挤巴挤巴,凑五十块钱给妞妞妈。”

    听起来挺在理,冯主任就问:“妞妞妈,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要五十块钱。”林海棠笑一笑,道:“我要六百块。”

    胡桂兰不可思议地瞪着林海棠,问道:“你说多少?”

    “六百。”林海棠比了个六,慢悠悠地说:“六百块,这是我和孩子们应得的。”

    “你,你,你……”胡桂兰手指都哆嗦了,“你”了半天说不出个完整话。

    林海棠看胡桂兰的满面震惊就知道,老太太在想,怎么林海棠比她还不要脸?

    许翠香也给气着了,林海棠这是要把家里掏空啊,将来大毛二毛读书怎么办,娶媳妇儿怎么办?再说,凭什么给六百?

    宋解放也沉不住气了,说:“妞妞妈,你要是嫌五十块太少,咱们还可以商量,六百块……你也太不讲理了。”

    林海棠道:“俩孩子每月十块,这些年得有伍佰,加上孩子爸的一次性抚恤金,两样合起来有一千一,刨除这几年的开销,怎么都能剩下个六百块。”她看了眼胡桂兰,接着道:“宋卫东是四岁的时候就过继给了大伯,十六岁去参军,一直到后来牺牲,后来大伯和大伯娘相继去世,宋卫东才又管亲妈叫了娘。”

    这些林海棠结婚之前是不知道的,当年相亲结婚都很匆忙,结婚之后听村里人说起过,不过那时候大伯和大伯娘都去世了,她一直就跟着胡桂兰生活,所以平时也没什么概念。

    林海棠后来梦醒之后仔细想想,胡桂兰为什么对宋卫东只有表面的好言语,背地里却苛待他的妻儿呢,因为只养了宋卫东四年,压根儿没什么感情。

    宋书记把烟杆往地上磕一磕,对陈树根、刘细妹等一圈人说:“我说句公道话,宋卫东是胡二嫂生的,养恩只有四年,但是生恩也是大恩,那六百块钱该有二百块钱是胡二嫂的,然后再刨去娘仨这几年的开销,剩下的是该给俩孩子的。”

    社员们觉得宋书记说的有道理,就连张大妈和王大夫家的叶大妈都点点头,“这是公道话。”

    刘细妹和陈树根没说话,只看林海棠。

    林海棠早防着这一出呢,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陈年泛黄的纸,拿给宋书记,“书记,主任,您二位看看这个。”

    宋书记有老花眼,眯着眼睛将纸举得老远,冯主任凑过来,旁边一些村民也踮脚看。

    有人念出声,“今宋二贵收宋大先稻谷八十斤,小米三十斤,约定将二子宋卫东过继于宋大先,此后宋卫东与宋二贵脱离父子关系,宋卫东之养育与宋二贵无关,宋二贵之赡养与宋卫东无关,生恩养恩就此了断,此契一式两份,落笔生效。”

    这段话的下面有三行落款,第一行是宋大先两口子,也就是宋卫东的大伯和伯娘,第二行是宋二贵两口子,也就是宋卫东的亲爹和亲妈胡桂兰,第三行则是两个见证人。

    宋书记看完这张纸,脸色不大好,冯主任的嘴巴碎一些,直接就说道:“这说是过继……其实相当于是把宋卫东卖给了他大伯啊。”

    按照纸契上的落款时间,那会儿刚解放没几年,大家还没从旧社会缓过来,八十斤稻谷三十斤小米算得上重财,就为了这笔财,亲爹妈把二儿子卖出去了。

    林海棠才来村子里六年,但是其他社员们好些都是看着宋卫东长大的,一时间就想起来,宋卫东像石头这么大点儿的时候,有次和宋解放打架,其实谁也没伤着,但是给胡桂兰看见了,胡桂兰二话不说,上去就打了宋卫东两巴掌。

    那会儿大家还说,虽说宋卫东是过继出去的,但毕竟是胡桂兰肚皮生的,胡桂兰怎么那么狠心?

    现在看来是明白了,胡桂兰早就不当宋卫东是儿子了。

    只不过宋卫东稍微长大点儿,人才外貌、读书品性样样都比宋老大和宋老三强,胡桂兰才换了副面孔,也就欺负宋卫东记不得四五岁的事儿。

    社员们再看胡桂兰,就跟看黑心肠的后妈一样。

    胡桂兰呢,哪里想到林海棠能找出这东西来,一边觉得一辈子的脸面都丢在地上被人踩烂了,一边又觉得真要拿那么多钱还不如要她的命,脸色一阵一阵地发白,哆嗦着嘴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宋书记将烟杆斜插到腰上的布带子上,背着手,说:“老大,你怎么说?”

    宋解放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嗫嚅半晌,只是道:“我们,我们拿不出这么多钱……”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没钱能怎么办?

    宋书记皱着眉头,又看向林海棠。

    “好办。”林海棠道,“大哥有辆骑了三年的自行车,没分家,这些都是公中的,一百八十块钱买的,算上折旧费,也考虑买车的时候花了很多工业券,给它折算成一百二十块钱。”

    宋解放说不出话,咬牙点头,“好。”

    林海棠又道:“家里的粮食,分我五十斤麦子,三十斤红薯干,五十斤苞米,把粮票的价格一起折算在里面,抵五十块钱。”

    宋大嫂恨声道:“粮食都给你了,我们吃什么?”

    “去大队借,和工分不够的社员一样,问大队借呗。”林海棠给指了条明路,又说:“这个家有多少粮食我清楚得很,顶多就是你们今年吃不上白面馒头了,饿是饿不着的。”

    宋书记点头,“那也还差四百多。”

    林海棠淡淡地笑一笑,“孩子们奶奶富实着呢。”说完她去灶屋拿了把斧头出来。

    刘细妹和林棉花连忙拉住林海棠,“二妹,你可别冲动啊。”

    林海棠不由失笑,“妈,大姐,你想什么呢,我不是要砍人。”

    刘细妹仔细地打量林海棠的神色,见她脸上没什么暴躁的神情,慢慢地松了手。

    林海棠也不问胡桂兰,拿着那把斧头就往胡桂兰房里去。

    胡桂兰和村里很多老年人一样,因为从旧社会过来的,所以不相信银行,有点钱都藏在家里的犄角旮旯里,胡桂兰藏钱的地方林海棠和家里其他人其实都知道,就在胡桂兰那大衣柜里,只不过平时上了锁而已。

    许翠香还想去拦一把,林海棠转身挥了一把斧头,许翠香赶紧跳开了,至于胡桂兰,倒是比许翠香稳得住,好像压根儿不担心林海棠找到她的钱一样。

    林海棠进了胡桂兰的屋子,看到衣柜上和平时一样挂着锁,拿着斧头劈手就把锁敲掉。

    但是打开柜门,却没有看到胡桂兰放钱的铁皮盒子,林海棠不死心,将胡桂兰的衣裳一件件地摸过去,还是没找着。

    于是她又离开柜子,将胡桂兰床上的被褥一寸寸地搜过去,连被褥下的草席都翻了一遍——就是啥也没有。

    至于别的地方,这间屋里就这么一张床,一个柜子,另外有个木头小马扎,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东西。

    胡桂兰终于到了房门口,浑浊的眼里布满血丝,十分虚弱地道:“钱我是没有的,你要是实在不满意,就一斧头砍死我。”

    冯主任很有些为难,看看胡桂兰,又看看林海棠,说:“妞妞妈,你看这……”

    林大宝一个半大小子,又被刘细妹惯得有些没规矩,也不讲究个啥,一下子从门口围着人群里挤进屋子里,上手东翻翻西翻翻,就想把钱翻出来。

    结果翻了半天,挠着头道:“二姐,还真没有。”

    这下子,刘细妹也开口了,“二妹,他们要实在没有,咱们再提别的。”

    林海棠不信邪,胡桂兰是把钱看得比命重的人,把钱存银行她都不干,更别说是拿去给别人保管了。

    她拿着斧头的手柄,斧头的背面在掌心一下一下地敲,脚下在屋子里不停地转来转去,转了几圈,她看见胡桂兰的床里侧的墙面有点不一样——这间屋子的墙面材料用的是砖和黄泥,修好有四年多了,黄泥巴早就干的透透的,而且颜色有点发暗,但是那一处的泥巴颜色要鲜艳些,并且还透着湿渍,看着像是从田里新挖的泥巴。

    宋家就算拿了宋卫东的抚恤金,又有宋解放在供销社工作,也只是说比村里其他人富实,修砖瓦房也还是有些吃力,所以为了节约砖块,几间房子的墙都是空斗墙,也就是说墙里面其实是空的。

    林海棠爬上床,毫不犹豫地举起斧头,把斧头的背部当成锤子,重重地朝那处墙面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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