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棠扭头就往回走,她想起黄胜利桌子上那包比一斤猪肉还贵的牡丹烟,明明就是打开了的,哪里还能拿去送人?

    她是真没想到黄胜利会赖账,一小部分原因是因为黄胜利表现得实在情真意切,大部分的原因是,梦里宋卫东转业回来找黄胜利要这笔钱的时候,黄胜利还钱还得非常干脆。

    不过转念一想,林海棠大概能猜出为什么黄胜利两幅嘴脸,宋卫东是转业军人,组织给他分配了一个很有前途的工作岗位,她林海棠呢,一个带着俩孩子的乡下小寡妇而已,对黄胜利来说既没价值也没威胁。

    林海棠上了二楼,站在采购科(三)的门口,看到黄胜利瘫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哼着小调,一手举着报纸,一手抽着烟吞云吐雾,估摸就是骗林海棠要送人的牡丹烟。

    显见得是糊弄走了债主,正得意着。

    林海棠悄没声地换个方向,往楼梯口右边去,经过采购科(二),直接停在采购科(一)的门口,这间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里面只有一张办公桌,林海棠估计这就是采购科科长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两个男同志,一个坐着一个弯腰站着,正在桌上写写画画讨论着什么,站着的那个林海棠有点印象,是楼下宣传栏公示的,和黄胜利同为副科长候选人的付光明。

    “同志,打扰一下,我想问点事儿?”林海棠敲敲门说道。

    两个男同志停下讨论,坐着的那个问:“什么事,你说?”

    “请问黄胜利同志的母亲住在哪家医院?”林海棠扯扯衣角,不好意思地说:“是这样的,我听说老人家上周生病住进医院里去了,我想去看望一下,结果黄胜利同志刚说了医院的名字我转头就给忘了,现在不好意思再去问人家。”

    坐着的男同志瞧着五十来岁,站着的才三十来岁,俩人没像门卫老大也那样怀疑自个儿的耳朵,而是说:“这位女同志,我想你是听错了,黄胜利同志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又怎么会去住院呢?”

    “这可不能乱说的,不吉利,老人家还在抢救呢。”林海棠连忙摆摆手,语气有些急了,“就是因为每天的抢救费太贵了,黄胜利同志才还不了我家的钱嘛。”

    “还钱?”付光明挑挑眉头,和坐着的同志对视一眼,两人都想到了什么。

    “吴科长,这里头可能有些误会,我去把胜利喊来和这位女同志沟通一下,您看呢?”付光明和坐着的同志说。

    吴科长脸色有些不好看,点点头。

    付光明转头对林海棠笑一笑,给她搬了个椅子,“同志你先坐。”

    没一会儿,付光明把黄胜利喊来了。

    黄胜利一见林海棠,满脸地惊讶和错愕,不过很快又堆上亲热的笑意,“嫂子,你咋回来啦?”

    林海棠没回答,而是问黄胜利,“黄同志,我来找你还你六年前问我丈夫借的三百块钱,你说你母亲在医院抢救,暂时没钱还我,你是这么说的吧?我丈夫去世好几年,我们孤儿寡母日子过不下去了,你肯定不会骗我的吧?”

    旁边俩人一个是顶头领导,一个是在竞争副科长的同事,黄胜利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嘴巴张了几下都没能吭声。

    付光明扶一扶眼镜,接话道:“胜利,我怎么记得你母亲五年多以前就去世了,她老人家的葬礼,我还随了五块钱的份子钱。”说着拍拍黄胜利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胜利,你可要把误会解释清楚,别让人传出去咱们单位的人赖账这种话哟。”

    吴科长手指瞧着桌面,瞪着黄胜利,问:“怎么回事儿?”

    “那个……”黄胜利那个了半天,忽然指着林海棠说:“你听错了。”然后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转头对吴科长道:“吴科长,我是找林同志的丈夫宋卫东借过钱,但是后来我还清了的。”

    “你听错了,嫂子,我不知道卫东怎么和你说的,但是你肯定听错了。”黄胜利这下不结巴了,又是开先那种和和气气的模样,道:“这笔钱我早就还了,不信,你找找看,家里有没有欠条?”

    林海棠的确拿不出来欠条,因为宋卫东和黄胜利是新兵蛋子时期就认识的战友,既是战友又是老乡,六年前黄胜利急着用钱,而宋卫东急着赶路,根本就没写欠条。

    她在心里骂黄胜利不要脸,但也不和黄胜利争,直接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展开之后拿给吴科长看,“您看看,这是黄同志当年给我丈夫写的信。”

    林海棠翻宋卫东的“遗物”找借条,借条没找到,找到了这封信。

    “‘卫东,你借我的三百块钱本来约定了在这个月还,但是我母亲去世之前花费太多,我暂时还拿不出,希望容我再缓一阵……’,胜利的字儿我认得,这是他写的。”付光明在旁边抻着脖子看,不光看还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这个,这个……”三月末的天气,黄胜利愣是出了一脑门的汗水。

    付光明打量着黄胜利的神色,热心地出主意,“胜利啊,还钱一般都有个凭证,比如收条啊汇款单啊,你找一找,给林同志看看,别让林同志误会你,林同志孤儿寡母的,而且丈夫是为国牺牲的军人,可别让人家说咱们欺负烈士家属。”说着还问吴科长,“科长,你说是吧?”

    吴科长倒是没说话,只是脸色很难看,他眼看着就要退休,在单位工作了一辈子,那是真的把单位当成家一样,要是外头人说起,赖孤儿寡母的账,欺负烈士家属,哪一样不破坏单位名声?

    “我是——”黄胜利又准备开口。

    林海棠不知道这人又想到了什么说辞,直接打断,说:“按着黄同志写信的日期,过后没两个月我丈夫就牺牲了,那期间他一直在部队,因为保密的原因,我们家里都联系不上他,黄同志要是还钱那肯定是汇款的,但我整理了我丈夫的遗物,没有相关的单据,存折上也没有这笔钱。”

    这下,黄胜利是真的哑口无言了,他一会儿薅头发一会儿抹汗水,三七分的头发薅成了乱草,脸上也油光光的,他气啊,一个乡下小寡妇,瞧着年岁轻轻的,心想着敷衍一下不就过去了吗,怎么脑子还挺灵光?

    终于,吴科长开口道,“胜利,把钱还给人家。”

    “科长,我,我是真的没钱还,我也是没办法啊。”黄胜利结结巴巴,又开始红眼圈了,“我家您是知道的,我家是半边户,老婆没工作,俩七八岁的孩子念书,一家四口,就靠我一个人的工资,面粉、煤球、电费、水费……月月拆东墙补西墙,嫂子,你看这样行不,你让我缓一缓,我慢慢地聚钱还你。”

    宋卫东这家属五六年才找来要债,可见来一趟不容易,来一次拖一次,看谁耗得起?

    半边户就是两口子一个城里户口一个乡下户口,这种家庭如果在城里生活,相当于两个人吃一份粮食,花一份工资,日子是会过得紧巴巴的,别说存钱,能周转得开就不错了。

    吴科长皱眉,他显然确实知道黄胜利家的情况。

    不过林海棠知道但是黄胜利喝得起茶叶,抽得起牡丹烟,能是个穷的?

    她可不信。

    “吴科长,我得帮胜利说句话。”没等林海棠说话,付光明先开口了,他情真意切地说:“胜利是咱们单位的老同志,工作一直兢兢业业的,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现在胜利有困难,咱们单位是不是可以帮一把,让会计先给胜利预支几个月的工资,度过眼前这个难关?”

    林海棠简直……想给付光明比个大拇指。

    “我看行。”吴科长一锤定音,“光明,你去和王会计说一声,让把黄胜利的工资预支几个月,直接交给这位女同志,黄胜利,你去签字。”

    吴科长嘴里的付光明是“光明”,黄胜利已经成了“黄胜利”,林海棠估摸着,黄胜利怕是当不上副科长了。

    “行。”付光明在黄胜利拒绝之前欣然应了一声,手搭在黄胜利肩膀上暗暗把他往外攘,还说到:“胜利啊,不用谢我,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黄胜利看付光明的眼神,怎么说呢,满脸都写着“谢你大爷”,三百块钱,那得不吃不喝存半年的工资啊!

    林海棠当然跟上去,出门之前不忘和吴科长道谢。

    几百块钱对一个单位来说不算多,财务室有现成的,付光明和王会计说清楚,王会计当场数出三十张大团结递给林海棠。

    黄胜利想伸手去接的,被付光明拉住在支出单子上签字。

    出了财物室的门,黄胜利这下也不喊嫂子不留吃饭了,铁青着脸就走了。

    林海棠和付光明道谢,转身要走,付光明又喊住她,从兜里掏出几个奶糖,“林同志,给你家的两个孩子甜甜嘴,丰收奶糖虽然比不上大白兔,但也是真材实料用牛奶做的,又浓又香甜。”

    “这怎么好意思。”林海棠不愿意收,奶糖有钱有票都不一定买得着,因为这东西产量有限。

    “你这个女同志不简单。”付光明意有所指地说。

    说实话,林海棠重新上楼的时候就想着直接到领导面前来说,她琢磨对黄胜利这种人还是用领导压他最有用,只是觉得一开口就把欠债纠纷闹到领导面前,怕人家领导心里多少反感,所以才借口问医院,哪想到这里还有付光明同志这么个意外之喜。

    林海棠郑重地说:“今天谢谢您和吴科长了,我要不是没办法也不会麻烦您们。”

    “我也谢谢你。”付光明又笑道。

    看破不说破,林海棠觉得,这人有点意思。

    ……

    林海棠从副食品公司出来,兜里揣着三百块钱,也没打算去别处闲逛,沿着原路走到公交车站,然后坐到郊区152农场的场部。

    152农场的场部住着上万人,因为大部分人都是农场相关单位的职工,所以其实比一般的乡镇更繁华热闹,有国营商店、学校、电影院等等,配置上更接近于一座小县城。

    林海棠下了车没有直接往四角楼村走,而是进了场部,她的目的地很明确,穿过几条街道,停在一座坡屋顶的小房子面前。

    小房子大门开得很宽,左边写着“艰苦奋斗”,右边写着“自力更生”,最顶上画着一颗红色五角星,下方四个大字“国营饭店”。

    外面刷白的墙上用钉子挂着一块黑板,上面写了今日菜品,粉蒸肉、牛肉面、白灼菜心之类的,旁边贴了一张纸,林海棠凑近些,是她预想中的内容——招聘启事,招的是服务员。

    店里柜台前有个短发女同志在嗑瓜子,瓜子壳飞得满地都是,旁边另外一个大辫子的女同志正在埋头扫地,看两人的打扮应该都是服务员。

    嗑瓜子的短发服务员看到林海棠站在招聘启事面前,扔一颗瓜子过来,“乡巴佬也想进我们单位?我看你是白日做梦。”

    国营饭店的服务员端着铁饭碗,而且这时候物资奇缺,和物资相关的部门地位都很高,所以服务员们基本上脾气都很大,爱答不理、甩脸色、语气不好是常态,甚至于还有些服务员一言不合就打顾客,以至于国营饭店专门挂个“不许动手打顾客”的牌子在店里。

    林海棠不受这气,接住那颗瓜子原样扔回去,她手劲儿大,瓜子尖打到嗑瓜子的服务员脸上,打得那人轻轻“啊”了一声,当下就扔了瓜子,气势汹汹地朝林海棠走过来。

    旁边扫地的大辫子服务员连忙拉住同事,温声劝了两句,那人又回去嗑瓜子了。

    然后,大辫子服务员走到门口,对林海棠说:“同志,我们这回只招农场的职工家属。”

    林海棠的衣服裤子都是土布做的,土布就是农民自己纺的棉布,颜色不鲜亮,而且线的粗细不均匀,她这一身一瞧就是个乡下女同志。

    “好的,谢谢啊。”林海棠没说什么,只报以一笑。

    正正当当,她就是职工家属,刘细妹是农民,但她亲爹是农场职工啊。

    十多年没见面了,明天就去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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