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棠要为小石头出头,但首先还是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石头,你和来旺怎么干起来啦?”

    石头挺直地站着,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林海棠,紧紧地闭着嘴巴不肯说话。

    小模样还挺倔。

    林海棠当然不会跟孩子犟,转头看看坝子里其他几个孩子,打算问问他们。

    旁边来旺因为有吴春红撑腰,一开始只是呜呜呜掉了几滴眼泪,这会儿索性扯开嗓子干嚎起来,眼泪鼻涕乱飞,伸手就拿袖子横着抹。

    来旺来回揩鼻涕,林海棠倒是看清楚了来旺手里拿着的东西。

    ——一个陀螺。

    这下不用问谁,林海棠心里有数了,她蹲下去放平视线,问石头,“是不是来旺抢了你的陀螺?”

    石头大概是没想到林海棠会这样问,愣了一下,慢慢放松了僵直着的脊背,这回肯说话了,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到底是个才五岁的小孩儿,大人肯为他出头,声音里就透出了一点委屈。

    来旺不嚎了,躲到吴春红背后去,扒着吴春红的腿,探出个脑袋,嚷道:“这是我的。”

    林海棠认得那个陀螺,的确是小石头的东西,很显然,来旺娘俩都不是讲道理的人。

    她也不多掰扯,直接伸手过去,像刚刚吴春红拽住石头那样拽住来旺,不过她并不打别人家的孩子,她只是要把来旺手里的陀螺拿过来。

    在吴春红眼里,别人的孩子是土疙瘩,但自个儿的孩子是金宝贝,她哪能看来旺受这委屈呢,当即就伸手去挡林海棠。

    林海棠的十个工分可是实打实凭本事拿的,手上的力气比吴春红大,人还比她灵活,一推一攘,来旺是好好地站着,吴春红却摔了一个大马趴。

    “哎哟,春红你这么大个人咋个还站不稳?”林海棠笑着说道。

    她当然是故意的,吴春红悄悄掐小石头,但她干不出掐来旺这种事儿,吴春红的账当然算到吴春红身上。

    说着悄悄朝石头眨眨眼,石头愣愣地看着林海棠,也不知看明白没。

    林海棠脸上带笑,伸手去拉吴春红,“快起来,地上脏得很。”

    可不是脏嘛,石头缝里冒出来的青苔叫几场春雨滋养得滑腻腻的,给吴春红那的确良衬衣和尿素裤蹭得青一块绿一块。

    林海棠要拉吴春红起来,因为小孩儿打架没有大人跟着动手的理儿。

    吴春红看林海棠笑眯眯的,倒有些拿不准她是不是故意的,再则林海棠往日里忍让惯了,吴春红也就没多想,不过她才不要林海棠拉呢,自个儿从地上爬起来。

    林海棠无所谓,转头把陀螺递给石头,“拿好。”

    这下来旺不干了,拖着吴春红的手扭来扭去,“我要那个,要那个……”

    “这是石头的陀螺。”林海棠说道,等吴春红站好了,她又说:“这个陀螺是柏木做的,底下钉着一颗洋钉,是孩子的叔公亲手做的,春红你可以看看,不是木匠没这个做工。”

    这个陀螺是过年的时候林海棠带着孩子们回娘家,孩子们的叔公给做的,老头儿是个木匠,耐心又好,家里存了木料将来要给儿子起房子的,提起铁锯从里头锯下两寸长,又是刨又是削,给石头做了这么个小玩意儿。

    乡下孩子没什么玩具,陀螺就算得上一件不错的,而且这个陀螺还比其他孩子的做得精致,石头一拿到手就当成心头宝,睡觉的时候都要放在枕头边上。

    话说到这份儿上,吴春红气短了,只是脸上挂不住,嘀嘀咕咕地说:“又不值钱,来旺才不稀罕哩,小孩儿们的东西本来就是混在一起玩的,石头这就要打来旺,也太不讲理了。”

    林海棠东西拿到了,又让吴春红摔了一跤,懒得再和吴春红瞎咧咧,看看旁边干站着的三个小男孩儿,点其中一个脸蛋圆圆的,温声问:“阿福,你告诉婶子,来旺为什么挨了揍?”

    阿福人如其名,长得福气团团,差不多也是六岁的样子,这孩子老实巴交,是个公认的实诚孩子。

    阿福吸溜一下鼻涕,说:“来旺比不过,抢石头的陀螺,他,他不愿意还,石头打他一下。”

    这孩子刚刚有点被吴春红吓到了,话说的磕磕巴巴,不过意思是明白的,就是来旺抢石头的陀螺,石头问来旺要,来旺不愿意还,石头就打了他一下。

    说真的,石头才五岁,瘦弱得像个小鸡仔,来旺虽然只大半岁,但是壮实得像个小牛犊子,石头根本打不过来旺。至于来旺那个鼻子林海棠是知道的,那就是个沙鼻子,经常一碰就流血。

    林海棠亲眼瞧见过,有一回来旺跟他爸皮,不小心撞到他爸的肘弯,立即就血流哗哗的,还有一回更离谱,来旺小人家家闲得无聊,坐在他家门槛上抠鼻屎,没抠两下,一管鼻血像红线一样游出他的鼻子,还是林海棠给来旺脖子上拍凉水,才止住了。

    吴春红是来旺他妈,她能不清楚来旺的鼻子吗,本身不占理,嘴巴上又说不过,吴春红不敢再和林海棠吵,转头凶阿福,“阿福,小小年纪跟谁学的这么坏,白天撒谎,小心晚上尿床哟。”

    这时候一个老太太经过,冲吴春红说:“吴春红,我看你才晚上尿床!”

    老太太是阿福的奶奶张大妈,她肩膀扛着锄头,手上提着竹篮,林海棠去摘榆钱时张大妈在点豆子,这会儿干完活收工了。

    张大妈过来就听到吴春红吓唬孙子,那还不得骂回去?

    “要说尿床,吴春红,你三天两头往外头晒被子是做什么?不会是你白天扯谎晚上尿床了吧?”老大妈把锄头杵在地上,笑呵呵地问:“来旺,上回你奶奶给你用马尿腌的鸡蛋你吃了几个?”

    打蛇要打七寸,骂人嘛就要揭短,张老太太可不像林海棠那么讲究,吴春红欺负她孙子阿福,那她就要臊吴春红的儿子来旺。

    来旺已经六岁了,但还是时不时地尿个床,一家人都拿他当个宝贝疙瘩,为着这事儿跑乡里跑县城,有大夫说是什么路感染,也有说是脾胃虚弱,反正来来回回总也不见好,吴春红经常睡到半夜被儿子的尿滋醒,再是个心尖尖,那也觉得伤啊。

    前阵子来旺的奶奶不知道又从哪里得了个偏方,说是马尿泡鸡蛋吃了管用,支使吴春红去大队牲口棚候着接了一瓢,马尿的味儿不说了,吴春红提起来就想吐,结果押着来旺吃了几个马尿泡蛋,该尿床还是尿床。

    “哈哈哈哈,来旺吃马尿!”坝子上的孩子最大也才七八岁,听到张大妈的话捂着肚皮笑起来。

    来旺羞得脸蛋通红,埋头大哭大闹,小拳头往吴春红身上一通乱捶,吴春红脸上也臊得慌,提起来旺啪啪打两巴掌,臊眉耷眼地拽着孩子的胳膊走了。

    “婶子点完豆子啦?”林海棠和张大妈打招呼。

    转头夸夸阿福是个好孩子,又和张大妈闲聊两句点下去的豆子泡没泡农药,张大妈带着阿福离开,林海棠也带着自个儿俩孩子回去,烙的榆钱饼还在灶屋的菜板上呢。

    妞妞哭成了大花猫,眼睫毛上还带着点儿泪花花,林海棠掏出手绢给妞妞擦了脸,妞妞主动伸小手牵起林海棠的大手,打着小小的哭嗝,朝石头说:“哥哥,回家吃饼。”

    “走吧。”林海棠朝石头伸手。

    石头盯着林海棠的手,犹豫了几秒钟,终于还是把自己的小手放上去,刚放上去又缩回,手掌在裤子上蹭一蹭,将上面的一点儿泥巴蹭干净,再重新放到林海棠手心,小手紧紧地握住林海棠的两根手指。

    林海棠看着石头蹭泥巴有些哭笑不得,儿子啊,你不想脏妈妈的手,但是你裤子脏了也是妈妈洗啊……不过林海棠不会拂小石头的心意,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母子仨一道回了家。

    榆钱饼已经没最开始出锅的时候那么酥脆,好在还是温热的,而且这年头谁能抗拒油分、鸡蛋和面粉的滋味儿呢,石头和妞妞洗干净手,埋头咔擦咔擦地吃起来。

    林海棠用小碗装了两块,和石头说:“拿去给阿福。”

    阿福心眼儿正,仗义帮石头说话,应该感谢人家。

    石头端着碗甩开脚丫子飞跑,一溜烟去又一溜烟地回来,回来的时候碗里装了一碗桑葚,“阿福的奶奶给的,她硬要给。”

    乡里人缺衣少食,但大家还是讲究个体面,收了东西就非要还一份。

    大队的桑树是要喂蚕的,每年春天总是要打枝,打了枝的桑树养分都去肥叶子,结的桑葚又小又干,也不知张大妈这碗桑葚是去哪里摘的,个大、饱满,颜色紫黑,扔一个进嘴里,嚼一下就是满口甜蜜蜜的汁水。

    这年头吃的饭食少油水,大家肚子里都痨得慌,以至于石头和妞妞这样的小孩儿饭量也不小,母子三个一口榆钱饼,一口桑葚果,两样都吃完,美美地干了一顿饱足饭。

    林海棠扔一把麦草进灶膛,刺啦划火柴点燃,准备烧水洗碗筷,火苗还没蹿起来呢,堂屋响起了开锁的声音。

    哟,宋家其他人下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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