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然从义庄出来,天色入黑,新月呈弯刀,垂垂斜挂树梢。



    义庄门口两盏白灯笼在风里飘来荡去,寥寥寂夜,苍白而惨淡。



    无方在外面打好一大桶水,陆安然除掉鹿皮手套仔细清洗十指,神色带几分思量,不小心踢到木桶,里面的水溅出来,打湿了她的裙摆。



    水倒不要紧,只是沾染了药粉,素青色布料有些泛白。



    陆安然想取帕子擦拭,才想起自己的帕子刚才用掉了,低头看了会儿,打算干脆打湿了再让风吹干。



    无方上前一步,从袖袋最里面摸出一块帕子,在木桶里吸了点水挤干,蹲下来一点点擦掉药粉痕迹。



    陆安然拎了一下裙子,把无方扶起来,“可以了,水渍待会儿就干了。”



    大家小姐从小受礼仪教导,自不能衣衫不整出门,两人就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等裙子干了再回云府。



    无方把那块湿帕子叠起来要塞回去,陆安然余光扫到什么,握住了她的手腕。



    帕子轻盈飘逸,薄如蝉翼,是名贵的青蝉翼布料制成,虽没有织金锦那么贵,但也非寻常人可用。



    再细看,帕子有些年头,绣线都脱落了一根,刚好在‘妍’字的一撇上。



    无方随着陆安然的视线落在那个字上,眼眸里波动一闪而过,很快恢复成平日的死气沉沉。



    陆安然展开,“错针、挑花、盘金、影金、满地秀。”



    她绣工一般,但陆逊也曾找人精心培养,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上面的绣纹所用的几种绣法。



    无方站直,眼睛微垂,初夏风热,吹不暖她一张冰冷的脸庞。



    “你的名字?”陆安然手指摩过那个绣字,“很不错。”



    无方沉默许久,回道:“几年前,离家之前,奶嬷嬷绣的。”



    陆安然稍想,这个几年前大概就是无方身上发生变故之前。



    不知道经历过什么,造就了如今的无方,但那之前,她说不定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大家闺秀。



    就如她名字般,妍丽,美好。



    “奶嬷嬷……”陆安然抬眸,“受李何连累无辜枉死的老人。”



    当初云起和她说过,让无方跟着她除了因为云起不方便外,还有无方自己报恩的意思在里面,为的就是陆安然给她的奶嬷嬷查到了真凶。



    “我只留下了这个。”



    无方声音微冷,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但陆安然从这一句话里,却听出了无数辛酸。



    “我也有一样遗物。”陆安然把帕子对折叠好后,有绣字的一面恰好在最上方,她抬头仰望,漆黑的眸倒映入更为漆黑的天空,“我母亲留给我一双虎头鞋,在我还未出生前。”



    无方脑袋动了动,视线转向陆安然。



    陆安然心中没有多少悲戚,或许因为她从未和生她的女子有过接触,她安静地看了会夜空,轻轻喟叹一声:“至少也存了个念想。”



    无方抿着唇,侧转脸庞后下巴显得削尖冷毅,她以为陆安然会顺着问点什么。



    但真的只有这一句话,之后陆安然站起来,裙子已经干了,招呼无方离开义庄。



    “小姐不问点什么吗?”无方皱眉喊道。



    陆安然回过头,眉宇间还有一丝不解,“你想说吗?”



    无方迟疑。



    陆安然淡笑:“那我何必多话。”



    走了一段,无方抓着剑的手紧了紧,说道:“世子一定跟你说了一些我的事,不能说的那部分,不会影响我对小姐的忠诚。”



    陆安然停下来,看了无方半晌,手放在她肩膀上,语气尤为郑重的道:“你是有独立自主意识的人,无方,你当然可以决定任何你自己的事情。”



    无方眼底有惊讶滑过,她跟着陆安然有一段日子,也相信陆安然的为人,可从未有过哪一刻,让她生出一种庆幸。



    “都说除了生死无大事,但你我都看到了,死也不过瞬间,灵魂抽离,留待人世间唯有残躯一具。”陆安然和无方慢慢走,声音平静缓慢:“其实活着,才更加不易,没人可以完全体会另一个人的心境,所以任何好与坏最后都要独自消化。可说和不说这当中的区别,你知道在哪里吗?”



    无方没说话,只用充满疑问的眼神看过去。



    清风浮动,陆安然脸上的蒙面锦布随之起伏,像碧波海浪涌起浪潮,衬着她一双眼睛沉静幽黑,闪烁敏锐的光芒,“真正的不在意,并非掩藏。”



    无方心神受到震颤,眼皮往下一落,盖住眼睛。



    之后两人都未再开口,但好像有一种无形的丝线,一点点拉近她们的距离,不为报恩,不为主仆,一切回归最简单的起点——只心与心相交。



    —



    回到云府在帝丘的别院,陆安然还想和云起说一下在义庄的发现,结果留值的暗卫说云起回来过又出去了。



    “是和凤府小侯爷一起回来的,后来凤府的人把小侯爷接走,咱们世子就跟着一个姑娘出门了。”



    陆安然眉梢一动,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一道声音插进来,兴致勃勃道:“哪里来的姑娘?”



    陆安然回头,鹿陶陶从院墙跳进来,手里一个抓了个油纸包,嘴唇上一片紫红色,像中毒发作一样。



    鹿陶陶捏了颗桑葚嘴里,一咬满口都紫红紫红的,大眼睛闪吧闪吧,拽着暗卫喜滋滋地问:“云起被小妖精勾引走啦?”



    暗卫连忙摆手,“没有没有,那位姑娘看着正经人来着,世子好似说帮她找人。”



    “什么姑娘?又有姑娘勾搭我们世子了?”墨言办完事回来,听了一嘴,左右看着问道。



    暗卫要不是蒙着脸,早就绷不住了,心说这都什么人,“墨侍卫,不是……”



    “没有姑娘?”



    “有是有……”



    “这不就得了。”



    暗卫:“……”无话可说。



    还是陆安然出马,看了两人一眼,成功让两个人闭嘴,对暗卫道:“细说一下。”



    暗卫松口气,他是先到的帝丘县,没有和云起一路,所以不认识禾禾,只大概描述了下禾禾的外貌,还说:“脖子处有白布缠绕,好像受过伤。”



    陆安然多看了他一眼,心说果然是当暗卫的,会抓重点。



    鹿陶陶马上没有兴趣了,一摆手,“切,我以为谁呢,采药那个小村姑。”



    墨言张望一圈,“寻清呢?”



    “随同世子一起出门了。”



    墨言砸吧砸吧嘴,“原来没人勾搭世子啊。”偷瞄陆安然一眼,还有点小失望。



    无方冷眼扫过去,墨言缩了缩肩膀跳到旁边,正好挨着鹿陶陶,“诶,怎么你一个回来,观月呢?”



    “在深山老林蹲夜叉呢。”鹿陶陶嚼着桑葚撇嘴,“全是蚊虫,我不干了。”



    墨言张大嘴:“还真去蹲啊?”他以为世子有此吩咐完全是为了糊弄凤倾,观月怎么随便溜达一圈就回来了。



    鹿陶陶半眯眼,阴恻恻嘿嘿笑道:“你忘了吗,鬼都是夜晚才出没。”



    墨言突然感觉有阵凉风吹脖子,连忙抱紧双臂。



    —



    陆安然换了衣服出来,鹿陶陶的桑葚吃完了,和墨言一人端着一个碗,碗里飘出浓郁的爆香葱味。



    “小姐要来一碗吗?”秋蝉在打扫庭院,看到陆安然就走过来说道:“刚才墨侍卫和鹿小姑娘都说饿了,我给他们一人拌了碗面条。”



    陆安然本来觉得还好,叫这个味道在鼻腔一转,顿时有些饿,“麻烦你了。”



    秋蝉笑着道:“不麻烦,面都和好了,酱汁也提前备着,直接下锅就行,要不了什么功夫。”



    鹿陶陶连忙喊:“再给我一碗!”



    墨言咬着筷子摇头:“只吃不长个,别浪费粮食了。”



    鹿陶陶踩他脚,“你以为你很厉害吗,小受鸡!”



    两人一言不合打起来,面碗还牢牢端在手里。



    观月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墨言碗里的面飞出去,他一个往后倒仰,硬是把那几根面接到嘴里。



    鹿陶陶盘腿在树枝上坐下来,看到观月,打招呼:“傻大个你怎么回来啦?”



    观月直接走到陆安然面前,“世子不在吗?”



    “跟禾禾出门了。”



    观月心里嘶了一声,世子不是三心二意,移情别恋了吧?



    默不动声打量陆安然眉色变化,却不小心与她平静看过来的漆黑双目对上,顿时有些尴尬的移开。



    观月虚掩嘴唇清清嗓子,“哦那个,太子身边匙水前来通知,有一个悍匪头子躲进那一片地方,让我们几人先退出来,免得打草惊蛇。”



    先不说太子的身份,单比起夜叉虚无缥缈不知真假,还是抓悍匪更实际一点。



    墨言吸完最后一根面条,一抹嘴,乐道:“这下好了,万一有夜叉出现,不是它啃了悍匪,就是悍匪宰了它,坐收渔翁之利啊。”



    “你是不是傻。”鹿陶陶扔筷子敲他脑门,“夜叉吃了几个普通人就法力大涨,连三清神位都不怕,要再吞了悍匪,煞气融合贯通,那不是天上地下,唯吾独尊。”



    观月忍着嘴角不抽搐,“你从何而知。”



    鹿陶陶还有一套歪理,“鬼煞鬼煞,说的煞气难挡,要不然你没发现,夜叉出现的林子方圆几里,连一只野兽都没有。”



    他们今天在林子里转了很久,一开始不觉得,渐渐的就感觉不对劲起来。



    照理说这样的林子深处,总该有一些动物,可别说老虎、熊此类凶猛野兽,连兔子都罕见,实在奇怪。



    墨言把脑门上筷子弹到的酱汁擦掉,翻白眼道:“这有什么,夜叉吃了呗,它连人都吃还能放过小动物?”



    观月想不通暂且不想这个问题,“墨言,你今天去县署有什么收获?”



    墨言双手枕着脑袋往树上一靠,摘了片叶子放嘴里嚼了嚼,“还真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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