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母只透过珠帘,往屋子内间瞧了瞧,见东西规整,处处洁净,这才放心。
闺女没出门的时候是心肝肉,当娘的屋里屋外翻捡也没避讳。
一但成亲,便是再血亲的人,也须得懂些亲疏。
看了几眼,虽是心中感叹花家置办的家件精致好看,她也没像个乡下佬一般,贪看太多。
三闺女出嫁后没因为婆家宠爱,失了做妻子的本分,她这个娘教养孩子还是不错的。
如此想道,来前心里的一连串担忧消散大半,她重新坐定,端了杏花小几上的茶水喝着。
送了丈夫出门的孔云彩很快回到屋中。
“娘,家里这几天忙不忙?”
“再忙也就是那些事情。”孔母笑道,“不用费事,快过来坐下。”
孔云彩还是端了一小碟子的桂花糖蒸栗粉糕来,她往她娘跟前推推,笑着说:“知晓您要来,花骏今儿早上买回来的。”
糕点虽不是最便宜的白米糕,却也不便宜。
胜在女婿有心。
孔母便捏了一块吃着。
母女两个一血连着,都爱吃甜。
栗子本就清甜,再用桂花糖上浆,甜而不腻,正是好吃的时候。
“女婿去县里有事?”
孔母问。
“我不是想支个摊子卖饼嘛,想要的炉子样式镇上的铁匠铺做不了,所以他去县里帮忙打听一下。”
说到这个,便应了孔母今日来的主要心思。
她喝了一口清茶,“这饼子摊位是你的主意?还是花骏的主意?”
孔母的神情有几分严肃,在她和丈夫心里,都觉得这必然是花家的主意。云娘爱做饼子,保不准在花家露了几手,才有此一出。
自来闺女出嫁后,都是闺女回娘家,甚少有娘家人上门的事情。
尤其是两家家底子悬殊,外人说道,只怕是要说孔家上门打秋风呢。
可她不得不来。
闺女进门连半年都没有,就张罗着支摊挣钱,当爹娘的就怕花家不把三娘当成一家人,苛待成外人。
“你呀,莫怪娘有这一问。”
孔母道,“谁家儿媳妇进门没半年,就急促忙慌做买卖?”
做买卖那是嘴皮子动动就能成的事情?
“打六子传了你的话,娘和你爹好几天睡得不踏实。花家不是富户嘛,作甚还要你一个小女子当街抛头露面的,卖饼子能挣几个铜板,这花家就缺你这点?”
话赶话,孔母声音难免提高几分,听着像是埋怨,实则内里全是对小闺女的心疼。
也不知是不是当娘的偏心,这才几天瞧着三闺女瘦了?
“娘,你别急,听我说”
“三娘呀,本是你爹要来,是我拦着不让。”孔母截住她话头,“你爹别看本事没有,疼你们三个孩子没话说。他在外头吃过冷眼讥讽,给人赔笑弯腰,遇着厉害主、不讲理的混子,跪下磕头也是常有的事情。”
孔母吸吸鼻子,忍住心中的酸涩,又摸摸闺女‘消瘦’的小脸蛋,“你是家里最小的,虽不是人家大户人家小姐精细着养大的,却也没舍得你受委屈和苛待不是?”
“怎么嫁进这么个有钱人家,还要你一个妇道人家临街挣点风雨钱呢?”
她从随身拿着一只包裹里翻出一个荷包袋子,塞进三闺女的手中,“这是五两银子,你先收着,算是咱家贴补你家用,那饼子摊位的事情跟花家说道说道,便算了吧。”
孔云彩抹去眼角的泪花,将钱袋子推回去,“我才不要呢。我都出嫁了,要是给我钱,孔柱子知道了,心里肯定不如意。”
“你管他心里如意不如意,先把这买卖的事情断”
“娘,您想多了。”
孔云彩这才得了话语机会,解释起来,“这摊子是我的主意。是我一个人在大院子里闲不住,所以才想外边做买卖的。”
“那你哭什么?我看你是给花家父子遮掩吧?”
孔母怀疑地看向对面人。
这段时间娘家也没给三娘省心。
柱子招惹来的地皮买卖事情,闺女前后传话,还惦记着家中新盖房的事情,保不准三闺女是不想让他们担心,才说谎呢。
“就咱们母女在,你同娘说实话?真是你自己的意愿?”
“真是我愿意的。”
孔云彩看着她娘,面上有笑,语气却斩钉截铁。
她哭,不过是因为想起上一世自己在县里开饼子摊位,爹娘那时已经被孔柱子套走了所有钱财,听过此事也去过刘家,最后被刘家人各种阴阳怪气给挤兑走了。
那时候,他们老两口也如今日一般,想掏钱让刘家别逼她做买卖,苦于囊中无钱,只能长吁短叹地留下沧桑背影离去。
幸而如今情景迥然,她将那荷包强硬塞回去,道:“公爹和你女婿也不同意,是我说想做,不为钱,图一个喜欢和开心,他们为着我一个笑脸,这才松口的。”
“摊子也不远,就在家中肉铺斜出几步远的小角上。”
孔云彩在桌上画出一个大概位置,“娘,你和爹不用担心。我想好了,若是家里忙,这摊子就限量卖。一天卖百十来个,我也不累,人也欢喜。
但若是家里无事做,那我便多卖上几个,却不贪心,挣了十个铜板就是十个的满足。”
孔母瞧着闺女脸上的笑容跟朵花似的,这才信了几分。
她想了想还是把荷包袋子取出来,“这钱你还是收下吧,收下了,娘和你爹心里能好受些。”
其实出嫁的贴身钱,她至今还压在箱子底呢。
孔云彩并不想收。
家里新买了隔壁家的五步跨地,再余钱是用来打井的,且她手头上是真的不缺钱。
花家生意天天都有进项,赁房舍每月还有租子收,三个人的米粮吃喝均下来,一天连三十个铜板都用不了。
孔母听了,却是坚持。
“五两银子在花家是不多,但在咱们家东城甜水巷子可不少呢。人家给你五两,是一千两里边的五两,爹和娘给你的五两是份重心诚的五两,收着吧。”
“那家里还有余钱打井吗?”
“有,我和你嫂子昨儿新收了百十来桩子的菌子,挣了不少钱呢。”
孔母说起这个,面上露出了笑容,“你这五两,柱子和冬梅都知道。”
“我二哥没吵吵?”孔云彩笑问。
“吵了,不过你嫂子明事理,说这菌桩本来就是你们两个人想出来的点子,挣了钱分利给你是应该的。”
孔母因此对这个儿媳妇高看不少,当然,她本来也很喜欢丁冬梅,不过二儿媳妇不贪占钱财,更好不是。
既然三闺女这边摊子的事情是她自己的主意,孔母便明白了。
她笑了笑,瞧着屋舍宽敞明亮,想起了自己家,“你爹说了,家里的旧墙垣推了,舍房大些,要给正屋再起个小后间。”
家中正屋一贯是爹娘住着的。
普通人家不如大宅子那般精细,什么耳房后套的都没有,就是大间小间地称呼。
孔云彩回忆了下,“新起一个,是要住人?”
“对,是住人。小后间就床和立柜,原来住人的地方,我还不知该怎么鼓弄,来你这一看,觉得放桌子和长榻正好。
打冬了,要是邻家妇人们来做客,也不必去新舍起柴火费事,就在中段处消遣正好。”
说起新院舍的事情,孔母健谈不少。
正是三闺女说的那话了,有钱给那些不见风的买卖人,还不如自己家花了,落个舒服踏实呢。
孔云彩同她娘说了些家中的事情,提茶壶倒水,猛地想起几天前上街遇到的何二妮,于是顺口问出:“二妮的亲事我记得是四月初八,到时候我得回去送个红钱呢。”
她和何二妮一块处大的,便是刘家再恶心,她也想全了这一份姐妹情。
一扭头,却瞧着她娘面上几分古怪,再一回忆那时远远见到何家人的反应,孔云彩猜测道:“娘,这婚事不妥当了?”
于是便将遇到何二妮的事情说出。
孔母本来还觉得何家和刘家成了,自己心里十分膈应,对着何娘子也臊羞,相处起来怪尴尬的。
谁曾想,三闺女刚出门子,刘家的人和媒婆到了何家,说是要退亲。
“退亲?”
孔云彩怀疑自己听错了,“眼看一月过后就要成婚了,怎么就退亲了?这不是糟践二妮的名声嘛。”
“哪是糟践二妮名声这么简单,是糟践了整个何家。”孔母唏嘘不已,“刘家前脚退了二妮的亲事,后脚就定了巷子里方家的三女,方三花。”
方三花?
怎么会是她?
孔云彩疑惑了一瞬,立时便想明白了。
方三花长相一般,嘴巴还碎,但是占了一个天大的好处,有一个当秀才公的爹。
对于刘家来说,一个秀才做岳父,那可是能提拔刘家郎的功课呢。
她记得上辈子刘家郎的秀才身要在一年后才能考下。
“亲事定在何时?”
“就端午前几天。”
算来也就两三个月了。
孔云彩心中微叹,同她娘对视一眼,“何家只怕要骂死刘家了吧。”
孔母点头,“何止是骂人,何大嚷着要去西来村给二妮出气,要不是何家娘子拦着,怕是得出人命呢。”
因着这一遭,一条巷子妇人们多了不少谈资,连带着三闺女也被牵出来说过几回嘴。
“还是读书人家呢,连守信都做不到,谈何顶天立地考取功名?”
孔母这一下才真的看瘪了刘家郎,“那方家也是个没底数的,你是没听着方婆子说道,在方家人嘴里,刘家郎简直就是那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投胎。”
孔云彩被逗得一笑,新又拿了一块糕点吃着。
上一世的方三花嫁的是县里的一个跑腿衙役,常自诩是官家夫人。就和她家住在一条巷子,什么底细人品,孔云彩一清二楚。
刘家郎娶了方三花,那可真是一命撞上了一运。
一个是贪恋荣华,另一个是非黑白不分,还自私虚荣,可有好日子过了。
“我看这是好事。”孔云彩解释道:“没成亲前识清对方人品,总比成亲后磋磨过日子,最后得个休书强。这呀,按照生意人说法,就叫做止损。”
孔母一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这话我记着了,等回去说给何娘子听听,也算是散散她愁气。”
两人闲说起来,没个时辰定数,再一抬头已经是日上中天了。
孔云彩要留她娘一顿晌午饭,孔母却不敢呆着,言称家中泥瓦匠包一顿中饭,只留丁冬梅一人统管,她不放心。
如此孔云彩就不强留了,只是走前将花骏特意放好的一大包肉让她娘拿上了。
往巷子外走,遇着一个秀气的姑娘,孔母没留意,只和三闺女低声叮嘱:“既是你自己的主意,那我和你爹就能安心。不管挣的多少,你这小家不能折腾乱了,晓得没?”
“晓得了,晓得了。”
孔云彩随口应答。
这一听就知道闺女没懂她的意思。
孔母借着包裹遮挡,在闺女肚子上拍了拍:“娘说的是这里。”
“嗯”
人多眼杂,孔云彩也没想着这时候告诉娘自己生不了的事情。
“娘,您回去的路上慢着些。”
孔母摆摆手,让她赶紧回去。
一直到看不见她娘的身影,孔云彩才折身往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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