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世间走,相遇形形色色。

    上一世孔云彩因着开饼子摊位,有机会跟许多人打交道。

    有的人手中握着三个铜板,买的是最便宜的素面饼子,却自认是爷,吆五喝六的,恨不能她跪下来伺候。

    有些人一看穿着显贵、结账用一角银子,却是面容和善,十分体谅做生意的难处,她做好、递了饼子过去,还得一句‘谢’。

    那时候她就想,人家是客人,能在她摊位上花钱,该说谢的是自己。

    后来见识多了,懂得两个字—世故。

    知世故而不世故,留人留己都体面。

    在她看来,官老爷的家眷总比她一个乡下妇道人家懂体面吧?

    当着她面骂丈夫,孔云彩十分生气。

    若是在镇子上,遇上有人如此,她大耳刮子就上脸了。

    可她眼神落在淑女身后各种青翠景致,知晓场合不对,压住心中的怒气,“姑娘,不管你是哪家的,尚未成亲便指点别人家的丈夫,不好。”

    淑女又走近几步,伸手落在自己耳侧,白纱下落,孔云彩一瞬瞳孔微怔,目光凝在对方洁白似玉的面颊上。

    她原本以为对方白纱覆面,是为免外男看到长相,却不知白纱之下的面颊竟然是一块丑陋褶皱的伤疤。

    孔云彩惊愕之下,难免多看几眼,意识到这样不妥,急忙转开视线看向莲花池,“你”

    她不知能说些什么。

    比起此时的闷声,她更惊讶对方缘何在一个外人坦露伤痕?

    “想知道我为何给你看这块疤吗?”淑女重新系好面上白纱,一瞬表情和语气换上满满的恨意,“这都是拜你那个早该死了的丈夫所赐。”

    紧接着,孔云彩便在对方口中听到一段花家往事。

    故事中的妇人如何水性杨花、私通外男、生下孽种。

    少年花骏如何不知廉耻,认野男人做父,又忘恩负义、虐杀无辜家仆。

    孔云彩一时困惑,总觉得她话语中的人和事情跟她知晓的截然不同,甚至比话本子还要精彩。

    尤其是在听她说花骏是如何忤逆不尊、恶意伤人性命的时候,开口截断道:“姑娘,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淑女不懂她为何如此淡然,明明花骏是那样不堪的人,眼前的小妇人怎么一点害怕都没有?

    淑女平息下激动的心绪,扯出一抹笑意。

    她伸手握住小妇人的手,“你从前不知他的本性,如今我悉数告知,你便能有所防备。”

    防备?

    防备什么?

    孔云彩挣开她的亲热,摇摇头,“这与你有何干系?”

    “因为我就是受害者。你看过我的脸了,我的脸就是花骏犯疯病的时候故意烧伤的。”

    淑女说到此处,情绪再一次波动起来,她一只手落在自己的侧脸上,眼中带泪,“是他心怀不轨,恶意烧伤我的容貌,好让我后悔。”

    她猛地攥住孔云彩的胳膊,力气大到孔云彩挣扎不开,“你嫁给他,是会死的。他就是一个吃人的恶魔!”

    “你知道的,他三任妻子都死了。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孔云彩一顿,和她对视,“怎么死的?”

    “都是花骏折磨死的!他用火烧死她们,用刀划伤她们的脸,然后在睡梦中掐死她们。”

    “我不是骗你!你信我!”

    淑女身后的丫头温声安抚,孔云彩终于挣脱了她。

    有一阵春风席卷,莲花池起了一小圈涟漪。

    孔云彩脑子里一片糊涂,慢慢地坐在一侧的长椅上。

    她的眼神还落在不远处的主仆身上,心中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信。

    可害怕是人骨子里的本能,她觉得身上有些冷,春日的风像是有意识一般顺着冰凉的长椅钻进身体。

    她不由哆嗦一下,神志恢复清明。

    是了,她不能信!

    别人所说的花骏似魔鬼一般,但她枕边的温暖、夜里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的胸膛做不了假。

    片刻前分别,花骏因为她轻轻一吻,冷峻面容一瞬融化成春风犹在眼前。

    她长吁一口气,起身,道:“方才那丫头称呼你是大姑娘,想来你应是郑家的长女。老太太要见我的话,应该也是假的。既然这样,前边我便没必要去了。”

    “告辞!”

    “你不害怕吗?”

    孔云彩:“他是人是鬼,我心如明镜。”

    说罢,她同郑大姑娘轻点头,径直往前走,途径对方身边时候,却听一句微渺如涟漪的话语传至耳边。

    “这可是你自己不想活的。”

    孔云彩心觉不对,正要扭头去看,小腿处霍地袭来一阵大力,郑大姑娘身侧的小丫头攥住了她的脚踝。

    “你干什啊”

    她反应不及,整个人失去平衡,额角碰到红漆木栏杆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痛意带起眼前一片黑,她双手徒劳地伸出想要抓住什么,却只察觉到自己如石块一般,被人从背后一推。

    ‘噗通’一声,落入莲池。

    ——

    前厅安坐的花骏豁然起身。

    方才他心突然涌上一阵不安,总觉得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正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本就无人招待他,厅中来来往往,有进出不断的仆从,有新上门贺寿的客人。

    少他一个,更是不起眼。

    花骏很快绕出前边,顺着自己来的小路往后。

    到了同云娘分别的路口时候,看到一个神情焦急、来回不停打转的绿色衣衫。

    是那个领路的小丫头。

    “我娘子呢?”

    绿衣衫丫头一惊,回头见是他,脸色越发白了,“奴奴不知道。”

    花骏眉峰一变,上前一步,眼神中的冷意如有实质,看得小丫头身如筛糠般颤抖,“奴是大姑娘。大姑娘说要见小妇人说几句”

    后边的话花骏不必再听,他抬步往后院闯去。

    郑敏敏?

    他微抿嘴,心中生出无限的后悔。

    就不该让云娘和他分开,郑敏敏因为当年无意伤了脸,将所有的错归咎于他,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逢有机会

    他不敢想象云娘此刻身在何处,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走了没一会儿,就听到前方一阵纷扰吵嚷。

    花骏听到有人在喊‘落水了’、‘快来救人’,脚步更急促,一路跑着冲到地方。

    莲池周围站了一圈人,指着池水中某处低声议论,花骏看去,目光被刺地一痛。

    池塘深且寥落,云娘借着一片不足臂长的叶子遮去背影,徒留一个惨白侧脸对外,细长手指用力地扣着一点石壁,正哀声求人。

    “我丈夫名唤花骏,就在前院,能不能麻烦你叫他来接我?”

    ——“哎呀,你是什么人总得说清楚不是?”

    ——“就是。不明来路的女子闯进我们郑家后院的池塘里,莫不是与府里哪个管事、小厮暗行苟且?”

    ——“老太太的寿宴是大喜事,可不能叫你一个”

    说话人后边的字眼还没出口,只觉胳膊被扯得生疼,下一瞬身子腾空,在周围人或惊或怕的声音中,咚地落入池塘。

    水花四溅,孔云彩顾不得身后人不会水的挣扎,眼神一亮,“相公,你来了。”

    花骏没作声,伸手要拉她。

    孔云彩将才抬手,却忌惮地看向四周。

    莲池一圈围了七八个护院男人,正盯着她这处。

    她今日出门穿了一身粉藕色,落水贴身,若是出水,杏黄的肚兜颜色一眼就能看清,这也是她方才不能出水的缘故。

    花骏抬眼扫去,原本瞧热闹的好色目光顿时讪讪,摸着鼻子挪开一点。

    有丈夫长衫遮身,孔云彩这才搭手,上去第一时间缩进对方宽阔的怀抱中。

    她被冻得脸色发青,说话时甚至能听到牙根打颤的脆响,“是郑家大姑娘和她身边的丫头推我下水的。”

    “不必说。”

    花骏将她按入怀中,“走。”

    她抖得不成样子,郑敏敏或是旁的人都不重要。

    迟迟而来的后院管事终于到了。

    他已知晓落水之人是谁,消息同样传到了老太太和夫人那处,“七郎稍安。”

    他拦住对方的脚步,“老太太寿宴上发生这样的事情,委实严肃。不若先在府中客房”

    “不必。”

    花骏冷颜拒绝,他带着人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过去,“跟老太太说,我们夫妻改日必然送上大礼赔罪。”

    他目光在一群看热闹的丫鬟身上扫过,尤其是那个方被人捞出莲池的。

    这些人的模样,他记住了。

    ——

    从角门离开,一路上无人敢拦着。

    便是老太太屋中的伺候婆子来留,都被花骏一脚踢开。

    直到就近寻了一件客栈,孔云彩一颗颤抖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掌柜收了一大角银子,做事麻利。

    大桶热水和炭盆很快送上来。

    孔云彩整个人浸入浴桶的温热水中,犹觉得不够,往下一缩,一直到闷气泡了好一瞬才觉得骨子里的冷散了不少。

    她刚出水,就听外间有敲门声,紧接着是小二送饭送东西的声音。

    关门落锁的声音后,不一会儿花骏绕到里间。

    “衣衫湿透了,我让小二从成衣铺子买了一身。”

    明明日上三竿,人还泡在热水中,孔云彩还是觉得冷。

    她看过,是一身浅荷色的衣衫,笑笑,“还好。”

    内间无窗,只有向外的小门透进来的一点光亮,孔云彩看不清丈夫的面容,只听声音和寻常没什么两样,心中微微舒一口气。

    将才出角门,来一个老婆子,絮絮叨叨不让他们走,竟还让周围护院围着,阵仗声势都很吓人。

    不过,她却觉得对方是虚纸老虎。

    不然怎么会连花骏一条腿都打不过去呢?

    她心里藏着自己的小得意,不知觉嘿嘿笑出声。

    “笑什么?”

    花骏重新提起铁壶,添了一注热水。

    添水后,大手浸在水中暖和了,才舍得落在她依旧惨白的面容上。

    “我笑那些人不自量力。以为就凭几个护院能拦住咱们。”

    她依恋地往他手心靠靠,双手搭在木桶上,眼眸灿若星子,“我知道你力气大,却不知道那般大。”

    竟然一脚就能把一个人踢飞!

    惊得她因为冷意的颤抖都顿了好一会儿呢。

    傻姑娘。

    花骏心道。

    他不知道旁人被人推下水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却记得自己少时被族中同龄人踩在地上的委屈和愤怒。

    那时候的他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杀了!

    “不生气吗?”

    提到落水,孔云彩笑意疏淡。

    她将胳膊收回热水中,水汽氤氲,蒸腾得他眉眼有书上君子的几分温和。

    可她知道,他不是一个讲究君子风范的人。

    那一脚踢出去的力道,她在他怀中晃动,下意识抬眼看去,入眼是一个陌生如森的男子。

    眉是眉,眼是眼。

    可眼神中的杀意让他整个人如一把索命的刀,带着让她心底恐惧、转身快逃的威压。

    在那一刻,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郑家大姑娘口中的那个疯子花骏。

    或许,郑家大姑娘说的不全然是假的。

    沉默晕开在不大的静室中,半顷,孔云彩点点头,“生气。”

    她抬眼看他,“可是,我们惹不起,对吧?”

    她看过太多不公了。

    有仗势欺人者公然推翻好好做生意的人的摊位,公堂之上,苦主却被行杖,不仅无法伸冤,还要赔得倾家荡产才能保住性命。

    她故作云淡风轻地笑笑,“惹不起,我们总能躲得起。”

    所以一开始便是他们的错。

    若是早先就不进郑家的府门,送了礼就走,又怎么会生出后头的麻烦来。

    池塘很深,春水尚未完全归暖,她甫一落水因惊慌呛过几口水。

    可没一会儿便浮出水面了。

    东塘镇不缺野溪,她自小跟着甜水巷子的姐妹们玩,水性是一群人中最好的。

    区区一口池塘困不住她。

    困住她的是郑大姑娘身旁丫头喊来的一众护院。

    她眼睁睁看着对方施施然离去,只能躲在水下,任由那些人红口白牙说是非。

    有那么一刻,她险些落泪,又生生忍住了。

    哭了,只会让岸上的人更笑话她,觉得她柔善可欺。

    幸而,他来得很及时。

    孔云彩避开他黑而沉的视线,“水凉了,我想出去。”

    地上的炭盆烘得衣裳暖和,她穿至中衣,便摇摇头。

    此时脸蛋发红,分不清是热水泡得,还是发热了,“我想睡一会儿。”

    “吃过再睡。”

    他道。

    孔云彩摸过空瘪的肚子,点点头。

    一番折腾,最饿的时候过去,她没多少胃口,撑着喝了半碗甜姜汤,又吃了两三口糯米沾豆黄,便罢筷子。

    长发干得慢,她脑袋发沉,实在没耐心再烘。

    只半干就要上榻,花骏将人揽在怀中,“困了就睡。”

    他手中是另一块干巾帕,一绺一绺地帮她沾去湿意,背后的炭盆不遗余力地散发热气,许久之后,花骏背后生了一层汗水,她的长发终于干了。

    怀中人睡着了,呼吸有些重。

    他将人送回床榻上,被衾拥好,又不放心地摸摸额头的温度。

    有些低热,他已经让小二请了大夫。

    不过眉峰蹙紧,他轻微用力将她下颌向外转,确定自己没看错。

    她左边额隐入发丝处的肌肤生出一个大包,发根遮掩了那青紫发红的痕迹。

    孔云彩起先睡得不踏实,可梳理长发的动作一并抚弄她的后背,舒服又让人安稳,于是即便窝着脖子发僵,她依旧沉入梦中。

    可睡得一截子,又被晃动醒了。

    她有些生气,鼻息间的丝缕薄荷气十分熟悉,气闷便成了委屈,含糊抱怨了几句。

    “云娘,额上怎么回事?”

    额上?

    迷糊的大脑中顺着她话语沉入记忆。

    她想伸手摸一摸,却被什么紧紧控制住,只好作罢,委屈重新涌上心头,“摔了。那小丫头抱我腿绊倒了。”

    她眼泪终于落下,靠在熟悉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花骏心头阵阵发痛,摸到她肩膀,安抚地拍了又拍。

    光亮透过窗格落在床榻上依偎的身影,就见投下高大如山般影子,倏而有一滴什么砸落下。

    日头西斜,外边有轻轻叩门声。

    花骏起身去开门。

    小二身后是一背着医药箱的老者,“客官,您请的大夫到了。”

    花骏让出空,跟在老者身后行到床前。

    屋中静谧,小二收拾碗碟的动作放轻,看这高大英俊男人如此上心,不由心生羡慕,床上的女子该是这位客官的妻子吧?

    看这一眼眼守着不放的紧张样子,真是好福气呀。

    “大夫,如何?”

    老者绕过屏风,一边写下药方,“寒意未及肺腑,只是有些低热,吃两副方子就能好。”

    花骏心中微松,刚出的气下一瞬又猛地提起。

    “只是夫人额上的伤有些不妙。”

    大夫指了指自己太阳穴位置,“伤处很巧,若是再偏一寸到了这里”

    医者不直白说,但是花骏却懂他的意思。

    “所以”

    “所以有无大碍,需要等人醒了。”老者捻须,“伤口在那处,最容易伤了眼睛。”

    “你先做好心理准备。人醒了,若是无碍,我再来看诊。若是眼睛不明,也不必惊慌,安抚好病者的情绪,同样再来定诊。”

    虽知医者一贯喜欢往严重了说,花骏依旧心中发沉。

    他看到那伤处的时候,便知道不妙,却没有想到会损到云娘的眼睛。

    送走了大夫,又请小二抓药熬煮,花骏坐在床榻前。

    心中盼着她醒来,却又一丝求她慢些醒。

    最后一缕光亮消失在屋中,花骏扭头看向窗边。

    有一只孑然枯立的烛台,在黑暗中拉出一点黑色剪影。

    他拿了火折子点亮。

    与此同时,身后床上传来一道娇柔的唔吱声。

    “相公,几时了?天都黑成这样,你怎么不点灯?”

    ‘咯噔’一声

    是他整颗心沉到底的恐慌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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