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儿子和儿媳妇出门的时候,花大苗面上表情有些寡淡。
昨夜前半夜一场梦,他又见到了妻子。
年轻时候的妻子面容常年带笑、眉宇间却是散不去的愁气。
可他那时候满脑子都在主族兄弟、外边生意的弯弯绕,甚少顾及家中妻子的情绪。
家中日子不好过,他知道。
所以在外时候他肯多卖力,肯舍得下脸皮,纵使是一些难为情、让人不齿的溜须拍马讨好谄媚事情,只要能在主族跟前出头,有脸面,他都愿意。
他常跟妻子说的一句话便是:多忍忍,日子都是先苦后甜的。
这话安慰自己,是他们小家过日子不散的一点念想。
梦中是他出门时候。
花家在县里的族居不小,可他家偏,门前有一条脏水小渠,经年一股沤臭酸味。
夏日苦闷,蝇虫乱飞撞在他小腿上。
妻子手中提着一个又大又满的包裹,给他理过衣襟上的褶皱,叮嘱路上小心。
主族那边派人来喊的小厮很是不耐。
人家是不屑进这条巷子的,嫌脏嫌臭,只在巷子口远远站着,不耐地跺脚催促。
于是妻子更多叮嘱的话语窒在喉间,温柔一笑告别。
花大苗一想到梦中自己接过包裹、头也没回一下的身影,后半夜就没再没睡着。
他叹一声。
怎么不回一下头呢,回头冲着媳妇笑一下,又能耽误多少时间呢。
花骏听到父亲这一声叹气,扭头来看,眼神疑惑。
“去了,送了礼就好。”
花大苗叮嘱道,如当年妻子立于门前叮嘱自己一般,叮嘱出门的儿子。
花骏明白他的意思。
“送了礼,记个名号,我和云彩就回。”
花大苗点点头。
院子里有匆匆脚步声渐近,他摆出个笑脸,“云彩,路上慢着些。”
孔云彩乖巧地点点头。
三人同行出了巷子。
孔云彩和花骏上了骡板车后架,“爹,灶上有便利的饭。您别就吃白米粥。”
花大苗哎一下,双手背在身后。
天光微熹,瞧着今日是个晴天。
这路上没雨,一个时辰就能到县里。
花大苗估算了时辰,儿子背光而坐,侧脸是他寻常的冷淡,当爹的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一次,“骏儿,听爹的,送了礼就好。其他的就”
‘忍忍’两字刚到嘴边,他想到昨日梦中妻子的温柔笑容,再说不出口。
劝人忍,真是天大的罪孽。
当年他要是强硬些,不老劝着妻子忍让,妻子或许还活着呢吧?
他话说一半,花骏等他后文,孔云彩也疑惑地察觉出丈夫和公爹这份诡异的沉默。
一联想,昨夜花骏提起婆母在县里族中的日子不好过。
公爹这般叮嘱,难道是怕他们也受苛待?
“爹,放心!我和花骏就送这几匹缎子,给寿星拜个小辈礼。席面不开就请辞。”
“哎,这样也好。”
花大苗欣慰地点点头。
他退开一步,骡架把式一甩长鞭,很快小夫妻两个在他目送下,一点点从大道上远了。
儿子像往常一样,留一个背影。
花大苗看了半晌,正欲抬脚移开,却见另一侧的儿媳妇突然回头看过来。
距离远了,面目有些瞧不真切,却能看到她伸长一只手臂朝着他的方向用力地挥了挥,临了还做了一个‘快回去’的手势。
应是扯了扯旁侧的人,然后花大苗便看见自己儿子回头了。
朝阳初起,儿子的身影糅在一团明黄中,紧接着他举起了手臂,来回挥舞几下。
许是阳光刺眼,花大苗眼眶有些发酸。
原本忐忑的心,突然就落定了。
有儿媳妇相守,县里那群人说了什么,骏儿必然再不会如当年一般失控杀人吧。
街巷早起开摊子的人家瞧着这一家子前后,笑容带起一团白雾,“花掌柜,儿子和儿媳妇这是出远门?”
花大苗便坐在他摊位上,点了一碗甜水豆花,“就去县里走个亲戚,不远。”
小两口年轻脚步欢实,快了晌午就能回来,晚了,下晌也就到家了。
店家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端了东西上桌。
此时只有两人,说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花大苗有一下没一下地应和几句,一顿朝食下肚,竟然比往常多费了些时候。
起身给铜板,一抬眼,正好瞧了巷子口有个俏生的姑娘盯着他。
认出这是邻家钱家二女,花大苗客气地笑笑,“二女,来给你爷打豆花吃?”
钱二女盯人被发现,口中喏喏,转身往家中跑去。
猛地拍上门,捂着一颗砰砰跳的心脏,大喘气。
直等气息平顺了,她才往正屋去。
“奶。”
她叫唤一声。
钱老婆子刚起身,一头白发蘸过头油,梳得平顺,一丝乱发都没有,正在小长凳上对镜束抹额。
她也不回头,斜着眼风看向镜子里的孙女,“怎么?今儿知道规矩了?”
钱二女抿抿嘴,不敢抬头看人。
在家中是有小辈晨起给长辈请安的规矩。
这院中最长的人自然就是爷和奶。
爷不喜欢小辈在跟前凑活,嫌吵耳朵。
但是奶是秀才门户出身,最喜欢拘着小一辈请安磕头。
这些天她因为花家的亲事黄了,心里对她奶有怨气,所以十来天都没来请过礼数。
可此时怎么能和之前一样呢?
钱二女乖巧地磕头说自己错了,又道:“奶,你先前说的话正理。花家儿媳妇迟早是我来当的。”
“怎么说?”
钱二女将先前自己在豆花摊子上看到的事情一一说尽。
闻言祖孙女对视一眼,都面露笑意。
“就说一个贪恋花家富贵、逼迫成亲的女人能有什么好?这才几天,丑嘴脸便遮掩不住了吧。大早上不给公爹做饭,让长辈当街吃饭?”
“呵!”
钱老婆子长舒一口气。
花家院子就在近邻,那小妇人进门后每日饭时香味浓郁,半条巷子的人都是闻着她家的香气做饭的。
一时传出了花家儿媳妇贤惠又本事的美名。
钱老婆子担心了几天,如今一听孙女的话,顿时安心。
人能装一时,还能装一辈子?
她且等着花家父子两个拆了那女人的装相皮,一纸休书赶那女人出门!
到时候
——
啊啾
孔云彩摇摇头,正要伸手贴在自己额上,一点温热已经覆上来。
花骏先摸摸她的额头,再落在自己的上,确定没有发热,将人往身跟前揽,“要喝点热水吗?”
纵是一个时辰的路程,他还是装了一囊袋的热水。
孔云彩其实不冷,不过点点头,“出门前那碗丸子汤,是不是有点咸了?”
她明明只点了一小勺盐的。
花骏有些躲闪。
事实是他知道小妻子口淡偏甜,做饭却总是照顾他们的口味,总会多加些盐。
出于关爱,他偷偷挖了一些白糖落在她碗中。
不过
盐和糖,他好像弄混了。
孔云彩喝了半肚子的水,一路骡车颠簸,等到县里的时候早已尿意满满。
路上都是山道,虽少有人至,可是让丈夫和陌生男人等在路边,她去野地里蹲着尿,想想都觉得没脸,故而一路上都没张口。
骡车按照花骏的指点一路七拐八弯,终于到了地方。
孔云彩只匆匆扫了一眼这宅子大门口热闹红布装点的气氛,扯扯夫君的袖子,小声央求,“我想如厕。”
花骏看她急得鬓间都有了细汗,同车夫约定好相见的地方,带着人往门里去。
管家一听名号,不在意地摆摆手,“这是正门,你们去角门处记号。”
花骏的脸色一瞬发冷,孔云彩急忙伸手扯住他,“没事,想来人家规矩多。角门就角门。”
要不是在人前,她这会儿都要挤着腿小跑了。
花骏只好离去,到了角门却是紧锁。
一般寿宴都办在下晌,这会儿才日上,少有伺候的下人在守着。
孔云彩都快哭出来了,下腹发涨,她急得跟小兔子一般原地直蹦,“相公!!!”
话音都颤了。
花骏左右敲门等不到人,目光移向巷子深处。
他想想,“走吧。”
巷子往里很深,往里以为到底的时候竟然向右一条小径。
大约少有人至,长满了杂乱荒草,他们从中经过的时候,脚下一阵咯。
孔云彩随着他牵,一路往里,出了小径,顿时一怔。
这里
比起前边大街上的宽敞明亮,这里简直就是贫民窟一般的存在。
并非她夸张。
东塘镇上西城繁华,东城贫瘠,而东城最边上的一小片便是人人皆知的贫民居。
她爹娘给的嫁资院子就在贫民居的边上。
她去看房子的时候,只匆匆看过几眼所谓的贫民居。
没有青石板路,也没有修得整齐的房舍。
黄泥土路,臭水沟,东倒西歪的茅草舍,内里的人衣衫褴褛,言语粗俗,男女老少骂街泼水,一口一个浓黄痰。
可那是镇子呀
怎么县里还会有这样的地方?
路过一处小路口,她目光触及到角落处的一堆黄色东西,下意识一阵干呕。
花骏偏过身子,遮住她目光,“别看,往前走。”
他怀中一片薄荷味,孔云彩好受一些。
可方才那东西残存在记忆处,她轻摇头,更往他怀中凑,借着他驱散那阴影。
“这是什么地方?”
话语问出许久,却没有听到回话。
她不由抬头去看,就见他面上一片冷峻,还夹杂着几分回忆,“是花家族地。”
孔云彩瞳孔一瞬变大,有些难以置信。
这里是花家族地?
也就是说他幼时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不及她往深里想,耳畔传来他平淡的话语。
“到了。”
孔云彩顺着他视线看去,只见不远处一处空地,稀疏的木板围栏出四方无顶的舍,留下的一面只有一人宽进出的地方。
一个‘恭’字彰明了此处的用处。
细风席,独属于此间的刺激味道传了过来。
孔云彩看看丈夫,一咬牙,一闭眼,一握拳,“我去了!”
小妻子的背影如披阴云,有股‘风萧萧兮,此去不还’的决绝,花骏原本沉闷的心绪莫名消散一点。
“我等你。”
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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