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微雨,一道娇小玲珑的身影匆匆拐进甜水巷,并未撑伞,将一只竹篮遮在头顶,眯眼看路往最里边的房舍小跑去。
路过隔壁屋舍的时候,蹲在门口接檐下雨水的妇人同她说话。
“三娘,这天气,你还去山里采山菌?小心踩了湿泥路,摔腿崴了脚。”
孔三娘不得已停下脚步,回头冲着人笑笑,“谢婶子关心,三娘会小心的。”
真要关心,又何必将淋雨的人喊停呢?
她行了屈身蹲礼,转身回来。
啪啪啪三声敲门,声音不大,再加上有雨,家里人都在屋子里,许是没听到。
她微向后仰一下,拧拧尾髻上的雨水,淅淅沥沥的,跟天上的雨似的。
手里一团湿,她又拍了三次门。
这回多用了些力,声音大了。
院中有了动静,听到一阵拖拉的脚步声。
靠门了,听到里边人问:大雨天的,谁呀。
孔三娘道一声是我。
心里却不舒服:自己出门采山菌,逢上雨水,家中无人担心吗?
有门栓抽开的响动,孔三娘进门前回头朝一直盯着这处的妇人客气地笑笑。
“婶子,我先回了。”
“哎。”
开门的是她二哥孔柱子。
听她这句话后抿抿嘴,一关上门,不耐地推搡三妹妹一下,“你和她说什么话?人家是陶家的家生婆子,住这边是陶家赏的恩,你当是咱们这种人家呢。”
咱们这种人家
这六字怎么听都不顺耳,“二哥,咱家也不赖。”
本本分分过日子,不偷不抢,何必自觉低他人一等?
他爹虽是个收夜香的,但并非大罪之人。
收夜香不仅能挣钱,夜香里倾倒草木灰等,转手又能卖给乡下的庄户人家做地里肥。
每年春秋两岔最忙的时候能赚七八两银子,算来是镇上中等人家的日子。
除了味道不好闻些,她没觉得哪里不好。
这话说了,孔柱子更不耐烦。
“去去去,别跟我说这些废话。今儿采的菌菇值钱吗?”
说着伸手在她篮子里翻找。
孔三娘提着篮子,任他寻,“都是些寻常的菌子。”
前些天她采了六七朵猴头菇,送到酒楼里,挣了三百多个铜板,他哥将这当成了挣钱的一条路,家里的活一清闲了,便让她去山上采蘑菇。
“都是些不值钱的。”
孔柱子失望地走开。
要是有个值钱的,也好换了钱请朋友们吃些酒。
孔三娘进了灶房,一瓢水清洗菌菇,底下接了木盆,洗了菌菇的水还清,将灶边的四五个番薯一并清洗了。
端到院中,换下脚上这双泥鞋,用竹条刷欻欻地清洗鞋底板的泥土。
最后成了一盆浑水才舍得倒,还是端到院子东边的菜地沿着小畦慢慢地灌水。
开春的时候,她自己动手将这点荒地凿垦出来,又用地里肥养过,前些天买了些菜种种下,今天看着已经抽芽了。
她脸上露出点笑意,“小菜菜,你们要快点长大呀。”
她种了胡萝卜和韭菜,剁碎的水嫩萝卜和韭菜,再拌上炒成碎沫沫的鸡蛋做馅儿,不用太多其他辅料,淡盐足够。
三分凉七分烫的热水和好的面团擀成圆片,包好以后,边沿扭成花边,烫到表皮微微黄脆,点上一层水闷干。
出锅前再撒点嫩绿葱花和黑芝麻。
端上桌的时候,葱香和饼香气交融相宜,独具风味。
她爹很喜欢这种吃法。
但是她二哥不喜欢,倒不是味道不好,而是觉得浪费,小小的一锅,又要和面,又要拌馅儿,还得点油,烧火,麻烦得很。
但做饭的人又不是他,他有什么好嫌弃的呢。
只有干活的人才有资格评点。
雨好像又大了,她快步跑回屋子了。
身上这件春衫是去年做的,豆青色蝶纹亚麻料子,虽有些小了,但是柔软舒适,最关键耐得住穿。
悬在窗前,有风过的时候就能干,不像是粗布的,这时节最容易起霉点子。
开箱笼的时候,最上面的湘色水烟纹素软缎衣让她眼神一暗。
衣裳很好,是她长到十六岁最好看、最贵的一件。
她娘从铺子里扯了三尺素软缎子回来时,在巷子里很得意一阵。
寻常百姓家,谁舍得花银子买缎料回家?
做了这么件好衣衫,孔三娘却只试穿过一次就没碰了。
这衣裳是好看,可穿着并不是让她开心,而是为了让她二姨还有刘家娘和刘家郎君满意。
她娘没念过书,字认得不多,但是巷子里方秀才的娘会倒牙。
她试这件衣裳的时候,她娘学人夸她是人比花娇。
镇上禽户卖小白鹅的时候,会提前将白鹅的绒洗刷得干净油亮。
孔三娘觉得穿上新衣的自己和被洗刷干净的白鹅没有区别,都是被人挑拣的命。
爹娘很满意刘家的这门亲事。
相看,相看,相互看嘛。
刘家家底不丰,只是西来村里普通的农户人家,水田五亩,每年两季的稻子,能达五旦,交了税子,每年少有三两富余。
乡下或许觉得这样已经不错了,在孔家爹娘眼里,却是瞧不上这点进项。
让他们看得上眼的是,刘家郎的前程。
家底一般,但是儿郎争气,这刘家郎自小就在县里读书,十六岁的时候便已经通过了童生试,说是今年要考秀才,还十分有把握哩。
秀才,那就有了功身,以后便是见了县太爷都不必跪地磕头的。
为着这点,爹娘自认平头老百姓,很想高攀刘家这门贵亲。
孔三娘从箱笼里翻出一件寻常衣衫,换过后,估摸时辰,去了灶上挑亮灶膛。
火钳子握在手中,熟稔地生火烧水。
天阴沉着,但已快到午时了。
爹要从乡下回来了,劳苦了一上晌,进门吃上一碗热乎饭才是。
大白米是她上晌出门前浸泡过的,往锅里加水放米后,她冲着东屋喊一声,“娘,晌午吃蕨菜和粥,行不行?”
孔母应一声好。
孔三娘去灶屋后边的坛子里掏了一把酸蕨菜,菜刀剁巴剁巴,案板拍蒜切成沫儿,想了想,将橱柜里的油渣取了四五块,同样碎末,一并拌好。
没一会儿外边响起一阵拍门声。
是她爹的叫门声音。
孔三娘从灶膛边的空落处取了布巾系上口鼻,一边走一边喊来了,门一开,外边只有他爹斜肩系着绳子,拖着身后的板车。
她急忙抬脚出去,要帮着将板车上的半人高桶抬下来。
屋子里的二哥跟聋了一样,叫死也不出来。
“你二哥三更天的时候陪我出去过,不用喊他了。你也别过来,省得沾了味道。”
孔母这时候听见响动出来,三人互相扶着,把几个桶都收拾妥当放在屋后倒扣着。
雨天不免磕绊,桶虽然在河边清洗过了,但是经年累月的那股味道,实在冲鼻呛人。
孔三娘一脸的泪水。
都是呛的。
孔三娘:“灶上做了粥,将好,先吃饭吧。”
“哎,晓得了,我先去后边过过水。”
他爹出门收夜香都是三更天出门,穿一身油皮布,盖子封得严实,很少会弄到身上。
但是她二哥总是瞎讲究,进门不管别的,先皂角搓一遍才让爹上桌吃饭。
家里有浴桶,但是洗澡费水,镇上水井远,这段时间爹忙,顾不上挑水,二哥躲活计,每回都是母女用扁担挑一点。
一上晌来回四五趟顶多半缸。
所谓的过过水,就是干皂子揉点泡,往水里一沾,从脖子一点点浇到下去。
今儿有雨,她爹很肯定图省水,要站在后院里淋雨过水了。
如此,吃饭的时候,孔三娘又跟孔柱子说嘴。
“爹身上沾了味,回家换一身衣裳就行,用不着天天搓洗。这天气见天沾水,对身子不好。”
“你不嫌臭,我嫌臭,要不然怎么吃饭?”
孔父劝闺女没事,“就一会儿功夫,我换衣裳手脚麻利着呢。冷不着。”
净胡说,要是不冷,方才端碗的手怎么那么红?
孔三娘眼里发酸,看向呼噜噜喝得正香的二哥,“你要是嫌弃爹这份活计,就别在家干坐着,也去给别家上工挣钱贴补家用呀。”
孔柱子眉眼一竖,“怎么跟你哥说话呢?长大翅膀硬了,觉得你哥管教不了你了,是吧?”
孔父架手拦着他,“三娘好心,三娘是好心”
“本就是这样的。你嫌弃爹活计不体面,有本事让爹在家忙活,你出门挣钱养家。”
孔三娘瞪着他
“我我你这张嘴什么时候养得这样刁钻,看我今儿不教训你”
“是你养的吗?是爹每天送夜香养大我的,你会干什么,你就会嫌爹臭”
她嗓子哑着,哭着往自己屋子里跑。
“死丫头,你别走!松手,爹,你松手!看我今儿我不打死她”
孔三娘一股气奔回屋子里,坐在床边揉着眼睛哭。
她就是偏心,就是心疼她爹。
家里养不起牛,只能人背着大绳在前拖大板车。
她爹左右两个肩膀上都是青紫不去的淤痕,经年累月,旧的没散新的又生。
上一世,爹过得一点都不好。
她嫁给刘家郎之后,被刘家拘在田里,后来发现她有做饼的手艺,便开了小摊位,让她在县里卖饼挣钱供丈夫的束脩。
每天睁开眼和面,闭上眼睛梦里也在和面。
一年只正月回家一趟,爹娘又总是报喜不报忧,生怕连累到她的日子。
她出嫁后,二哥不知跟了什么人一起做买卖,缠着娘和爹将家中所有的积蓄搭上,最后亏得血本无归,还倒欠人家钱。
为了早点还钱,他爹每天夜里进夜香,白日在码头上工,债还了,人也剩一把骨头了。才活了四十六就没了,是活活给累死的。
每一想到这些,她就想哭。
小时候能将她扛在肩头去看热闹的伟岸身影,怎么就成了那样一小点。
她爹养活了这么大一家子,凭什么受外人嫌弃、还要再受家里人嫌弃?
外边院子里二哥还在骂。
孔三娘又扯开门,顶嘴道:“就怨你,就怨你。有本事你出去挣钱,你别花家里一分钱。”
孔柱子将手里的筷子往她这边掷,尤不解气,从脚上拽了鞋面,要丢的时候发现门已经关上了。
咯噔一声,里边还上门锁了。
孔柱子气得连声骂,却没奈何开门,只好哼哼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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