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夜,皎洁光辉遍洒大地。巨大的神坛上,九把祭塔神剑耸立于其上,剑锋所指之处,是一方华贵却空置的高台。
风起林动,树影绰绰之间,成群的乌鸦围着神坛,发出阵阵嘶鸣。
自神坛石阶而下,一条由无数赤色萤石铺就而成的路绵延至远方。路的两侧,森森白骨做底,纯白无暇的幽梦兰随风飘摇。再往后,伫立着一排排祭奠逝者的纸人,月色普照下,它们惨白的脸上充斥着诡异的静谧。
脚踩如霜月色,世勋着一身蓝金长衣,黑发雪颜,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如松。手捧锦盒,步伐坚定而沉稳。
他的身后,是万俟舒,坐在轿撵上,坐在被百鬼抬起的轿撵上的万俟舒。
今夜的她,华服加身,闭目端坐,珠翠繁复之下的秀美脸庞上,无悲无喜。这样的她,才是世勋想要的,也是迎回青翙最好的祭品。
缓步走上神坛,世勋面向高台,高高举起锦盒。而身后的百鬼,则乖觉地将万俟舒放到了高台上,亦如当年青翙接受万物朝拜那样,接受此刻世勋的朝拜。
打开锦盒,一缕闪着金光的精魂飞出。世勋放下锦盒,伸出右手接住精魂,神色温柔。当年,自己孤身前往西方神域,待了七天七夜,几乎把那里翻了个底朝天,才收集了这一缕精魂。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复活她。
现在,月圆之夜,阴阳逆转,界门大开,终于可以实现了。
世勋原本沉寂的眼底逐渐浮现狂热,嘴角泛起狰狞的笑意。只见他抬高右手,精魂便慢慢飞向了万俟舒。
只是,这缕精魂在万俟舒身边环绕徘徊,迟迟不与她融为一体。
世勋见状,并没有很着急。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来到万俟舒面前,眼神落在她手上闪着微光的契约之戒。
此时此刻,这枚黯淡多日的戒指,正竭尽全力散发着最后的光芒。
如此看来,今晚的祭典,怕是会很热闹。
世勋微微侧头,余光的尽头,有什么东西在逐渐逼近。他微微垂眸,嘴角的笑意逐渐加深,“真的是你啊,伯贤。”
话音刚落,一道白光闪过世勋的眼,世勋霍然转身,生生逼退了这股神力的进攻。与此同时,神坛下的百鬼瞬间消失,白色的纸人也骤然染上血色。
缓步拾阶而下,世勋看向来人,神色戏谑:“小小人类居然穿过了坠神沼泽,让我来猜猜,是伏城,还是你们的神主帮了你?”
“还是,你的那个兄弟,吴世勋?”
树林阴影处,边伯贤身披黑色斗篷的人,手持光剑走了出来。摘下头上的斗篷帽子,蔓延半张脸的可怖疤痕,清晰可见。他抬眼看向高台之人,质问道:“所以吴世勋还活着,是吗?”
“呵,”世勋蔑视地笑了笑,随手摘过一朵幽梦兰,轻嗅它的花香:“活着又如何?他只不过是我的留在轮回里的一缕魂魄,现在收归正主,名正言顺。”
“万俟舒也是如此,我现在只是让事情回到最初的模样,有错吗?”
边伯贤举起光剑,指向世勋,眼里尽是嫌恶:“可他也有自己的人生,万俟舒也有自己的人生,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可以随意折损别人的人生吗?”
“青翙神主若是知道你如此自私自利,她怎么会原谅你?”
边伯贤的话几乎是在世勋的雷点上蹦迪,果不其然,后者的神色立马垮了下去,阴鸷异常:“你有什么资格提青翙?若不是我在幻境里放松了警惕,怎会让他脱身出去救你,让你在涅槃之火里活下来?”
“伯贤呀,是我救了你呀。”
边伯贤不愿再听眼前人颠倒黑白的话语,将光剑立于身前,眼神如炬,伸手结印,脚下星芒图腾浮现。一道光柱自空中落下,照在他身上。万丈光芒下,边伯贤握住光剑,凝聚神力于其上,朝世勋发起进攻。
可就在这时,神坛下的无数纸人却忽然动了起来,原本单薄的躯体膨胀变大。朝边伯贤的方向移动,大有将其深深困住的意味。
看着纸人们逐渐围困住边伯贤,世勋“啧啧”了两声,神色鄙夷。他不是不知道今夜边伯贤的到来,只是在他看来,这个人类,并不值得他动手。于是便调集了冥界的阴兵,附加在纸人的身上,任他调遣。
果不其然,身陷阴兵围困的边伯贤,寸步难行。
“你就在这里,好好庆贺我的成功吧。”
此时满月已经来到了神坛正对的方位,九把祭塔神剑已经从刚开始的剑指高台,变成了耸立朝上的样子。神剑顶端,各有一颗明珠,它们依次相连,巨大的圆形之下,万俟舒正坐其中。而青翙的魂魄汇聚在她的头顶,只等终焉之刻。
一边是阴兵围困,战况激烈的厮杀,一边是神秘肃静的祭典,世勋站在两方的交界处,仿佛天平一般,不偏不倚。
但其实,这世间的天平,早就已经被颠覆了。
世勋伸开双手,释放出神力,周遭狂风四起,风力之大,连祭塔神剑的剑身都有了轻微的晃动。万年的修炼,早已让世勋的神力深不见底。
手中的光剑挥舞了无数回,却还是有数不尽的阴兵涌上来。刀光剑影之间,边伯贤也被这遍布四周的霸道神力压着跪下身去,呕出了一大口鲜血。眼前的一切渐渐被阴兵占领,耳边只剩呼啸的风声。那由他带来的光芒,也渐渐暗淡了下去。光剑上裂痕斑驳,在碎裂的边缘徘徊。
高台之上,风声猎猎。万俟舒还是双目紧闭,但秀眉微蹙,放在腿上的双手渐渐握紧。按理说,此刻的她已经神志全无,只剩一副躯壳才对。可偏偏,此刻被禁锢于此的她,却有了异动。
一滴清泪落下,砸在了契约之戒上。
满意于眼前的战况,世勋露出得意的笑意。凡人之躯,妄图比肩神明。他筹划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轻易失败?
就算是失败,也不该是被这个人类……
熊熊业火燃起,直逼天际,无数阴兵哀嚎飘散。在冲天的火光中,世勋震惊地往后退了一步,怎么会这样?
尘烟纷飞,边伯贤褪去一身黑衣,以最纯粹的白抵御没有边际的极夜。赤焰绕身。步下生莲,他的眉间浮现银色纹路,神圣无比。而他手上的契约之戒,已经与光剑融为一体,成为一把独属于他的神器。
举起神器,边伯贤飞身向前,扫清眼前的所有障碍的同时,沉声道:“我一定要带他们回家!”
林中寒鸦受惊纷飞,两股神力在空中猛烈碰撞,擦出刺眼的光芒。世勋左手负在身后,右手作为结界,抵挡住边伯贤的进攻,只听他冷笑连连道:“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云海翻涌,边伯他腾空而起,神器在空中狠狠一劈,落下一片绚烂的光幕,似点点繁星自星空中坠落而下,将永夜映得明如白昼。而后他在空中旋身,耀眼的神光直冲而起,宛如绚烂的银龙一般,仿佛要与天上劈落而下的闪电连接到一起。
神器上凝结了庞大的力量,边伯贤的身后浮现出神鸟凤凰,桀桀嘶鸣间,带着摧枯拉朽般的气势冲向世勋。满月掩藏在云海之后,任由神力波及,大地晃动。
面对这股将万物轰成齑粉,烟消魂灭的进攻,世勋并不迟疑。腕上白光一闪,电光火石间便抵挡住了眼前的惊涛骇浪。紧接着,他不紧不慢的在胸口划了个大大的十字,周遭的温度骤降,水汽瞬间凝结,冰雪飘飞之间,手下无数条大江大河逐渐汇集,空气中逼人的杀意渐近,狂风裹挟着冰棱和雪花,扑向边伯贤。
这一次,总该要分出胜负了。
终于,其中一人突的一震,跪倒在地,唇角涌出鲜血蜿蜒,另一人则定定地站着,冷漠地看着他。
“凡人之躯,妄图比肩神明,真是笑话。”毫无疑问,世勋站在高处,以胜利者的姿态,睥睨一切。
尘埃落定之间,世勋嘲讽地说道:“我这个人呢,一向心慈手软。既然你一心求死,我送你一程就是了。”
只有死人,才不会阻碍我的步伐。
只可惜,还没有等到世勋再次发力,他便顿感胸口一阵发凉。低头看去,尖利的长甲从背后刺入,穿透了他的胸膛。紧接着,长甲猛然抽出,鲜血喷涌的同时,世勋吃痛地跪在地上。
他回头看去,却发现,伤他之人是万俟舒。
风雪之中,万俟舒扯下满头珠翠,发丝飘扬,身上的青色华服也变回了一身素白长裙。她只匆匆看了一眼世勋,便飞下神坛,飞向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
“伯贤!”
再次投入熟悉的怀抱,眼泪簌簌落下。万俟舒伏在边伯贤的肩头,放声大哭。在数次往返时空中,她的记忆纷乱而复杂。关于青翙的一切,和她现世的一切,不断在她的脑海里纠缠。她曾经以为,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接住眼前人,接住她的害怕担心,边伯贤紧紧抱着万俟舒,眼眶泛红道:“没事,没事,我来了,我来接你了。”
他终于找到她了。
“你的脸……”万俟舒看着边伯贤脸上的疤痕,惊诧不已:“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这样的疤痕万俟舒自然认得,而她更知道,因为力量对冲,再加上涅槃之火的灼烧而出现的这些疤痕,根本无法消除。哪怕回到现世,这些疤痕也会跟随他一生。
可他是活在聚光灯下的人啊,这些疤痕足以毁掉他的前程。
边伯贤知道万俟舒的担心,温声道:“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对不起……对不起……”万俟舒难过地低下头,抽泣不已。
眼见功成之刻就这样被断送,世勋忍着心口的疼痛,不甘心地站起来,怒道:“你们谁也别想从这里离开!”
说罢,他驱动着风神之怒,天上天下,风雪雷暴皆被搅动,迅速于空中凝聚。青翙的精魂已经飘荡多时,再不让它进入万俟舒的身体,只怕会再度消散。
世勋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他拼尽一切也不会让青翙离他而去。
可就在这时,天空上方的结界忽然出现裂痕,数道银光透了进来。神主和伏城终于赶到了,他们带着神族的将士们,披荆斩棘,辗转许久,终于找到了这里。
神主看着眼前的祭坛神剑,惊诧于世勋居然为了复活青翙神主而动用禁术,无奈道:“冥主,多年前吾就同你说过,青翙神主已经仙逝,没有踏入轮回亦没有转世,你为何还要如此执迷不悟?”
世勋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恨声道:“胡说!万俟舒就是青翙的转世!是你们逼死了她!”
神主眉头紧锁,犹豫了片刻,终是将埋藏在心里许久的秘密,说了出来:
“青翙神主死前亲手捏碎自己的神灵,爆体而亡,怎么可能会有轮回转世?!”
神主的声音浑厚而沉重,一字一句打在世勋的心上,让他心惊。怔了许久,世勋才磕磕绊绊道:“你说什么?”
“当年,青翙神主在西方神域被幽梦兰所困,万般痛苦之下才选择用这种方法了结自己,保全所有人。为了不动摇军心,也才不许当时知情的神主说出真相,神族没有迫害青翙神主,而青翙神主也是为了她的信仰,无怨无悔。”
伏城站在万俟舒和边伯贤的身前,十分冷静理智地告诉着世勋真相。
世勋全身心地抗拒着伏城的话,猛烈地摇着头,“不可能!我明明找到了青翙的残魂,我还能从万俟舒身上感应到青翙,她就在我的身边,如果不是你们阻拦,她此刻就在我的身边了!”
伏城眼神微动,眼底有些晶润,抿嘴默然了许久。他该怎么跟他说清楚,这一段横跨了万年的故事呢?
“你有没有想过,那是青翙神主为了你专门留下来的残魂?世间万物相似相生,或许万俟舒在经过忘川河边,投胎转世的时候,沾染了青翙神主的气息,所以你能从万俟舒身上感应到她。”
世勋听着伏城的话,瞳孔微微颤抖,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巨大的不安,“忘川河边?”
神主往前走了几步,神色肃穆道:“青翙神主自知无法再见你,便在吾带兵返回的时候,将她的一缕残魂交予吾,带回忘川河边安置,然后长长久久地守在你身边。”
“至于你手上的精魂,若不是青翙神主留下命令,众神怎会对你在西方神域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
“她知道你断然不会接受她的死讯,所以才留下这一缕精魂。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你居然疯魔至此?!”
世勋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笑了起来,越笑越厉害,笑到肩膀剧烈抖动,笑到眼泪落下,笑到嘴角渗血,“你们胡说……都在胡说……”
伏城见四下都是幽梦兰,不禁怒从心头起,挥手放出一片业火将此毒物烧了个精光,愠怒道:“当年青翙神主因幽梦兰而死是真,如今你又用幽梦兰困她是真,而她在忘川河边等了你万年亦是真,你若不信,大可自己去看一看。”
世勋没有再反驳,而是缓缓回头,只见神坛上的那缕精魂往某个方向飞去。没有丝毫的犹豫,他飞身跟上,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神族将士们见世勋离去,纷纷异动,不知该如何做。神主摆手,示意众人安静。
“这一切,他自己会有决断的。”
月影西移,不为任何事物影响,孤独地走过时间,走过无数岁月。跟着这无边月色,世勋来到了忘川河边,来到这片他无比熟悉的地方。
精魂没入一片曼珠沙华盛开之处,微光涌动之间,渐渐凝聚幻化成人形。她慢慢转身,一袭青衣,秀美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世勋,你来了。”
心里,有风吹过。那片荒芜大陆,冒出了点点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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