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灯光的缘故,她脸白如宣纸,又透着某种诡谲的静谧。就连她眼角浸染的那些温婉随和,似乎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深。

    她是怎么做到走路不带一点人气儿的?

    秦尤暂时没功夫去深思这个问题,她清清嗓子,发出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到好处地落进了贺峥耳里。

    贺峥眼风一瞥,不着痕迹地将小塑料袋塞进内衬口袋,起身回头,松松衣领,好一幅人模狗样的谦谦君子。

    不等秦尤开口,沈宁便自嘴角两边扬起道轻轻浅浅的弧度,柔声道:“原来你们在这呢,可让我一通好找。追思会快开始了,走吧?”

    秦尤和贺峥对视一眼。

    “贺警官,真不好意思啊,前两天我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实在没力气接见你,希望别怪罪。”

    大概是穿了身西装,贺峥这臭流氓竟也学会逢场作戏虚与委蛇的伪君子那套了,他笑容温润:“当然不会。”

    沈宁走路弱柳扶风,面上又露出种悲戚:“敬山好好的,怎么就会…我和他相敬如宾几十年了,还以为能共白头呢,谁知道让孩子们黑发人送白发人。”

    “相敬如宾…”贺峥玩味似的咬文嚼字:“他半路弄了个私生子回来,许夫人就没有半点怨言?”

    沈宁摇摇头,眸底有几不可察的讽刺意味的浅笑:“生都生了,还长这么大,怨言有用吗?但那会儿确实也怨过,只不过一见东尼,就什么脾气也不见了。可怜孩子,13岁之前跟着亲生母亲东奔西跑,吃不饱穿不暖,你知道他那会儿多瘦吗?整个人皮包骨,特别怕生,战战兢兢的,哪有现在这幅混世魔王样…”

    沈宁眉眼间都浮着一种类似于宠溺的和蔼。

    “那乔乔呢?你们同住屋檐下,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

    那浅笑变得有些僵硬,不过也只是片刻,她好像颇为无奈道:“贺警官不用卖关子,我知道你意思,外人能发现,我身在其中又何尝不知?”

    “你就不管管?”

    “管?”她轻轻嗤笑,“男人啊…男人,年轻时候喜欢小姑娘,老了也一样,管不住的。我已经这个年纪了,也没有那么多心力去管,只要不会玩得他中风,就随他去吧。”

    “许夫人真大度,乔乔在天之灵要是知道了,铁定会松下一口气。”

    沈宁缓慢的脚步微顿,旋即又低眉敛眼地叹道:“我听说了。”

    “那许夫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沈宁眸光飘忽了两下才勉强问:“怎么死的?”

    “枪/杀。一枪爆/头。”

    贺峥直白粗暴地说完,视线一直紧盯着沈宁,对方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始终交握于腹前的双手也紧了下,拇指在虎口处摁出小片青白,仿佛是要强压住某种情绪。

    半晌她才喃喃道:“可怜孩子…”

    她嗓音恍若未闻,神态却很悲悯,贺峥微微眯了下眼睛。

    在台上念悼词什么的就更夸张了,简直比追思会本身还要让人觉着恶心。

    反正秦尤杵在不起眼的人群末尾,听台上的伪君子哭哭啼啼地诉说着许敬山生前有多么多么光辉高尚时,是反胃地酸水都要大吐特吐了。

    面前黑压压一片,静默无声,偶有一两声哽咽石头落地似的坠入其间,浮起三两分沉重肃穆。

    记忆突然穿过岁月洪荒与某一时空的片段交叠重合,她没来由地想起郊外青山,雨丝如雾,阴云蔽日,天色沉沉,那块墓碑前当时也是这幅场景,黑压压的具是一片死气,零星的抽泣此起彼伏,神父手捧着圣经,用荒腔走板的语调一锤定音似地结语道:“阿门。”

    飞鸟乍起枝头,剪影消融在遥远的苍茫天色中。

    “喂。”她胳膊肘突然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秦尤本能地侧眸,眼底浓雾般的凝滞未来得及散去,被贺峥捕捉到,他愣了愣,到嘴边的话变成:“想什么呢。”

    “没什么。”

    “……”贺峥压低嗓音说:“差不多了,我得走了,送你回去?”

    秦尤瞥向他:“你刚才发现了什么?”

    贺峥义正言辞道:“警方办案侦查细节不便透露。”

    “……”秦尤翻了一眼,挥挥手道:“随您的便,要滚赶紧滚。”

    “你不走?”

    “不。”秦尤嘴边勾起一丝玩味,目光十分暧昧地望向此刻正站在台上致辞的许博涵,“腿痒,我要扎一个来玩玩。”

    “你——”贺峥自己都还没咂摸出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嘴上就已经当机立断地喝止道:“不许扎!”

    秦尤好生奇怪地看向他。

    贺峥:“……”

    贺峥:“反正就是不许扎!”

    贺大队长发表完自己的宝贵意见,便十足蛮横无理地扛起她大踏步离开,塞上车,关门,系安全带,猛踩油门,一溜烟儿和许家小洋楼拜了个拜。

    鉴于她不配合报上住址,自己又有要紧事缠身,贺峥只好一路风驰电掣雷霆万钧地将人给打包到了她公司楼下。

    向来风度翩翩的秦律师全程都在问候他祖宗十八代,直把给他骂得祖坟冒青烟,临走时还气急败坏地冲他叫道:“贺峥!我艹你大爷!”

    贺大队长隔着车窗粲然一笑:“我大爷一把老骨头了,你艹不动的,我年轻,你——哟。”

    秦尤怒不可遏地抢过路人正端在手里喝的饮料,眼见着就要冲他砸过来,贺峥忙不迭收敛了浑身的贱气,夹起尾巴就乐不可支地溜了。

    回到局里时正晚九点,他径直奔向鉴定科目组。

    值夜班的是四眼仔夏安,趁着这会儿里外没人不知道在浏览些什么有辱斯文有伤风化的东西,导致他一走进去就被嗯嗯啊啊的动静给灌了一耳朵。

    贺峥笑骂道:“你小子也不知道戴个耳机。”

    扭头瞅见贺大队长,四眼仔惊地屁股一歪跌坐到了地上,两手还垂死挣扎地去够桌上的手机,十足奋发图强地守护着自己仅存的清白。

    贺峥瞥了一眼,挑起眉:“哟,口味还挺重。”

    四眼仔整张脸一下子就红成了猴子屁股,手忙脚乱地锁了屏幕,又尴尬又羞赧地道:“贺、贺队…”

    “行了,不逗你了。”贺峥从西装内衬的口袋里掏出个小塑料袋丢给他,“看看这是个什么成分。”

    他确实在那辆药理车里找到了点东西——几缕丝线缠绕在柱脚边,不大明显,要不是他火眼金睛,还真发现不了。

    贺峥吩咐完准备就地等结果,路过会议室时又瞧见一队人马正围在一块好不潇洒地吃夜宵。

    大概是贺峥这条万年单身狗起了以身作则的带头作用,队里除了贾乙丙同志订了婚以外,清一色的光棍,业余压根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娱乐,悲催地可怜。

    所以这群被月老诅咒的光棍时常抱团取暖,加班加地比狗还勤快——反正回去也没事儿干。

    贾乙丙看见他,大叫道:“哟嚯,贺队!穿这么人模狗样,相亲去啦?”

    “去你的,老子这叫貌美如花。”贺峥拉开把椅子坐下,加入了食夜宵的快乐阵营。

    一队兄弟跟了几年——当然,除却郝诚实以外,都混熟了,又因着贺大队长整天没个正形和满嘴跑火车的尿性,人传人把队员们都给传染成小流氓了,私底下嬉皮笑脸的十分没大没小。

    贾乙丙笑嘻嘻道:“没成啊?嘶…你说这到底咋回事啊,咱贺队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怎么还一直单着呢,姑娘们都死光啦?”

    贺峥也义愤填膺道:“就是!”

    郝诚实摸摸鼻尖,应了他的名字,他很诚实地说道:“贺队,我觉得是因为你穷。”

    “我…”贺队抬起巴掌就要朝他脑袋招呼过去,郝诚实很有先见之明地躲开了,附和众人一阵鹅鹅鹅地大笑。

    卫君澜添油加醋道:“不是…你小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干嘛老是戳人贺队痛处,穷怎么了?不就是娶不起媳妇儿讨不着老婆嘛,多大点儿事,哎贺队,你可千万别介啊。”

    贺峥:“……”

    众人又齐刷刷地大笑。

    贾乙丙:“贺队你说吧,你喜欢啥样的?温柔的漂亮的善解人意的?你尽管说,兄弟几个一定赶在你入土前替你破了这个处。”

    “滚你妈的,老子才不是处。”贺峥笑骂一声,又不正经地说:“我喜欢什么样的…胸大腰细腿长的。”

    郝诚实:“秦律师啊,秦律师那样的。”

    贺峥正咬了口鱼豆腐往喉咙里吞,猛地听见这么一句,硬生生给呛得喷了出来,扭头横眉竖目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你!”

    郝诚实初入警队,对于秦大律师这头号公敌和警方之间的种种爱恨情仇尚且不清楚,其余的老油条就不一样了,当贺队这临场反应纯粹是嫌弃的嫉恶如仇,便纷纷附和道:“对啊对啊,胡说八道嘛这不是。”

    “小诚实你可长点心吧,那女人是个什么品种?要说咱贺队最讨厌谁,非她莫属了。”

    “别说贺队最讨厌,队里哪个不是一样的?咱们千辛万苦破了案子抓了犯人,谁知道她一张嘴,啪!无罪释放了。白费心血,有时候真不知道这法律是干嘛用的…”

    “唉…算了吧,法律就是权势的玩具,别指望它会给弱者充当保护伞。我们呐,做好我们自己分内的事就得了。”

    “如果坏人不能被绳之以法,不能受到相应的制裁和惩罚,那我们做的再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贺峥听着,半晌没说话。

    一众人唏嘘感慨,约莫是瞧着氛围逐渐沉重,贾乙丙又贱嗖嗖地道:“不对啊,秦律师胸也不大啊。”

    贺峥一听,登时拉下脸:“说什么呢,我平时都教你们怎么在背后拿女同胞开下流玩笑了?”

    他板着一张以假乱真的严肃脸,要不是还历历在耳,险些会让人以为那句“胸大腰细腿长”不是从他狗嘴里吐出来的。

    贺队变脸太快,假正经地简直道貌岸然,但虽如此,还是极具威严的——他耍流氓时可以嘻嘻哈哈地跟弟兄们闹成一团,可一旦当他认真起来,没人敢去忤逆他触他的霉头。

    贾乙丙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恰逢四眼仔前来反馈鉴定结果,这四眼仔性子扭捏羞怯,半个小时的功夫也没让他从“看a/v被人撞破”的糗境中缓过神来,他顶着张被开水烫过似的大红脸结结巴巴道:“真、真丝电力纺…”

    “真丝电力纺是、是桑蚕丝生织坊类丝织物,以平纹组织、制制织,属于高、高档面料,织物质地…紧密细洁、洁,手感柔挺,光泽柔、柔和——”

    “行,我懂了。”贺峥听这小结巴说话就头疼,“你就说大部分用于哪方面上吧。”

    夏安捋了捋舌头:“按、按织物每平方米重量不同,重磅主、主要用作夏令衬衫、裙子面料;中磅的、的可用作服装里料;轻磅的可用作衬、衬裙、头巾等。”

    贺峥嗯一声,接过物证袋,拎着它面向一干人等,打了个响指挑眉笑道:“宝贝们,来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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