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悠最初感到变化,是他们彼此确认关系后,往回走的路上。

    晚自习还有几分钟就开始,两人一齐往教室走。

    其实这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他们是朋友,常常同桌吃完饭后一起回去。

    肩并肩走个路,算什么大事儿呀?

    但向悠就是觉得不自在。

    不是那种让人恼怒的不自在,而是感觉手脚都不属于自己,心跳也乱了节奏,浑身的所有知觉被放大数倍,微风都刮成了台风。

    可是,她只是走在走了无数遍的这条路上而已。

    她身边同行的,也是一齐走了无数遍的那个人。

    要非说有什么不同……

    他是她男朋友了。

    孟鸥是她男朋友了。

    她是孟鸥的女朋友了。

    他们在一起啦!

    这个想法“噌”一下冒出来,给她的大脑搅了个七荤八素。

    控制平衡的小脑没能幸免,她腿一软脚一歪,眼看着要往墙上砸去,胳膊被人一把抓住。

    两人构成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倒直角梯形。

    向悠就这样歪斜着脑袋,仰头看他。

    那一瞬其实很短,因为下一秒孟鸥就把她拉直了。

    但在向悠眼里,好像进入了子弹时间似的,被拉得很长很长。

    走廊上是没有灯的,教室里漏出的灯光,也只照亮了窗台边一小块。

    他浑身上下,只有月亮从太阳那儿借了光,倒一手分了他一点。

    那光很淡,朦朦地给他刷了一圈。

    而他那本就深邃的眼眶,更是彻底隐匿在黑暗里。

    唯有瞳孔澄亮如星。

    孟鸥将她拉直,问她怎么平地还能摔跤的。

    向悠突然不高兴了。

    这种不高兴不是因为孟鸥开她玩笑。

    而是,这种乱七八糟的心情,原来只有她一个有吗?

    但她也不好因此去怪孟鸥,不然显得太无理取闹。

    她只是反手拍了下孟鸥,声音闷闷的,却还尽力装得轻快:“你才平地摔呢!”

    话音刚落,身边的人不见了。

    向悠瞪大眼往地上看去,孟鸥居然“咚”一下坐地上了。

    “喏,我摔了。”孟鸥说着,揪了下她的衣角。

    鬼知道孟鸥是什么脑回路。

    向悠本就站得不太稳,这一揪让她平衡尽失,徒劳地挥着手臂往地上倒去。

    孟鸥还算有点良心,伸手在地上垫了下。

    虽然他显然低估了向悠的重量,这一下给他砸得嗷嗷叫。

    还是他自找的。

    向悠本来很气,但看孟鸥甩着手干嚎,她没良心地开心起来了。

    她一边笑,一边说了句“活该”。

    孟鸥是真的疼,生理性泪水都逼出了几滴。

    他就那样泪汪汪地看她,猝不及防亲了她脸颊一下。

    很突然,很短促。

    就像天边稍纵即逝的流星。

    两人坐在地上,隐没在阴影里,两边都有墙挡着。

    没有人会看到,但依然无法控制她狂跳的心。

    空气静谧了几秒。

    孟鸥小心翼翼地看她,眼睛依然水汪汪的。

    “你生气啦?”他轻声问。

    向悠不说话,只是也眨巴着眼睛看他。

    彼此对望了数秒后,突然默契地一齐别开头。

    耳边响起两人努力压抑的羞涩笑声。

    谈恋爱,好像并不无聊。

    至少和孟鸥谈恋爱,还挺有趣的。

    不管是害羞、幸福、开心。

    还是生气、委屈、吃醋。

    都有趣。

    两人在一起的事,最终没能瞒过老师。

    明眼的同学都知道他们不对劲,甚至当她承认时,还有人说:“我以为你们早就在一起了呢!”

    但是老师不一样。

    之前他们还是朋友时,老师从没多说什么。

    可在一起没几天,就被老师发现了猫腻。

    暧昧期和确认关系后的两个人,在外人眼里看起来,是真的会有什么区别吗。

    明明向悠觉得没区别呀。

    虽然她心里的变化好大好大,可是她觉得,他们明面上看起来,依然只是好朋友而已。

    有次,两人在走廊上走着时,突然被班主任叫住了。

    彼此隔了近十米的距离,班主任不得不高喊道:“你们俩来我办公室一趟。”

    两人臊眉耷眼地来到了办公室。

    训话的内容很格式化,两人就是两只应声虫,说一句“嗯”一声。

    最后,班主任说:“下次再让我抓到你们走太近,我就把你们家长喊来。”

    为了贯彻这一说法,班主任让孟鸥先走。

    孟鸥离开后,班主任抓着她又说了好几分钟。

    她的语气时而严肃,时而温柔。

    说她居然违背校规时很严肃,让她保护好自己时很温柔。

    向悠从一只虫变成了一个人,把每个字都听进了耳朵里。

    素来遵纪守法的向悠,当真不搭理孟鸥了。

    晚饭时间,孟鸥来找她,她视若无睹地拉着朋友的手走了。

    那晚孟鸥没吃晚饭。

    后来有人说,撞见他一个人在露台吹风,眼睛红红的。

    但他没死心,放学时又截住了向悠。

    走廊上人太多,向悠难以将他彻底甩开。

    好在这晚不是班主任值班,向悠放低防备,和他走近了些。

    “你要和我分手吗?”孟鸥可怜兮兮地问她。

    “没有呀。”向悠赶忙否认,“可是,我们不是不能被班主任发现吗?”

    “那班主任不在的时候,你能不能别疏远我。”孟鸥看起来委屈巴巴的,“我作业一个字没动呢!”

    这句话少了个前因,但向悠能听明白。

    意思是他因为被疏远,心理波动得连作业都写不下。

    这种经历向悠也有过。

    是在孟鸥突然在体育馆抱住她的那天,是在他们确认关系的那天,当然后来也发生在了他们分手的那天。

    对于学生来说,学习和作业是头等大事。

    这个被影响了,那事情一定很严重。

    “可是,你怎么知道班主任什么时候不在?”向悠问。

    要知道,班主任可是神出鬼没般的存在。

    而且由于墨菲定律的关系,越是做坏事儿时,越容易被班主任抓现行。

    “我眼神好,我帮你盯着。”孟鸥突然将眼睛瞪得溜圆,扫视了一圈,“报告,班主任不在附近。”

    “这还用你说吗?”向悠哭笑不得地推了他一下,“今晚英语老师值班,我不用看都知道班主任不在。”

    “你确定?”孟鸥一扬眉,“忘了上次了?”

    向悠一听,吓得浑身一哆嗦。

    孟鸥指的,是之前一次晚自习。

    值班的是老好人物理老师,他是退休返聘的,有点儿耳背,性格也好,对谁都笑眯眯的。

    而学生这种欺软怕硬的生物,才不会领情。

    因此每逢他值晚自习,班里都特别吵。

    直到某天,大家又在班里聊成一锅粥时,门突然被一脚踹开。

    “我回学校拿个东西,走老远就听到我们班这么吵,没想到你们就是这么上晚自习的啊?”班主任冷哼一声,吊着嗓子道。

    班里吓得一秒静成了太平间。

    只有物理老师慢一拍地诈了尸,慢悠悠地扭头看向门口,满脸纯朴的疑惑:“郑老师啊,你没有回家吗?”

    总之自那以后,物理老师值班的晚自习纪律好了不少。

    大家不是怕物理老师,而是怕班主任哪天又落什么东西。

    想起这件事,向悠总觉得班主任就混在走廊的人群里。

    她左看右看,马尾却被孟鸥抓住晃了两下:“都告诉你我帮你检查过了,不相信我?”

    向悠收回目光:“那你以后都要观察仔细一点。”

    孟鸥一扬眉:“包在我身上。”

    有了这个承诺后,两人又恢复了从前的状态。

    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写作业。

    每每班主任在视野里出现,孟鸥都会第一时间发现,然后“哧溜”跑远了。

    而慢半拍的向悠,要等到他带起的风吹到脸上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问题。

    唯独有一次。

    那次是午休时间,两人难得都没回家,在学校一起吃了饭后,打算回教室休息。

    可能因为是第一次午休,也可能是聊得实在太开心。

    总之,孟鸥的雷达失灵了。

    “你们两个——”班主任的怒吼从背后响起。

    向悠吓得站在原地头都不敢回,满脑子回响着“死定了”。

    而孟鸥不知怎么想的,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朝前狂奔而去。

    “你疯啦!”

    向悠拼命想甩开他的手,却怎么又甩不掉,只能被迫跟着向前。

    身后传来班主任的追赶声,脚步声混杂着怒骂。

    “孟鸥你有病啊!你松开我的手!怎么办呀!我会不会被开除啊……”

    向悠一路上气不接下气下气地说着。

    而孟鸥倒是很淡然,还有空分她个眼神,冲着她笑一个。

    笑屁啦!

    都怪你!

    向悠没气儿说话了,把嘴上的骂改到了心里。

    别人都说跑步有一个极限。

    到达这个极限后,身体的疲惫会一扫而空,能再跑很远很远。

    而向悠也抵达了一个极限。

    但不是跑步的极限。

    而是那些压力、惶恐、不安……聚集到一个程度后,突然“腾”的一声,烟消云散了。

    她不在乎了。

    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怎么都于事无补了。

    向悠将他的手握紧了些。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孟鸥也反将她握紧了些。

    两人紧紧相牵,在走廊上一路狂奔。

    其实班主任一早追不上他们了。

    她的怒吼声,也逐渐远去听不见。

    但两个人还是跑。

    谁也知道不可能跑一辈子,总得回到教室。

    可就是想这么牵着手,特别叛逆地跑上一回。

    午休时分的教学楼很空,走读生回了家,住宿生也回了宿舍。

    整栋楼都回响着他们杂乱的脚步声,后来又掺上了断断续续的笑声,从楼上到楼下,又朝操场延伸而去。

    跑到一楼时,彼此都明白没必要再跑了。

    但两人默契地对望了一眼,一句话没说,便手牵手又朝操场跑去。

    一直跑上塑胶跑道,向悠先一步失了力,往地上一赖,也把孟鸥拽倒了。

    两人都没力气说话,彼此对望着,像两只小狗,张着嘴直喘气。

    气儿喘顺以后,第一件事便是笑。

    先是默契的微笑,一路过度到放声大笑。

    虽然知道后面等着她的是地狱,但那一刻,向悠就是特别特别开心。

    近十八年的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刻。

    笑完之后,向悠一歪身子,往他身上一靠。

    既然两个人都流了汗,就谁也甭嫌弃谁了。

    孟鸥歪着脑袋,很费力地向下看她的脸。

    向悠也翻着眼看他,感谢厚厚的云层挡住了太阳。

    他很突然地说:“向悠,我喜欢你。”

    在认真的时候,他总会一字不差地喊她的全名。

    “我知道呀。”向悠笑眯眯地应。

    “那你也给我说一句好不好。”孟鸥用肩膀轻轻怼了下她靠在上面的耳朵。

    “我不说。”向悠故意逗他。

    孟鸥一瞬间变得有几分落寞,又不死心道:“为什么?”

    “略——”向悠冲他挤了个鬼脸,“我就不说。”

    孟鸥撇撇嘴,低下头不说话。

    “你生气啦?”向悠问他。

    “没有啊。”这语气,很明显是在口是心非。

    向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直看得他捱不住,也给她回了个目光。

    向悠就在此时突然道:“我喜欢你!”

    “啊。”孟鸥的脸上,一刹那显出少有的张皇。

    张皇过后,就是拼命抑制的喜悦。

    向悠靠在他肩上,与他紧紧相贴的那处,感受着他在努力忍笑,忍到整个人抖啊抖。

    也带着她抖啊抖,像坐上了颠簸的小船。

    当天下午,两边的家长先他们一步来到了教学楼。

    走进办公室时,两位家长显然已经被先训了一轮。

    抛至脑后的害怕,此刻卷土重来。

    以至于向悠一进门就掉眼泪,走到班主任桌前时,已经哭得直抽抽了。

    向悠妈妈心疼到不行:“老师,你看孩子都知错了。我回去一定教育她,在学校里您给她留点面子好不好。”

    孟鸥妈妈则直接拿出纸,弯腰给她擦眼泪,边擦边说:“没关系没关系,小姑娘别害怕,我回去把孟鸥打一顿。”

    而孟鸥说:“老师,你骂我一个人吧,都是我的错。”

    总之向悠的一通眼泪,一瞬间俘获了在场的三个人。

    班主任有点儿尴尬,就连附近几个看热闹的老师,都调侃道:“郑老师啊,看你把人家吓得。”

    到最后,班主任无奈道:“我希望你们是真的知错,这个阶段,学习是最要紧的。马上的月考,谁要考不好,那就不是光请家长就能解决的了。”

    “老师我保证,我一定好好考。”孟鸥道。

    “老师,我、我、我也……”向悠哭得都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

    班主任看她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这一笑,紧张的气氛瞬间被瓦解了。

    四人一块儿走出了办公室。

    一出门,两边家长互望一眼,尴尬地笑笑。

    向悠已经不怎么哭了,但还是时不时吸吸鼻子。

    孟鸥妈妈上前,有点儿手足无措地望着她,在口袋里摸半天,摸出块巧克力。

    她将巧克力递给向悠:“不好意思啊。”

    向悠不知道要不要收,茫然地看了眼母亲。

    母亲正百感交集地看她,见她这副怯生生的模样,很轻微地点了下头。

    向悠伸手,将巧克力从孟鸥妈妈手心摸过来。

    而孟鸥妈妈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这算是两人第一次见对方家长。

    也是唯一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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