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稚鱼抬手指向远处,坚定道:“依着规矩,皇家猎场内会栽种迎春花作为装饰,而眼下,那一排排嫩黄花树间实则混进了连翘,只是两种花从远处望去极为相似,又单几棵混杂其间,所以不易发觉。”

    简是之快步走至花树间,摘下相邻几棵树的花瓣仔细查看,恍然道:“迎春花为六瓣,而连翘四瓣,果真如此!”

    随即又俯下身,抓了把沙土握进掌心摩挲,道:“树下的土亦有明显翻新的痕迹,看来移栽这几棵连翘不过是几日前的事情,王内侍确是说了谎。”

    简是之绕至江稚鱼身后,又推起了轮椅,江稚鱼吓了一跳,忙问:“这是又要去哪?”

    简是之手上动作越发快起来,似乎一刻也不愿耽搁,答她:“诏狱。”

    诏狱?!

    江稚鱼曾听父亲说起过,诏狱内关押的皆是最最穷凶极恶之徒,其内数百种刑罚足令人生不如死,纵是神仙入内也难保性命。

    简是之的速度较来时快了许多,待到江稚鱼终于反应过来想要出言拒绝时,他们已至诏狱门外了。

    甫一踏进,铺天盖地的哀嚎咒骂声便席卷而来,如夜鬼哀鸣声声,自每一寸肌肤钻进江稚鱼的身体里,令她不由恐惧颤抖。

    简是之停在一处牢房前,有狱卒上前行礼。

    “还是什么都没说吗?”简是之冷声问道。

    “回王爷,已用了十数种刑罚,还是……”狱卒迟疑着答。

    简是之望向刑架上已然浑身是血的人,眸光寒凉似万年冰渊。

    牢房门打开,简是之一步一步走进,玄色鞋靴终停于刑架前。

    简是之盯着面前之人,缓缓开口:“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能令你如此舍命保他?”

    王内侍艰难地扬起头,透过额前染满血色的乱发回望向简是之,张了张嘴,声音万分虚弱。

    “奴没有……没有……”

    简是之依旧面色平淡,唇角挂着点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上下打量着王内侍因刑罚而已然残破不堪的身体。

    “经了这诏狱的十数种刑罚还能在本王面前答本王的话,王内侍果真好本事。”

    “奴只是……”王内侍边说边止不住咳嗽,有丝丝鲜血自他嘴角流下:“为证清白。”

    他装得着实可怜,简是之冷哼一声:“来这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清白的。”

    简是之抱臂踱步,也并不着急,只如聊家常般随意开口:“让本王来猜猜,他许给了你什么,是黄金万两,良田千顷,还是娇姬美妾……”

    简是之忽而话锋一转,故作惋惜地瞧着王内侍道:“也不对,此等身外之物,王内侍若是今日便死了,又有何用?”

    王内侍依旧面沉如水,对简是之的言语似乎并不在意。

    简是之望向他的眸子幽沉深暗,瞧不出喜怒,良久后忽而勾唇笑了笑,轻轻抛出一句话。

    “若是本王记得不错的话,王内侍家中,有一年迈老母,缠卧病榻,还有一妹妹,尚未出阁吧。”

    话若飘尘,落进王内侍耳中却有如玄铁万斤重,方才还毫无波澜的面色现下已显出了万分的紧张,他圆睁双眼,直勾勾盯着简是之,喉咙发出咯咯的声响,带着颤抖的声音质问简是之:“你如何知道……”

    王内侍初入宫时只道家中唯剩他一人,多年来家中人也从未来此探望过,况且所托之人早已将他家中人移至了无人知晓的安全处,简是之又如何知道他尚有一母一妹?!

    王内侍再也无法冷静,看着简是之微带笑意的面容,只觉通体生寒,他仿若已然知晓了一切。

    “你要对我母亲和妹妹做什么?!”王内侍双手不自觉挥舞起来,拖着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声音嘶哑,乱发飘荡,恰似一头发疯的野兽。

    简是之走至挂满刑具的石墙前,二指在众多刑具前依次划过,鞭子、弯刀、铁棍……一一被他略过,终于他缓缓取下一把铁钳,握在手中满意地点点头,如挑选一件宝物般不紧不慢,优雅随意。

    他缓缓朝王内侍走去,唇角笑意仍旧不减,摆弄着手中的铁钳,轻飘飘道:“本王何苦为难你的家人……”

    顿了顿,又道:“为难你,便够了。”

    话音刚落,一声哀嚎便爆发而出,瞬时震地通天,诏狱的石壁仿佛都松动了。

    江稚鱼一直从铁门外望着内里,简是之和王内侍的交谈她听不清楚,只是这一声凄惨喊叫真真切切令她心内大骇。

    她从未听过有人发出这样惨烈的喊叫,亦想不出会是怎样残忍的刑罚,她极目向内望着,却只能瞧到简是之□□的背影,他立于王内侍身前,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不过少顷,一股刺鼻的浓重血腥味道便涌进江稚鱼的鼻腔内,令她忍不住直欲干呕,接着她便瞧见了她此生见到过的最恐怖的场景。

    简是之转过身,脸侧是喷溅的点点血痕,连着脖颈及衣物之上,都是殷红一片,而他的右手中紧握着的铁钳上,分明是一块骨头!

    江稚鱼本瞧不清楚那是何物,却在简是之移开身子那一瞬望见了王内侍耳侧正流淌着的鲜红,而刑架上的人,已然奄奄一息,仿佛仅仅余下一丝喘息的气力。

    所以那铁钳之上,简是之硬生生取下的,便是一块听骨。

    生生剜骨,这是怎样的残暴手段。

    江稚鱼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只愣愣瞧着简是之接过身旁狱卒递来的白色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掉脸侧的血污,面色平淡沉静,幽暗的眸子里毫无悲喜,只是淡淡的,仿佛方才那声哭嚎并不存在,仿佛方才做这一切的人并不是他。

    而他手中的那块骨头却又无比清晰地刺入江稚鱼的眼中,她瞬时万分恍惚,数日相处下来,她本以为简是之不过如寻常百姓家那些顽劣的孩子一般,任性嬉闹不计后果,可如今她望着面前的这个人,只觉得胆寒不已,团团血色印在他的玄色衣袍上,竟如朵朵盛开在地狱的彼岸花,美丽又恐怖,而他面无波澜地站立着,已与地狱融为一体。

    “王爷,王内侍……该如何处置?”狱卒显然也胆战心惊,回首望着刑架上已经瘫软如泥的人,小心翼翼询问简是之。

    简是之甚至没有抬眼,只将擦完血的帕子丢回狱卒手中,淡淡开口:“他已经招了。”

    狱卒有些发懵,方才他在不远处听着,听得简是之对王内侍道若是他实言招供,可以饶他一命,便又小心问道:“可是……将他送出去?”

    简是之低头瞧了瞧自己的锦袍,似是不满意沾染了甚多血污,深皱起了眉,听到狱卒的询问,便道:“人已经没用了,还留着做什么?”

    话毕,迈开长腿便向外走去,打开牢门时又轻轻抛下一句:“杀了吧。”

    “是。”狱卒当即领命,一刀便斩断了王内侍最后一丝气息,江稚鱼目睹着一切,只觉得他终得了解脱,再不必忍受这剜骨剧痛。

    简是之再一次站在江稚鱼面前时,依旧是初见时的那般少年模样,江稚鱼望着他,却只觉万分陌生,她如今才知晓,自己其实对于他一无所知。

    简是之朝江稚鱼莞尔,带着少年气的笑意清明柔善,对江稚鱼道:“血腥气太重,没吓到江大人吧。”

    江稚鱼只怔怔摇头,不知如何答话。

    简是之边推轮椅朝外走,边将王内侍的招供一一重复道:“他说禁军巡查后两日,忠武将军去过猎场,只是当夜他醉了酒擅离职守,待赶回时贾将军一行人已经出来了,问之则道奉帝命将前几日大风卷倒的迎春树换下,他入内查看确是如此,贾修应他若他封口,便保他出宫享尽荣华富贵,加之他又恐惧自己因离位而连累家人一同受罚,便未有上报。”

    “王内侍虽看到贾修带人出了猎场,却不知究竟有几人入内,故而本王猜测,那些黑衣刺客便是如此混入猎场。”

    江稚鱼听毕点头,问道:“那现下便该派人即刻围拦贾府……”

    简是之否她:“这几日朝廷禁军在京城之中挨家挨户搜查,闹得沸沸扬扬,今日便会无功而返,那贾修定会放松警惕,敢谋划如此大事,本王只觉得不会这么简单,他身后一定还有人,或许会由此牵扯出朝堂下的一股强大暗流。”

    江稚鱼深觉有理,若是此刻抓了贾修,只怕是会打草惊蛇,倒叫其背后的那只手藏得更深了。

    “所以现下应当派人悄悄跟踪贾修,看看他每日都去些什么地方,见些什么人,待到时机成熟,便可一网打尽。”

    “没错。”简是之肯定她的想法,又道:“本王现下要回宫好好洗个澡,再睡上几个时辰,盯梢的事情明日再说。”

    “盯梢?明日?王爷的意思是……跟踪贾修……”江稚鱼面色为难,颇有些不情不愿。

    简是之却当即肯定:“自然还是你同本王一道去,怎么,小江大人,你不愿去?”

    江稚鱼猛然想起他方才满面血色,双眸猩红的模样,不由打了个寒颤,随即连忙答道:“愿去,愿去,愿去。”

    简是之莞尔颔首:“那便好。”

    一路无话,临到宫苑处简是之忽而开口:“本王宫中近日新来了个手艺极好的搓澡师傅,怎么样,小江大人,你随本王一同体验一下如何?”

    一同?!洗澡?!!

    江稚鱼心中猛然一惊,只觉得呼吸一顿,全身都在拒绝:“不了不了不了,臣便不去了,不去了不去了不去了……”

    简是之却道:“都是男人,害羞什么,走啦走啦。”

    不由分说,江稚鱼眼睁睁瞧着自己身下的轮椅驶上了背离东宫的另一方向,正是齐王宫所在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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