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
窗外下着淅沥沥的小雨,这久旱后的甘霖缓解了酷暑的难耐。
觉树这日正在书房内练字打发时间,忽地,听到屋外传来一声尖叫,让人心慌,手中的笔一顿在竹简上留下一滴浓墨。
她迅速扔下手中的毛笔,匆忙向屋外走去。
刚推开门,迎面便看见几个黑衣人提着剑凶神恶煞得奔她而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目光中一抹蓝闯了进来,拦在她的面前。
“姑娘!有刺客!快逃!”
清兮拿着剑直指对面那四位黑衣男子,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清兮……”觉树面露疑色,轻声唤她。
她仍是没反应过来,这好端端地怎会突然来了刺客?!
猝然,那四名刺客冲了上来,刀剑碰撞的鸣声让她彻底明晰了现下的情况,那些人的目标是她。
“姑娘!快逃!快去找姒昭公子!快去!!”清兮拦在她身前挡下那些人的攻击,为她争取逃走的时间。
觉树立时绕着那悠长的庑廊逃窜,兀然在转角时撞到了一人。
“快跟我来!那些人是来抓你的!”
姒昭抓住她的手腕就朝着姒伢所在的寝屋跑去,面色冷峻。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刺客会找到这里?难不成是我们这出了内奸?!”
意料之中,姒昭没有回话。
觉树被他扯着跑到姒伢的屋门前才堪堪停下,紧接着姒伢便从里头推开了门将她拉了进来。
“姐姐,这边!”
姒伢拉着她走到床侧,只见他将手放在床头的一块木头上,重重一压,一条暗道便出来了。
觉树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为何姒伢和姒昭会知道这暗道的所在?
她的眼中多了丝怀疑,这二人来此的目的看来并不简单。
“姐姐,快下去,马上那些坏人就要过来了。”
“……嗯。”
她虽怀疑,但到底是相信姒昭和姒伢是不会害她的。
觉树走到那暗道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姒昭和姒伢也紧随其后一起爬了下来。
就在姒昭最后下来将那暗道关上时,那些刺客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他们正在找她。
这暗道并不隔音,外头的声音在下面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宋六公主!快出来!再不出来老子就杀了你这个小婢女!”
有个男人恶狠狠地在屋外吼道。
“姑娘!千万不要出来!!”清兮大声地喊着。
“闭嘴!”与之一同传来的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宋六公主,在下只是奉命抓你回去,可并不会要了你的命,但你若再不现身,这小丫头可就没命了!我数十声,你再不出来,我就杀了她!十、九、八、七……”
不行!清兮是无辜的,她不能让她替她死去!觉树深吸一口气,听着那一声声数字犹如阎王催命一般,手脚冰凉。
“慢着!”姒昭拉住了她,低声在她耳边说道:“你不能去!”
“可是清兮会死的!”
“她留下本就是要护着你,你若出去了,那她所做的一切不都白费了?”
“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死了!”
“宋觉树!你觉得你出去了,那些人就会放过她吗?!清兮会眼睁睁看着你被他们带走吗?她到头来还是会死,你出去了又有何用?!”
“可……”
姒昭冷笑一声:“外面那些人是姬兖派来的,你若出去可就是一命换一命。”
觉树身子一震。
外面那些人居然是姬兖派来的,他现在不正在和宋玄烛打仗吗?他怎会突然找到了这里?难不成是……
“啊!”
刀剑刺穿□□的声音伴着惊恐地吓声从上方传来。
“清……”觉树下意识地开口,却被姒昭从身后捂住了嘴。
“她已经死了,快走!”
一行清泪从她通红的双眼中滚落,她点了点头,跟在姒昭身后顺着这暗道朝里头走去。
这暗道十分漆黑,她下意识地攥紧身上的衣物,脚步也在放慢。
“姐姐,别怕,我牵着你。”姒伢抓住她垂在身侧的手,温热的,让她焦躁的心安定下来。
暗道最前头是一间漆黑的石屋,姒昭在门边按了下某个机关,石门应声而开。
她走了进去,但因着四下十分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忽地,一盏烛灯亮了起来,紧接着周围的六盏烛灯依数被点亮。
“这是……”
觉树眉心微蹙,在这些烛火亮起来后,她看见了面前堆叠着不下三十个箱子。
“你何不自己去看看?”
觉树朝着那大箱子走去,将距离她最近的那个箱子打开——全都是金子以及一些珠宝。
“怎会有这么多钱?难不成这些箱子装得都是钱?这都是宋玄烛的?”她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
“不,这些都是你的。”
“我的?”
“对,还远远不止这些,滁西、霄远、北留,这三座城池合计不下百家店铺亦都是你的。”
滁西、霄远、北留这三座城池都是当今天下的富庶城池,这不下百家的店铺该是多大的一笔钱财。
“这是宋世子找上我时,让我带给你的一封信,他的原话是要在他死后给你看,但我想着还是不必留到那时了。”
觉树抖着手接过那封信,稳了稳心神,才打开它。
——阿树,若你收到此信,怕是我已不在了。你不必为我难过,我这一生都在苦苦寻求一死,如今仇恨已了,我也能安心离开,但让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故而我找到了姒昭,我知你喜欢姒伢那小子,有他陪着你亦是不错。从前我总是将你困在我身侧,但在写此信时,我已想通,阿树,我愿放你离开,从此以后,天高海阔,任尔去留。
——我曾备下这三城之礼,原是为娶你之聘礼,但如今则是吾为吾妹所备之嫁妆,但愿吾妹遇一良人,喜结连理,百事无忧。若汝不愿出嫁,这三城之礼亦尽数归入你手中,往后几十年光阴,为兄不能陪你,唯一能做的便是为你安排好剩下的一切,愿吾妹阿树一生顺遂。
读到最后,觉树满脸便布泪水,眼泪顺着下颌落在那墨字上,字迹模糊。
“谁稀罕你的嫁妆……我想要你回来……”
良久,她擦干净脸上的眼泪,抬起头看向姒昭:“他找你时,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他只说让我带着伢儿来陪你,若是突生意外救你一命,若他不幸离世,便将此信交予你。”
“你怎会这般轻易答应?他承诺了你什么?”
觉树目光微冷,审视地看着他。
姒昭敛眸,眉心微微蹙起,沉默了,良久,他才开口道:
“姜蔻已经疯了,她不记得任何人,宋玄烛答应我,若我来此一趟护你周全,他便会派人替我将姜蔻接出来。”
觉树哑然,她本想着该是宋玄烛承诺了他一些金钱亦或是替他报仇,但不曾想竟是这个原因,到底是她狭隘了。
“原来,你也是在乎她的。”
“或许吧。”
“姒昭公子,我不能再在这里坐以待毙了,我要去找他。”
觉树莞尔一笑,目光十分坚定。
“你孤身一人,万一……”
“那又如何?死便死了,他都不怕,我又有何惧?毕竟我这条命都是他救回来的,为他死,我心甘情愿。”
姒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
“这个也是宋世子交给我的,宋世子母族乃是奚氏一族,奚氏骁勇善战,个个武艺高强,你带上这个去王畿找到一家奚氏棺材铺,在那里住着奚氏族人,或许他们能助你一臂之力。”
“好。”
觉树接过那枚玉佩,小心放进怀中。
姒昭又言:“今日这些刺客约莫是姬兖派来的,他能找到这里,怕是抓住了宋世子身边的人,逼问出来的,或许宋世子此刻已处于险地,你此去万事小心。”
“多谢。”
从河面上吹来一阵腥咸的风,觉树站在甲板上失神地望着船尾的那一道道波纹。
这是她离开山庄的第五天,按照行程,约莫再过两日便要到了洛邑。
洛邑便是周王所在的王畿之地。
“周兄可知昨日那造反的齐王突然投降了?”
两个穿着赤黑色深衣的士大夫从船舱内踱步到了甲板。
“这么大的事,自是听闻了。这齐王也当真是愚蠢,优柔寡断,实在难当一国之君之责,眼看着这战事已然转利,将要攻下洛邑的防线,哪想在这关键时刻,齐王居然投诚了。”
“在下看来,如今这周天子之力虽式微,但周边众小国还是依附于其,齐王投诚乃是明智,知自己不敌便及时止损。”
“哼,这齐王若是投诚直接退兵也就罢了,在下听闻啊,他竟是将此次领兵攻打洛邑的主将齐沉公子给设计抓了起来,献给周王。这齐公子的战略之精湛乃世间少有,却不想毁在他手上了!”
“你说什么?!齐沉被抓了?!”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了这二人的对话。
只见那原本站在不远处的姑娘面色惨白地看着他们。
那两名士大夫愣了愣,二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问道:“姑娘难不成识得这齐沉公子?”
觉树嘴唇紧抿,摇了摇头:“不,不认识。”
话落,她便好似丢了魂那样一步步从这甲板上离开。
该来的还是来了,宋玄烛还是被抓了,落到了姬兖手上,怕是凶多吉少,她到底还是来得晚了。
“姑娘!”
觉树回头,看见方才那个替宋玄烛说话的年轻男子叫住他。
“公子可还有事?”
“在下唐突,但方才见姑娘满脸忧思,想着还是将此事告知姑娘一声为好,在下是今早登船的,上船时听一消息灵通的好友说,这齐沉公子将于三日后在洛邑处斩,姑娘乘坐此船该是能赶去见他最后一面。”
“多谢公子。”
觉树略一作揖,便转身离开。
身后,另一名士大夫问道:“温兄何必多此一举?”
“这姑娘瞧着该与那齐沉公子有些渊源,我若是不与她说,她见不到那齐沉公子最后一面,怕是会遗憾终身。”
两日后,洛邑。
觉树穿着一身竹青色的衣裙从船上下来,她的双眼无神,眼睑下有一圈乌黑,即便涂了些脂粉也压不住脸上的灰败之色。
明日便是宋玄烛处刑之日,她要穿着他最爱的青衫准备去给她的爱人收尸。
她找到一家客栈,要了间上房,将包袱放下后,便收拾出了门。
只要还有一分希望,她就不能放弃,她要找到那奚氏族人,求他们去救他。
她一路打听找到了那奚氏棺材铺,却不曾想到了地方时,发现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最后一丝希望被浇灭,她无助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
“殊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样才能救你……”
她抱着双膝痛哭,单薄的肩膀止不住颤抖。
天色渐黑,她离开了棺材铺,游荡在这空无一人的街上,仿若一只孤魂野鬼。
翌日。
将近午时,觉树从住的客栈动身前往刑场,走时,她身上没带任何东西,除了一把匕首。
那是宋玄烛之前送她的那把,今日她要用这把匕首去救他。
她知自己此举定然必死无疑,但她不怕,她只求能同宋玄烛一起死去,这样到了地下,他不用孤身一人,而她也不会被独留在这世间,一生痛苦。
到了刑场,那里已然聚集了不少人,她费力地挤进人群,想要到最前面看他,她要在死前再好好地看看他。
她这段时日瘦了许多,很容易便从人群的缝隙挤到了最前头。
等了片刻,终于听到了那沉闷地车轮声,她看见一辆囚车驶了过来,紧接着,两个侍卫将那囚车内的人架了出来。
终于,她再次看见了他,鼻尖一酸,眼泪又要涌出但被她生生压下。
她看见宋玄烛头发散乱十分狼狈地被架上了行刑台,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想要让他也注意到她,想要让他知道,她来陪他了。
但,宋玄烛的双目十分混沌,目光飘忽,不知在看什么。
他的眼睛怎么了?觉树蹙起眉头,心头一揪,摸到挂在腰间的匕首上。
她四下打量了下,这周围约莫有二十多位守兵,个个瞧着身手不凡,将这行刑台围得水泄不通。
猝然,一双手从身后探出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姑娘,别闹出动静,跟我来。”
这声音是个姑娘的,话音刚落,她就牵着她从人群内钻了出去。
到了外围,觉树甩开她的手,谨慎问道:“你是谁?”
“在下奚摇。”
“你姓奚?你怎么认识我?”
“是奚野,他是我大哥,他今日也来了,他看见了你,特让我将你带走。”
“奚野?难不成……”觉树激动地抓住她的手,眼神终于有了光彩。
奚摇凑近她,压低声音:“没错,我等特奉公子之命前来救他。”
“奉他之命?”觉树心中疑惑,为何要这么说,难不成这一切都是宋玄烛的计划?
“姑娘快随我来,有什么话等以后再说,这里危险。”
觉树跟在她身后离开,即便脑子现在还懵懵的,但想到宋玄烛不会死,那些积压在心中的阴霾便一扫而空。
果然,还没走多远,身后刑场便传来一声声哀嚎,围观的人四处逃窜,刀剑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快走!”奚摇拉着她加快了脚步。
她们混迹于人群中奔走逃窜,到了一个小巷子内,那里停着一辆马车。
“姑娘!快上去!”
觉树迅速钻进车厢内,心中激动万分,她知道,不过多会儿她就能见到她的殊奴了。
“公子!”奚摇看见奚野扶着宋玄烛赶了过来,连忙上去接着。
“快走!留下的那些人拖不了多久,很快那些官兵便会赶来!”
“嗯!”
觉树迅速拨开车帘,看见宋玄烛后,眼眶再次一酸,她抓住他的手,将他扶着进了马车。
“阿树……是你吗?”宋玄烛气息奄奄地靠在她身上,问了句。
“是我,殊奴,我来找你了。”
她将他抱紧怀里,看见他满身的伤痕,泪水止不住涌出。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宋玄烛勉强扯出一丝笑:“真好,我们都还活着。”
话落,他便再也强撑不住,晕了过去。
觉树紧紧抱着他,低下头吻了他的额头:“殊奴,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两日后。
觉树和宋玄烛成功从洛邑逃了出来,在奚野和奚摇的带领下一路畅通无阻。
看来,这一切都是宋玄烛提前安排好的,他连离开的路线都算得这般清楚。
但,不幸的是宋玄烛的眼睛看不见了,大夫说是中毒,伤了眼睛。
终于,在昏迷了两日后,宋玄烛醒了。
在喂他喝完药,见他身子已无大碍后,她才问道:
“这段日子究竟发生了何事?你怎会突然被抓?”
宋玄烛扬起嘴角:“阿树不妨猜猜?”
“又让我猜,你就不能直接说吗?每次都这样!”觉树嗔怪道。
“哈哈,好,我说。”
宋玄烛伸出手,试探着在空中抓了两下,觉树看出他是想要摸她的头,但他看不见了,便扑了空。
她心中一酸,主动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头顶。
“阿树,我真没用。”
“别这么说!你可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觉树言辞凿凿地纠正他。
“唔……原来,我在阿树心里竟是这样的,可真让人高兴。”他轻笑一声:“阿树在我心里也是这天下间最聪慧的姑娘。”
觉树面色一红,羞道:“别打岔,你快说!”
“好~”
原来,在齐国出兵后的半月,宋玄烛提前发现了此事的不对劲,他发现齐王与姬兖暗中有联系,要将他抓住,他便将计就计,假装被他们抓住,并提前安排好奚野,让他召集奚家的人,找准时机将他救出来。
姬兖是不知道奚氏的存在的,他定然会在他被抓住后放松警惕,届时有利于他们逃走。
而他则在自己身上藏了毒,他知道姬兖一定会来见他,便在那时给他下了毒,但没想到那毒性之重,即便他提前服了解药也还是伤及了他自身。
“所以说,姬兖现在中了毒?”
“没错,他现在估计已经全身溃烂,不日便会殒命。”
“那你可知是谁将那山庄的所在告知姬兖的,我来找你之前,在山庄内遇了刺客,清兮……没了……”
“是齐王,他出尔反尔,在我身边安插了细作,得知到那山庄的所在,我一时疏忽,没有注意到此事,但好在来时我去寻了姒昭,他救了你。”
觉树沉默良久,静静地看着他,问道:“所以,你原先是真的准备赴死才留下那么大笔钱给我?”
“……嗯。”
觉树被气笑了:“你就那么肯定我会在你死后找个人嫁了?那些钱都是你留给我的嫁妆?”
“……”
“好啊,既然你说了,那些钱就都归我了,日后我就算拿着钱找几个小倌,你可别……唔……”
少年堵住了她的嘴,一点点啄她的唇,从最初的小心翼翼便得急促,他翘开她的贝齿,感受她唇舌间的芳香。
他沙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阿树,我给过你机会,你这辈子可再也逃不掉了。”
“最好不过,你也别想再丢下我,你是我的。”
他笑了,声音带着宠溺:“好,我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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