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新晴野旷

    七月乡间农陌皆沃,  虫鸣草香顺着乡间土路去到四面八方,油亮的阳光晒干夏日暴雨后的泥泞,晨起行路脚下身上都干干爽爽,  可到了午后就难免不耐溽热,  衣衫后背都是狼狈的湿痕。

    卓思衡牵着的马不比他情况好到哪里去,七月灼热的午后人畜都是发蔫,  马儿口渴,总忍不住想去嚼两口道边多汁的鲜草,卓思衡拉扯得费力,自己也是热得汗如雨下,看了看日影,恐错过此行的目的,只好干脆一狠心,答应给马多吃些本地特产味道酸甜宜人的沙果,  然后不顾马的嘶鸣抗议,一步跨上马鞍,朝目的地加鞭疾驰。

    北地不比南陆,  河网密布有船可及四方。自中京府向北至宁兴府一路西北四州,  虽由运河连通,  可其余江河入夏少水不宜行船,若要去非运河沿途的城镇,  只能走下船来,  商旅多租马赁车,百姓行人则搭乘便宜的私驿大轮车出乡返乡,  同样便利。不过卓思衡在出行前经过慎重缜密的考虑,麻烦宋端替自己弄了张宋家商号的行旅牒文,但凡经过城门关隘,  他都将自己官府的官牒收起,只用客商的那个,号称是宋家商号的一位脚商,去到

    这样的脚商在北方极为常见,只去到内陆较为闭塞的地方收些当地特产和农物,或是跟哪处村镇订些农林货物,预付款项,回去后再告知商队来取。呼延勇在起初做商队学徒时也是由此做起,他经常讲些其中门道与故事,于是卓思衡也能作假乱真,一路行来有模有样,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入了丰州的伊津郡。

    可是他要去的地方离郡府太远,是其治下七县之一的霞永县内一处叫玄鹿乡的地方,自县府出来,卓思衡跑马大半日,才勉强看见里堠上标注了自己的目的地。

    此时已是人热马乏,卓思衡牵着马,到只剩细细一捧的小河沟里饮足水,自己也将水囊里最后一口饮尽,不过前面豆田遍布,玄鹿乡所产菽豆闻名遐迩,大概这处已到了他要来的乡间一代,据县里衙门的人说,他要找的人这几日就在此地附近活动。

    果然没走出几步,就见三五个耕种男女也是热得汗渍满面从地里扛着锄头出来,直嚷渴饿,带头的是个老汉,见卓思衡是路过旅人徘徊不前,便主动上前询问道:“往哪去的乡客,要给你指个路不要?”

    丰、陇二州民风颇悍且直,也没那样多的啰嗦客套话,而此地乡音甚重,卓思衡虽也会说北音,可与此处完全不同,好在从前他调查全国学政时虽未来过本县却在丰州逗留了一段时日,故而勉强可以听懂。

    “老人家好,我是脚商,路过这里,夏天的日头太毒了,不好赶路,想找个地方歇歇脚讨口水。”

    卓思衡也没有对答文绉绉的话,老人听完便招呼他跟上,边走边说:“咱们就去前面田棚里午间歇一会儿,那里的水缸你自己舀水喝就是,往后的路见到这种棚子诶,别怕路人讲,尽管去喝,那也是给路人用的,莫怕就是。”

    卓思衡道了谢,也不再上马,跟着老人一路走,自然而然攀谈起附近的情况来。

    老人姓邵,这块田是老人家祖产,不大,但足够生计,这两年风调雨顺收成很好,于是今年老人又开了整亩田专种高黍,到时候用来酿酒去卖。只是田多了需要的人手就多了,于是刚十三岁的小孙子和儿媳妇也被叫到田里忙活,后面跟着的便都是家人,一家人有说有笑,众人对卓思衡很是好奇,便追着问他是哪里来的客商,在外面可见过什么世面?卓思衡也不故作腔调,捡些老少咸宜的经历讲了,听得人顿时心驰神往。

    “那你可是识字的?”邵老爷子的孙子听后急切追问。

    “傻小子,人家是给大商号当差的,咋能不识字?”他的叔叔笑道。

    孙子也不恼,嘿嘿一笑道:“诶我是想问,不知道小哥和孔衙差比,哪个识字更多嘛!”

    听到他们说孔衙差,卓思衡便明白自己找对地方了,于是佯装好奇问道:“咱们乡上还出过县里的衙差么?”

    “我们乡里都是黄土汉,哪有那样有头脸的人物。”邵老爷子背着手摇摇头,“那个孔衙差,是县里教他四处走动,教咱们乡下汉子认识几个字不当睁眼瞎的,刚巧他这旬又轮到咱们乡里了,一会儿在田棚里就能碰着,那个小后生,精神着呢,你要是问正经的路和打听官道就得问他,像咱们一辈子没出过县城的,哪有见识给脚商指路。”

    “孔衙差一个人在县里跑乡下教大家识字,可咱们霞永县这么大,衙门就派他一个人跑?这怎么跑得过来?”卓思衡问道。

    他好奇的样子装得很像,走在后面的一个邵家年轻人忽得笑了扬声道:“客商是城里来的,你看咱们这破乡下,你偶尔经过做得买卖还行,要是常驻,你可乐意?那衙门里不也一样,哪个人愿意来得?也就孔衙差不嫌弃咱们乡下糙人,爱和咱们说笑。”

    “他一个人跑不得也得跑,那是衙门里的差事。”邵老爷子说道,“咱们也是进去县里听人嚼舌头说的,县衙老爷一年多前上头老爷的骂,说是整个伊津郡里就属咱们县识字的人最少,县衙老爷为此可丢了面子,于是就派孔衙差去乡间地头教咱们认两个字,到时候来人查问,自己名字总能写得,好教老爷乌纱戴牢。”

    那位霞永县的赵德宏赵知县?名字好熟悉……卓思衡猛然想起,当年他治下被查出乡间无人会写自己名字,还被自己点名批评了,原来村民口中那个骂了县衙老爷的“上头老爷”就是自己啊……一时间感觉十分微妙,可又不好表现,只能假装思忖片刻问道:“可咱们这样不会耽误种地么?”

    邵老爷子连忙摆手道:“哪能!耽误种地,咱们口粮哪里来?饿死不得了?孔衙差都是趁着中午咱们歇着的那会儿在田棚里叨咕两句。”

    卓思衡心下存疑,想着吃饭时候上课,会不会太枯燥了?就连自己吃饭的时候都未必爱听人讲道理。

    几人说着便听见一阵笑嚷,再往前看,高黍掩映之下总算得见一片阴凉地,其中用黍竿和烧木的棚子竟有几间房那样大,只是四面空空,清爽透风。上面铺满干草的棚顶不知谁顺着棚柱引了条葫芦藤爬进爬出,将半个棚子都遮去,绿意荫荫下的棚内早已坐满了在此午歇的农人,有的已经开始吃些干粮,有些则还拿着瓢不住从缸里舀水解渴,而在最前的是个皮肤黝黑不输庄稼汉的青色官袍男子,他个子很高,眉目能看出点清秀来,只是也被这晒黑的面庞给遮掩住,笑起来会有一排更显明亮的白牙。

    卓思衡见他的服饰也是一愣,心道旁人都叫孔宵明是衙差,可孔宵明所穿明明是从八品县丞的官服,这和没有官阶的衙役全然不同。这和自己从前所知晓也是不大一致。

    与此同时,孔宵明也看见了卓思衡,可他只扫过去一眼,并未多瞧,只顾和其余乡民农户言笑。

    几个棚子里的乡民招呼道:“就差你家了!快走几步!”

    邵老爷子带着一家便疾走起来,卓思衡整个身体一入荫凉的棚内,顿觉夏日已然终结,又有人往地上洒水,整个棚内更是清凉宜人。

    他也舀水和了两口,其余农人都已各自在草席马扎上就座了,掏出家里带来的干粮,就着水吞咽,咸菜就摆在地上蒲叶里,谁想吃一口去夹,但每个人都没再说笑胡侃,仿佛在安静等待着什么,卓思衡也跟着一同噤声,朝前看去。

    “上次咱们说到哪里了?”孔宵明嘴角的水珠还挂着便开口问道。

    “赵云赵子龙去投了那个公孙啥,然后要他打冀州!”

    下面有人喊道。

    “对,就是这,那咱们接着说。”

    孔宵明话音刚落,卓思衡便看他身后有个细细的木架子,上面挂着几张都飞边的了布卷,他抬手解开落下一个,上面写着赵子龙三字。

    “就说这常山赵子龙……”他说赵云名号时三次顿挫重音,又在那三个字以此按照发音跟随自己吐字节奏三点,才继续说道,“就说这公孙瓒,拜子龙为主旗官,子龙辞别了刘关张,跟随公孙瓒去到易县,筑城屯兵,操练人马,好不热闹!城上四个马车并排可都跑得开!”

    他说到刘关张时,又展开一个布卷,上面果不其然正是刘关张三字。

    “赵子龙又在县城内正中搭起个土台子,修起了个十五丈的高楼,得是咱们寻常土房子七八个摞在一起那么高。”

    紧接着又是“十五”和“七八”四个字的布卷也列次由孔宵明展开。

    “……一个幕僚给主公贺喜说,这个楼修地好啊,若是丰年,可在楼上宴饮庆贺,若是旱年可在楼上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神仙路过一眼就能看到此楼,那肯定要为一方百姓排忧解难……”

    卓思衡看到说至此处,周围的农人也都来了兴趣,有的只把干粮拿在手里却忘了往嘴里送,瞪着眼睛盯着孔宵明,生怕漏下哪里没听清。

    就这样,田间这一个最热的时辰,大家都在此处歇息听书,到了农时休憩完毕,孔宵明还拿着那几个以姓氏和数字为主的布卷,又问了一遍乡里谁是和英雄一个姓氏,众人纷纷抢着说,哪怕是八竿子挨不着的亲戚同姓,也拿来嚼两嘴,而后才依依不舍离开回去田间。

    卓思衡望着众人有说有笑离去的背影,这回彻底清楚为何霞永县从一年之前郡内乡民识字率垫底的地方变作了如今整个丰州乡下民间农人识字率最高的县治。

    他面前这位孔衙差必然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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