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十殿阎罗(一)
瞬间的惊惧酝酿出风云突变的雷霆, 卓思衡当机立断,比任何人都快一步扑向刺客!
脑海里有一种突发的直觉,让他认定此事和太子公主遇刺有关, 若两事有所隐秘, 那控制住刺客便是关键中的关键。
可是卓思衡所站的位置终究离尊坐存在距离,他反应再快也难以企及, 眼看刺客的第一刀迅雷不及掩耳即将刺下,而其余反应过来的侍卫皆已一拥而上,却仍不能及。
“母后!”
这时,一直坐在皇后斜侧的青山公主扑了出来。
她用自己的身体撞开刺客, 空手去格挡匕首。
然而皇后和皇帝坐在一处,她的血已溅在已完全愣住的皇帝的身上, 刺客被撞倾倒, 及时稳住身形, 再回头看去, 公主已全然不顾自身安危,整个人牢牢抱护住皇后摇摇欲坠的身躯, 把自己的后背毫无防备得露给刺客。
刺客反应极快,并未莽撞再刺, 此时却听一声铿锵之音,原来是卓思衡已至身前, 以手劈其腕, 匕首应声而落,虞雍也紧跟其后,其人本就是武将,动作自是比卓思衡快一些,后发制人, 已是准备将刺客制服的架势。
千钧一发之际,刺客放弃去浪费时间拾起匕首,拼尽全力,转而弯腰躲闪卓虞一人的携力夹击,顺势举起皇帝案头太子所献的鱼汤,在她被制服的前一刻高高举起,全力向皇帝头顶砸下。
皇帝并非反应不及,他原本此时已自震惊中激发求生本能,亦有时间躲避,然而吓傻了的赵王就在自己臂弯之中一动不动,他几乎毫不犹疑,以身躯隔开刺客和幼子,紧紧抱住了年幼的孩子……
只听见鸣金碎玉一般的破裂之响,皇帝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在越王和太子的疾呼声中犹如融化的冰山一般倾颓倒地,他和皇后几乎横陈一处,两人之间汇成不知究竟属于谁的道道鲜红涓流。
几乎同时,刺客被卓思衡和虞雍一道压在了案头上。
尖叫和哭泣、号呼和求救……耳边只有这样的声音在不断充斥……
言笑晏晏转瞬之间成了修罗地狱。
“护驾!”
卓思衡听到高永清的声音在大喊。
侍卫原本皆列于台阶之上,此时赶到虽已极快,但本就有一定距离又事发突然,仍是未能来得及保护皇帝和皇后,此时一人均已不省人事,倒在血泊之中,连他们亦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顿时众人都已无知该如何是好。
惊天巨变之下,无人真正镇定自若,即便如卓思衡,也短暂陷入了脑海的一片空白之中,可很快,他意识到此时必须冷静,接下来的每一个判断都有可能改变所有人的命运和未来。
“你的人马在哪里?”他疾声问正压制挣扎嘶吼刺客的虞雍。
“兵马司禁军三千,在行宫外沿布防。”虞雍也语速飞快道,“行宫内是殿前司执勤,大约也有一千兵马。”
“守住行宫,一个人也不能放走。”卓思衡不等虞雍回答,转头迎上此时才奔至近前的沈敏尧和曾玄度,两人的脸色已说不出谁更惨白。
“沈相,此时能调兵的也只有您了!”卓思衡这时候说话也顾不上尊卑礼数了,皇帝昏迷,虞雍能调动的兵马只有禁军他手上这些,可为保证事态,只这些是不够的,必须沈相用金鱼符曾调附近兵马防备帝京有变。
毕竟他们谁也不知道,皇帝此时是死是活。
沈敏尧看了眼不知眼下死活的帝后,微阖双眼须臾,再一睁开已惧意全无:“我去调枢密院在中京府的府军,守住此地,不许放出消息。”
卓思衡用力点头。
他转过身,眼前的混乱犹如滔天巨浪朝他扑来:
四散奔逃的人群里有公侯贵戚也有内监奴仆,高台下的禁军正朝上行,台上之人却拼命往下涌去,场面混沌不堪;
赵王因在皇帝身边最近的位置,全程目睹了惨剧,他被昏死的父亲护住压下,才七岁年纪的孩子,已是失声尖叫惧不能自已,罗贵妃一手扯着哭嚎着的更年幼的丹山公主,一手去抱已失去魂魄般的儿子,一双眼睛却绝望得看着皇帝,不住呼唤;
太子和越王一人撑住皇帝的身体,高叫太医,而太子又兼顾去看血泊当中哭泣的妹妹与母后,已是喊哑了嗓子;
宣仪长公主已然飞奔至近前,她拉住哥哥的手,脱掉华美的宫裙外袍去努力止住皇帝头顶的血流,直至伴驾的太医赶来,她也没有松开;
沈敏尧与曾玄度一位老臣一人前去调兵,一人则回宫看顾大局;
此时高台之上,卓思衡、高永清和虞雍三个人,成为了真正能左右大局之人。
摆在卓思衡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其一,让太子站出来主持大局;尽管未必能快速令其冷静,但自己可以代替太子做出判断,这样即便皇帝无救,太子也能最大可能最快速度稳住大局,方便他日顺利继位,然而这样做存在很大风险,如果皇帝无事,那太子却没有守在父亲母亲的身边而是临时接管权力,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虽然稳住大局也是此时当务之急;
其一,让长公主站出来主持大局,太子护送圣驾救治;以长公主心性与能力定然能迅速冷静稳住局面,如果皇帝没有生命危险,这是最好的一个选择,今后会对长公主的权力与太子的储君地位都得到双重保障,但如果皇帝出事……这或许反而成为混乱的始源;
他该怎么做?
这是卓思衡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关键的一个抉择,仿佛是殊死一搏的赌徒,只有一个机会,而命运到底如何选择,连他也无法未卜先知。
但他没有时间斟酌,必须做出选择了,再拖下去,任何一个都会变成错误答案。
卓思衡深吸一口气,朝前一步,在皇帝瘫软的身体前蹲下。
“殿下,请您主持大局。”
他看着哭泣慌乱的长公主,一字一顿说道。
仿佛是有人在嘈杂的黑暗中点亮了一盏灯,听到这句话,长公主自关心则乱的混沌中忽得清明,却又看着眼前面目坚毅沉着的年轻官吏再次愣住了。
“殿下!没有时间了!”卓思衡大声道,“圣上遇刺消息会很快传至帝京乃至四方,臣不知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但臣可以肯定,天下若乱,必自此始!决不能放任事态发展!臣会同您一道面对眼前的艰困,但请您务必立即站出来主持大局……至少,先稳住近前之人。”
长公主下意识点点头,可点过头后,她自己仿佛也对自己的这份听之任之感到了意外。
没有时间再思考了,她在卓思衡的搀扶下站起身,深吸一口气,仿佛终于握住了想要握住的镇定,眼中的彷徨痛苦被冷酷压下。
长公主冷静后做得第一件事是先转头对罗贵妃说道:“将孩子们和后妃都安置在高台的屏屋后,暂且与这边隔开……”
见长公主已开始发挥作用,卓思衡立刻准备进行下一步计划。
高永清忽然拉住了他:“大哥,刺客交给我,不能让她在这里。”
这正是卓思衡此时所想,他点头道:“好,你带她去行宫偏僻屋子里,我会让虞雍找人护卫你们,但一定切忌,不许她和任何人交谈,也不许她自戕,将她关押后你不可以审问,除非……”
卓思衡没有说出皇帝驾崩四个字,但高永清已了然于胸道:“我明白!”
“看住她,直到皇帝醒来亲自提审,若有人找你要人,无论以谁的名义,决不可信!必要的时候即便武力抵抗也在所不惜!”卓思衡用自己能用出的最大力气握住他的手道,“贤弟……保重。”
这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可放眼望去,卓思衡唯一能够信任的人也只有高永清了。
高永清重重点头。
卓思衡当即转头对虞雍道:“将刺客交给高大人,派人押送,这些人务必令他们只听高大人的命令,这是非常之时,没有余地可讲。”
虞雍并非不能看清时局之人,他已然明了卓思衡的用意,一话不再多说,将刺客捆绑塞口,交给几个点名出来的得力强干禁军,吩咐这些人跟着高永清押人离开。
“你在这里控制局势,我必须到外围调遣人马将行宫重重围住。”虞雍脱手了刺客后也有自己的计划。
这是最好的办法,如果虞雍留在这里维持秩序,那高台之下还有满朝文武的家眷和一些散官勋贵在各自处用膳,他们不知道高台情况,若以讹传讹制造混乱,只怕行宫就要陷入不可收拾之态,此时需要禁军的指挥使出面。
“我留在这里,你给我留几十个足够看守住此台之人,再派人护送帝后去到最近宫室方便太医救治,其余人等你一律带走,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守住行宫态势,尤其是不许人出入。”卓思衡飞快说道。
“人我可以给你,但你行么?”虞雍始终不愿意相信文臣会有如此魄力。
而卓思衡只是平静得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管好你自己。”
他这样强横没有半点文臣之气,反倒让虞雍放心,当下也不再多言,先吩咐人护送帝后,而后点足五十人留给卓思衡,自己最后再带其余人动身离去。
他们都知道,如果皇帝这时候出事,天下若大乱,自己的什么宏愿抱负只怕都要化作百姓挣扎的苦痛和哀鸣,本可以创造的治世也将不复存在。
哪怕拥有太子可以继位,但权力的更迭哪是如此简单便可平滑过度?若有人存心大做文章,以太子当下的处境和从未染指过的中央权力,他根本无力抗拒。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卓思衡和虞雍此时的目标都是一致的:
稳住,决不能乱!
“你们去将这个台子给我围住,除了护送帝后的人,其余一概不许放人出入,若有人违抗,便是与今日刺客的同党同谋之罪,你们听清楚了么?”卓思衡声音不大声调却冷冽十足,禁军皆是屏息称是。
混乱之际,高台三个出口顿时都被军士扼守,再有想要冲下去的人已都无路可走,他们堆挤慌乱在一处,却也有人注意到情势渐转,努力安慰身边的家人。
长公主看着兄长和皇后被护卫送走,两位皇子与青山公主和太医亦步亦趋紧随,她站在原地,忽得仿佛身体垮塌一般松弛下去,却又立时绷紧,扬高脖颈。
“殿下。”卓思衡唤道,“我已安排禁军守住高台不许人出入,眼下只有您能威慑全场,不论结果如何,臣与您一样希望帝后平安天下太平,请相信臣,也相信殿下您自己。”
长公主满面是泪,精致的妆容早已氤氲出狼狈之态,可听过此话,她如梦方醒,深吸一口气,拿出宣仪长公主的威严和势位对卓思衡沉声道:“那便有劳卓大人了助我稳下态势,守护天下黎民不至陷于乱世。”
“臣必定不遗余力。”
长公主听罢点头,步至高台正中,放声道:“若有人再肆意走动意欲不法,全部以刺客同党押扣,留待圣裁!”
终于,混乱的一方天地找回些许平息,众人看向长公主同其身后的卓思衡,渐渐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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