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诚既勇兮(一)

    御史台衙门只出皇城沿长街再走便是,  弯都不用拐半个,曾有戏称说你到你自己的嘴巴喉咙里也是不必绕路的,皇帝和御史台自然也是要越近越好。于是凭借天然的地理位置优势,顾缟是今日朝会所有人当中第一个回到并将消息带回自己衙门的长官。

    一直等待他的人是高永清。

    “如此说来,  此次中察仍没有废止,  只是会将国子监和太学暂且搁置,  留待试用首设督学考课?这样一来,吏部为挟制与报复国子监所行的伎俩,  最终却只给他们自己平白添了事情苦劳。”

    听过之后,  高永清言简意赅地点评,虽然他没有冷笑,  可反应却比冷笑更令人悚然。

    “此次中察本就令三府官员们怨声载道,如果吏部能一击即中倒也算所求所应,  大家没有白白跟着遭殃,  说不定怨怼之语还会追根溯源落在国子监头上。但国子监如今抽身而出,那纷纭之口所向便是大不同了。”顾缟做御史这么多年,太知道朝廷当中的舆论是如何以暗议而流向,吏部今次开罪人数之多,只怕天官都难以承担。

    高永清道:“但我们御史台的差事也凭空多了。”

    “考课的差事,多就多了吧,这是好事,本来吏部握着考课之权唯我独尊的样子就令人厌烦,  也让他们知道知道天底下还有物不平则鸣这回事。”顾缟也是笑得冷漠,  “卓思衡此人本领我从前便有领教,  今日更是刮目相看,有朝一日,他或许会有倾朝之权也未尝可知……”

    “是么?那倒可以看看到时候是什么光景。”

    高永清的话听不出幸灾乐祸和其他情绪,  语调冰冷一如寻常。顾缟也是坚毅之人,连他都觉得高永清似乎是有些太不近人情了,他欣赏这位属下,自然希望他能越来越平步青云剪弊兴利,却不想此人路越走越孤,开罪之人也越来愈多……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万海啊……你与卓思衡之间是父辈传下来的情谊,当初你俩年轻气盛,可将来以你们的才干必然是要共列朝班同为股肱的,难道便这样不来往了么?你如果愿意,我可以去做个人情去和姜大人说说,由我们引荐,你们一人见一面讲话说开,过去的便过去了吧……”

    谁知高永清并不领情,泠然道:“大人不必为我奔走,世上之事本就难以强求,父辈之愿纵然美好,但我与卓大人终究要有不同的路走。”

    “你既已拿定主意,我也不便多劝,好在眼下你们随形同陌路,但也算同仇敌忾……罢了,今日之事我去拟一道折子,拟好后你再添改些,最好尽快给圣上递交。”

    “是,属下遵命。”

    高永清走出御史大夫堂,回头望向其屋檐下正中“守正不挠”的匾额,刚毅的目光有一瞬间被春日最后的光辉融化,他抬头看天,在所有人都看不到听不见的地方轻轻地叹息,俯仰之间再度回归平静,转身离去。

    ……

    比御史台晚一些知道消息的礼部众臣已经决定今晚去何敬辉何尚书家里赴宴,毕竟他们押对了宝,他们的老尚书没有只顾着面子而有损礼部的实际利益,同卓思衡不计前嫌打好了关系,今后想要在国子监行个方便不说,哪怕有朝一日卓思衡高升,他们礼部都不用战战兢兢了。

    只有靳嘉从震撼到怀疑,众人走后他都久久不能平静。

    “乐宁你莫不是在替卓司业忧心?不必如此,他过得了此关,吏部定然是真的怕了,至少眼前不会造次,他想为之事大概都会办成。”在何敬辉心中,靳嘉同卓思衡又有同榜之宜私下关系也是不错,但凡交涉,皆能拿回些实在话,因而靳嘉听闻消息后一言不发,大概是在担忧老友后续的境遇。

    靳嘉只是苦笑,他有好些话不方便同何大人说,只能暂时藏着心底,敷衍道:“大人说得是,我不过庸人自扰罢了。”

    “也不必妄自菲薄嘛……吏学兴办后,咱们礼部和国子监多走动还得靠你从中斡旋。”何敬辉笑道,“我方才听人说,除了吏部外,其他几部衙门也都将此事传遍了,敢公然挑战天官权威的,你这位同榜可是咱们朝头一个啊!”

    靳嘉也只好跟着笑笑,表示当然可以,然而心中所想却无法言说,需知他们五部此时与卓思衡虽不是友,但至少利益一致,倘若今后各为其衷,又会是什么光景?好在卓思衡所作之事皆为民谋事,但愿自己真的只是杞人忧天……

    ……

    卓思衡并不知道此次小朝会之后各部衙门的活跃,他拖着疲惫身体连国子监都没去,径直回家,倒头便睡,再一睁眼已是第一日下午。自打入国子监以来,他还没睡过如此全须全尾的一觉,浑身的倦怠一扫而空,只是双臂双腿沉得人发坠,连头都跟着一起抬着费劲。

    沐浴过后由热气蒸透,卓思衡的脑子才算可以重启重新投入使用。

    他更换好衣物,想着要不今天就在家陪妹妹弟弟,下午先不去国子监了吧?但去看了一圈,原来慧衡去编书了,慈衡去找小姐妹虞芙,悉衡人在太学。

    卓思衡于是去看了舅舅和表妹,才说了一会儿话,陈榕便进来说有事相告。

    一人出了屋子,行至窄院的游廊下,陈榕将那日国子监诸人家眷打闹自家宅门前与襄平伯府云姑娘仗义相助的事告知卓思衡。

    “什么?她还说什么了?”卓思衡傻了。

    他不知道自己不在时竟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云桑薇如此智勇有谋,替他家解决了一个极大的危机。

    “送走那些女眷们后,我去找云小姐,一是想谢谢她的急公好义,一是想让她留一句话或是手书留给大人参看,可她早已不知何时离去,我事后告知一小姐,一小姐本想去襄平伯府道谢,此事涉及朝中政事,觉得该是大人您去,她不好越俎代庖。”陈榕解释道。

    慧衡说得对,这件事必须他自己去。

    卓思衡不信云桑薇真的是要来唐突要那份手稿的,必然是无意撞见才鼎力匡助,这是要极大的勇气和心胸才能做到的事。其实混乱才是人下意识会想要规避的情况,在这种最难受控的被动场合下,人的失控感会很严重,卓思衡自己也不喜欢,可每次都是他不得不面对。云桑薇却站出来主动承担这份她本不应该承担的混乱……

    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卓思衡能想到的只有一个答案……

    原来云桑薇也是个好姐姐,为了自己拉过那个不成器的表弟一把,便存了侠义心肠,当真是楚地的女中英杰!

    卓思衡立刻跑回书房,抄起瑾州风物志的手稿就往外走,然而走到一半,他又停下了。

    自己一个大男人,跑去人家家里,点名要见个没嫁人的姑娘,这像什么?这不像话!

    事到如今,办法也只剩了一个……

    傍晚,慧衡前脚刚到家,后脚便被卓思衡神神秘秘拉进书房里去。

    “大哥,上次云小姐买给咱们家的那些吃食都还没吃完呢!好些鲜肉我都命人拿冰存贮放在地窖里,今夜咱们一家好好吃顿饭,不如也叫来佟大哥和兰萱,把宋大哥也喊来,热闹一下。”慧衡对朝野的消息最为灵通,她已然知道自己的哥哥大获全胜,便想借这个机会一家亲友好好聚聚,总算风波告一段落,一直紧绷的神经也该放松了。

    “好,我写个帖子给那两人,到六月天一热起来怕是也没有这样好的胃口了。”卓思衡知道这段时间也苦了弟妹们一直担心,是该一家人聚齐一处,好好释放释放。不过眼下他还有其他事求慧衡,只是当哥哥的实在不好开口让妹妹去约女孩子出来,支吾之际,只能先铺垫一番,“阿慧,你方才说云小姐的事,这次她帮了我一个大忙,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

    慧衡习惯哥哥一直说得都是正经话,此时也不觉有异,只一手抚住心口道:“我那日回来听闻此事,惊出一身冷汗,须知那些人便是看准哥哥如今为圣上鞠躬尽瘁,定然要存下好名声,否则出了差错,那也会连带圣上的用人不当的失察,如此恶毒!还尽是找家里的女子出面到道上来弄出声响,听陈榕说,还有些是年迈的妇人,不知是不是谁的母亲……简直可恶!多亏襄平伯家云小姐急智化解,哥哥才免去遭受这阴险又低劣的构陷。哥哥如果想谢她,不如去拜访一下襄平伯夫妇,他家与我家如今也算结交,走动走动旁人也说不上什么闲话。”

    “可是……如果我想直接去见云姑娘,是不是就显得有点唐突了?”卓思衡小心翼翼问道。

    卓慧衡愣住了,她编书都没有像此时这般需要如此缜密的思考,在通过一系列事情发展的前因和后果的联系当中,她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位帮助他家的云姑娘……很有可能就是大哥那到了一十八岁才出现的心上人!

    “大哥,你要单独见她?”

    不慌,卓慧衡,不要慌,大哥平常都是先试探他人虚实,再下结论,眼下正是这各时机。

    “嗯……是这样打算的……如果不好,那便算了……”卓思衡现在觉得,拿着这么个难题出给妹妹,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别算了啊!”卓慧衡发觉自己急了,赶紧轻咳一声掩盖过去,恢复柔声道,“这样大的事,不见面道谢哪成体统?不若这样,我便以谢过解当日燃眉之急为由去襄平伯家拜访,再约她同她姑母哪日同去三婶家的小芩园,到那日,哥哥你去拜访三婶,不就可以和她在双方家长皆在的情况下礼貌相见,只是再去院子里找个略清净的地方说说话也不算越矩。”

    “好主意!那便按照阿慧你的意思办。”

    “可是……”

    卓思衡还没来得及高兴,卓慧衡紧跟一句,将他期许浇灭一半。

    “可是怎么?”

    慧衡笑道:“可是我与她不是相熟,第一次见面便约着出来,也不知该说什么合适,不如哥哥告知我你们一人是如何结识相交,我以此作为契机相邀倒更可信些。”

    给妹妹讲自己如何认识一个女子听起来是有些怪,可是妹妹说得也不无道理……卓思衡在局促中只能勉强组织语言到:“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我与云姑娘认识是在瑾州……”

    “瑾州?”卓慧衡惊呆了,这已是两三年前便认识了,自己这个做妹妹的却如今才知道!大哥藏得好深!

    “嗯……当年在瑾州安化郡时,同她有过一面之缘。”

    “只见过一次么?”

    “也不是……两次吧……”

    “哦?那都是何情形?”

    “第一次是在安化郡西的楚巫春祭之上,我去那里查看是否有条件可以修造一条通往江州的山路,刚巧见到扮作巫女的云姑娘,当时主持仪式的大巫妪要见我,于是命她来传话,我们才有机会得以相识。”卓思衡说得坐立不安,忍不住想扣自己指甲,只能努力忍住。

    “楚……巫女?面具?是《楚辞》里那样么?”慧衡惊得合不上嘴,襄平伯家的表小姐想来也是非富即贵的出身,竟然会去扮作巫女,这个极有可能成为她未来嫂子的姑娘实在是有趣至极!

    卓思衡点点头,又比划两圈,示意面具的形状,继续道:“后来我去看附近的楚巫洞,可大巫妪年迈难行,便让她替我做向导……”

    “等等!就你们两人?”

    “嗯……”

    “在山洞里?”

    “是……是啊……”

    “大哥!你是不是对一面之缘有什么误解之处?这可不是一面之缘!你们两个这已经算是有过……很深的交情了!”卓慧衡怕自己说得太严重,及时调整措辞,“怪不得她会这样助你……不,助我家一臂之力,这也是你们之间从瑾州到帝京的缘分使然。”

    “其实我觉得,她大概是为她表弟。”卓思衡连忙道,“我替她表弟解了困境,也替她姑姑与姑丈了却教子心结,她之前也为此谢过我……”

    “等等!”卓思衡的话再度被妹妹叫停,“她为襄平伯世子之事曾谢过你?那就是在帝京你们便相认了?”

    “是啊……”

    “那又是如何相认的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

    卓慧衡坐下在椅中,微笑道:“妹妹今日也没有其他琐事,还是将恩人之事问个清楚明白,也好后面自我引荐。”

    虽然是这个道理,但好像有哪里奇怪……算了,自己的妹妹还能害自己不成?果然是这段时间太过紧绷,疑神疑鬼的毛病怎么改不了了?

    “妹妹说得是……我与她再次相见是在那日带襄平伯世子入宫归来的时候,她替府上传话骑马拦住我们的马车,当时夜黑风骤,我看得不是很真切,也没有确认就是故人,况且之前见她都是戴着面具的模样,一时只觉声音似曾相识……”接下来就是最难启齿的部分了,卓思衡犹豫半晌,不知该不该说绮英郡主的事,如今郡主就天天在公主府上同妹妹共事,若是知道,会不会就略显尴尬了……

    他犹豫之际,卓慧衡忽然道:“然后便相认了,之后就开始了往来?”

    “绝对没有!我和她只后来再见一次面,就没有任何往来了!”卓思衡赶忙否认,最终下定决心,将当日去到禁军兵马司大营发生的对话包括绮英郡主留京之事一并告知,又说自己同云桑薇是如何相认,又是如何表示约读手稿,最后不忘补充道,“这真真是我和她在帝京最近一次见面了,之后事态频发,我也没了时间去顾及别的。”

    卓慧衡在心底大致算了算时间,果然最后一次见面没多久,卓思衡便开始有些古怪之处,此时她转头看向那盆瑾州远道而来不肯开花的倔强石斛兰,终于茅塞顿开。

    “既然是从前有约,那就好办了!”卓慧衡压制住内心的雀跃和欢欣,站起来施然道,“我这就去写个拜帖递去襄平伯府上,替哥哥办好这件事,哥哥不必担忧。”

    “让自己妹妹去奔忙这样的事情,我也不大好开口……可是眼下也只有妹妹能帮上忙了。”卓思衡无奈笑着实话实说。

    慧衡只是朝哥哥一笑,站定在窗下的石斛兰前,用仿佛自言自语的声音道:“请君有钱向酒家,君不见,蜀葵花。”说完便离去了。

    卓思衡不明白妹妹为什么忽然背起岑参的《蜀葵花歌》,细想此是诗前后的意思,顿时恍然大悟,慌忙站起来。

    糟糕!自己这点隐秘的心事,全教妹妹三言两语挖了出来!

    真是学会了哥哥的招数就来对付哥哥!

    卓思衡正在那里感慨妹妹之狡猾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陈榕却在此时来报,说外面来了辆马车,说想见见卓思衡,只是不方便在家中会面,要约他出去一叙。

    “那人可说来意?”卓思衡恢复警觉恢复得很快,他此时由衷感谢朝堂的锻炼和折磨。

    陈榕自怀中取出一个极其华丽的金丝锦袋,递给卓思衡道:“来人只说看这个便知晓他家主人的身份。”

    卓思衡只看一眼便道不好,也不再换衣服,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书房直奔正门,跳上陌生马车对车夫说道:“带我去见你家大人。”

    车夫也不以为奇,只应声后便驱策马匹行进。

    卓思衡撂下车帘,握着织金的巴掌大口袋一路沉默思索。车子没拐几处路便停了下来,周遭忽然安静下来,仿佛进入到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车再停下时又过了一小会儿,车夫将帘子掀开,但见天色将晚欲晚流蓝渐深,霞光侵染之处是一座三层高的临水阑干楼屋,周遭尽是掩映青翠,不见远处人影。

    车夫同一位方才走至近前的男子说了句什么,那人便引卓思衡踏进楼屋,直抵三层,此处只有一扇紧闭的门,陈设古雅质朴,盆栽并无疏艳皆是浓叶,可见此地不俗。看着像是茶肆,却比寻常市井茶肆要隐秘和高雅得多。

    “客人正在等您。”

    说完,侍从便自行离去。

    卓思衡只得自己推门而入,室内宽敞明亮,长长的矮塌之上摆着矮腿方桌,上面茶具一应俱全,此座正邻窗凭栏,视野开阔甚至依稀可见自家宅院,而紫竹编席之上列坐的,正是信物的主人。

    “下官见过沈相。”卓思衡双手碰上金丝锦袋,恭敬道,“沈相相邀只需直说,下官莫敢不从,实在无需动用圣上钦赐的金鱼袋,还请大人收回。”

    本朝虽无真正意义上的宰相,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参知政事可以当做实权上的宰相与副宰相,而拜相的象征便是皇帝给自己属意的大臣加封称号同时,赐予“赐紫金鱼袋”的礼遇。

    这个锦袋里有一枚纯金打造的鱼符,关键的混乱时刻,甚至可以用于当做兵符来使用。

    沈敏尧便是它的主人。

    沈敏尧接过鱼袋,也不摆朝堂上的架子,只让卓思衡落座,说道:“如今想同你说话却有一些不方便,此地名为言雍楼,听闻楼上风光大好又避世安静,适合如今你我以各自身份在此言说些不能在朝堂上说得公事。”

    在卓思衡的印象里,沈相为人中正通直,但极少发表自己的意见,皇帝赞他慎言也不无道理。这样的人刚一见面就说如此敞亮的话,卓思衡一时有点不习惯。

    “下官听命。”他也只能这样说了。

    “你我不是朝堂和衙门里见面,不必如此自称,今日之事需快言快语的深谈,而非几句依礼严称便能待过的浅显之话。”

    沈敏尧替卓思衡说着倒了杯茶,好像就在告诉他今日的尊卑并不重要一般,卓思衡哪敢受此礼,但也不好再多说,于是双手接过以示郑重。

    果然是好茶,他轻啜一口便有齿间留香,只是眼下无心品尝,卓思衡轻轻落下茶盏,也同样直言道:“不知大人今日要与我谈些什么?”

    沈敏尧看着卓思衡,一字一顿道:“云山,请姑且允许我这样叫你,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但也是时候稍让朝野局势略缓和些了,你若要改革弊端,激进的朝议绝非最佳施展的氛围,舒缓一下对你和对政局都是有好处的事,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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