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新巢归燕(一)
卓家一行人乘坐的客船是第二日傍晚抵达的金水门内码头, 杨柳垂绦掩映下的夕阳破碎在运河水面,卓思衡在岸边焦虑地盼了两个时辰才盼来家人。
与卓思衡来帝京时的客船一样,眼前的船也是宽舷两层,船工刚拴住缆绳, 岸板才搭一半, 卓慈衡冷不防一个箭步自甲板蹿跳出来, 吓得卓思衡后背都是冷汗,赶忙冲前去接扶!然而以慈衡的矫健哪用得着他伸手,稳稳落地不说, 还直接抱住了卓思衡的胳膊连摇带拽道:“大哥!我好想你呀!”说着竟有些哽咽, 眼圈也不自觉红了。
慈衡最是好强争胜, 自小就极少落泪,若不是思念至极,也不会如此外露软弱, 卓思衡心疼得不行, 揽住妹妹微微颤动的肩软声安慰道:“平安到了就好, 来了这里以后天天见,到时候就怕你还嫌弃大哥烦你。”
“不烦不烦!我有病,大哥一天不唠叨我浑身难受!”慈衡飞快抹掉泪珠,复又寻常一般语气跳脱不拘,绕着卓思衡看, “大哥没胖没瘦, 就是脸上肉有点少了。”
“年纪轻轻说什么病不病的!”卓思衡想瞪妹妹一眼, 但他与家人久别,此时欢喜和疼爱还来不及,哪瞪得出来,这话也是噙着笑意说出口的。他都二十了, 样子哪容易再变,倒是刚满十五岁的慈衡抽长了些身姿,已有少女的窈窕之感,脸颊上圆润的颊肉也已消退不少,眉眼愈发英气蓬勃,清丽端方之余又满是雀跃的生命力,看着便令人心头蓄满朝气的青睐。
待他们说完好几句话,客船的岸板才彻底放好,上面走下来个高个挺拔的雄壮汉子,一手一个箱笼扛在肩上仍旧步履轻快矫健,连路过的码头纤夫苦力都投来惊叹崇拜的目光。
“小勇哥!”卓思衡立即迎上去接行礼,而后和那满面笑容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子互相猛拍对方的上臂。
呼延勇有斡汗八部的北方草原壮汉血统,壮硕到在码头这种靠力气吃饭的地方看着都毫不露怯,说话却温温和和,和粗犷又孔武的样貌身材完全不符:“我的好思弟!可真是出息了!快让老哥好好看看!真是好样的!”
卓思衡刚到杏山乡时,呼延勇是村头一霸,然而听了卓衍教诲学了好些道理,也不再一味淘气,和卓思衡一道念了一年多的书。呼延老爷子赶山打猎常常将他们一起带上,两人感情极为要好,脾气也投契,没少一起喝酒后跑去河沿里舀鱼和后山上逮兔子。后来呼延勇因胆色过人兼识文断字,被来北方做买卖的一个大商队掌柜看上收做学徒,这几年几乎跑遍半个本【】朝疆土,比之从前谈吐更为干练了。
“我真没想到你也来了!这一路可辛苦了?”卓思衡个子在大朝会时看着都算文官里出类拔萃的挺拔如松,可在呼延勇面前,他就显得有点娇小了。
呼延勇握拳碰了碰卓思衡的肩膀道:“我可不放心你这一家人自己南下,万一出个什么差错,我哪有脸面见你!”说完他似想起什么,赶紧让开下船的路,“别光顾着和我说话,慧妹妹和四弟都盼着见你呢!”
“大哥!”
慧衡已由慈衡扶着下了船,许是路途颠簸劳碌,她整个人的气色都显得与生机焕发的春日格格不入,唯有一双明亮的眼眸闪烁着莹莹流丽的泪光,将春风拂过的轻柔柳枝细梢都比下去几分轻灵婉然。
“怎么脸色这么不好?是晕船了?”卓思衡握住慧衡伸来的手,心中懊悔没有安排更好的船和车马,心疼道,“小慈,快扶你姐姐先上车,我们回去再聊。”
慧衡用力摇头,好像要证明自己很好,声音都提了提道:“只是累了,大哥不用担心。本来小勇哥想在前个镇子歇住一晚,是我急着见大哥才催着一路至此。”
此时悉衡最后带着剩下的箱笼行李下了船,静静立在两位姐姐身后,慈衡见他来了却一言不发,让开半步笑道:“在家里时最想大哥的就是你,睡不好觉老是皱眉,怎么到了大哥面前倒装起稳重大人了?”
“好弟弟,快让大哥瞧瞧!”卓思衡说着自己先快步过去,半年多不见,十二岁的弟弟似是长高了些,他和慈衡长相极似,但英气中又有幽邃的沉静。
“大哥……”卓悉衡喉头动了动,难得出现少年该有的笑容,“大哥过得还好?”
“特别好!”卓思衡一点也不谦虚,恨不得现在就跟家人炫耀自己考出来的家业,揽过小弟,再看妹妹们与小勇哥,顿觉只要日日有此团圆,他便是天天在御前提心吊胆加班也心甘情愿。
不过好像还少了人?
卓思衡朝船上看了又看,只见都是其余客人扶老携幼陆续下船,再不见熟悉身影,忙问:“呼延老爷子呢?”
“我那个爷爷,简直就像祖宗,再没比他更倔的人了!”呼延勇重重叹了口气,又觉得此时气氛不该如此,换回方才重逢之喜的笑意,“别在这里站在,没得让妹妹们风吹日晒的,咱们回家里再聊。”
见面太过高兴,好多事都是顾不上的,周围也有亲人再会夫妻团聚的,也都不忌讳礼俗,卓思衡更不在意这个,不过小勇哥说得对,一家人关上门再热热乎乎聊亲厚话多好,于是安排两个妹妹坐家里的车驾,自己与弟弟以及呼延勇一道将行李都抬上雇来的拉货平车里,再与众人一道回家。
卓家新居终于热闹起来。
卓思衡一个人在家时每日两餐每餐清淡,柴六嫂觉得自己一身本领无处施展,终于一家人团聚,卓思衡又领了俸禄,于是她采买了好些食材,大展拳脚,做出一桌丰盛美味的团圆饭,光是小勇哥一个人就吃掉三碗饭,这样真心实意的赏脸行为让柴六嫂精神焕发,又做了不少点心,饭后一家人聚在小小凉阁里喝茶时重开胃口,连一向食欲虚弱的慧衡都吃了两三块新蒸的酪酥。
能一家人窝在一处说说话,卓思衡心中轻快无比,看两个妹妹各自学问谈吐都有长进,弟弟学业又上一层楼,小勇哥如今也自己做了商队里一路货队的把头,自己更是摘星成功事业小有起步,这样好的现状,他心中连发满足的慨叹。
初到后,他们将父母灵牌摆放供奉好一齐磕头,此种欣慰便沿着酸楚凄苦的子欲养而亲不待之心渐渐蔓生,生死非人力所能扭转,但至少自己已然带妹妹弟弟重回帝京,挣下片瓦遮头,今后更会庇佑他们平安顺遂,以如此的行动和觉悟告慰父母,他们在天之灵想必也能畅心无忧。
凉阁内,卓思衡又问呼延勇为什么老爷子没来,小勇哥将茶杯重重放下,又气又无可奈何道:“我那爷爷实在太倔,我和两个妹妹去劝了好些次,他就是不肯来,说什么没有林子钻的地方他活不下去,思弟,你比我更了解那倔老头,若是他说不肯,我就算敲晕他绑来也没有用,只好依了。”
“老爷子是怕拖累咱们照顾,但我们一家早把老爷子当成自家老人长辈,我作为长孙照顾自家爷爷难道不是为人晚辈该尽得孝道么?”卓思衡确实了解呼延老爷子,猜都不用猜,“我再去一封信劝劝他,大不了给他在京郊安排个地方住,那边也有不少野林子。”
“行,他听你的,你也会劝人,如今做官了肯定更能说会道,我在帝京和咱们一家亲近几天,然后再南下顾着买卖,之后有消息了你再知会我。”呼延勇喝茶从来都是大口大口,又干了一碗后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朱五叔和五婶让我给你带个好,说在皇上面前当差是好事,但小心点别累着,说话也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五叔行伍身份不能擅离,五婶也不好走动,他们让我给你带了好些东西,说你若在京中走动也不能空手。”
卓思衡感念不已说道:“小勇哥,之前我单独给你去信说的事情怎么样了?”
“找到了合适人了!”呼延勇拍了下桌子,笑得很是自得,“你说想给乡里再找个教习师父教孩子读书我能不上心吗?走之前去联系了涌山镇的一个自军营里休下来的老主簿,大概咱们家搬走没多久他就能带着家小过来,你给的银子够足,他都没怎么推辞,又听说这乡间出过状元,更是乐意了。”
自卓衍去世后,卓思衡自己忙着读书之余偶尔仍是给乡里孩子上上课,后来他去赶考,是慧衡在身体好的时候教教。他们一家在乡里居住的这些年受到不少照顾,不能一走了之不管不顾,如今卓思衡有了能力,自然要继续安排这个教习的位置将杏山乡的学风继续吹拂下去,他虽然俸禄微薄,但这份用来报答乡亲们的银钱是一定要花的。
“多亏乡亲帮衬才有我家今日,请教习这件事以后我责无旁贷,无需乡亲们出粮出钱,受人之惠不忘于心才是。”
卓思衡说得很诚恳,但他却看见慧衡略略低了头,悉衡似是在思考什么,连小勇哥都有点局促,想要开口,却被心直口快的慈衡抢了先道:“大哥博览群书,肯定知道这‘受人之惠,不忘于心’的前一句是‘施人之恩,不发于言’才对,我们受了好些乡亲的好,自然要感恩,但是一看大哥有所成就便想着占便宜不顾这些年情面的人我们家也没那么好欺负!”
“小慈!”慧衡见她说得尖锐,赶忙制止,慈衡略有不服,又不敢惹姐姐不快,只看向卓思衡求救。
“二姐,这件事大哥早晚要知道的。”一直沉默的悉衡忽然开口道。
卓思衡一头雾水,不知到底发生什么,见呼延勇也是面有惭色,似乎此事让他也很是没有面子和懊恼,再见慈衡梗着脖子迫切望向自己,好像不让她说出来她就会憋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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