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眼泪?迟迟惊讶地看着。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泪水,她也觉得很奇怪,似乎就在刚才转头看到他的第一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而她本人对此没有丝毫察觉……

    她还在茫然,小侍卫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在等她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少年周身始终笼罩着一股平静宁和,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物能够影响到他。

    可若是细细探究,不难发觉出隐藏在这平静宁和之下,是一种隐藏极深的、置身局外的残酷与冷漠。

    就像是在冷静观察着周围发生的一切,默默操控全盘,从不亲身参与进去。

    谁都不知道,这位看似完美的少年君王,性格有着致命的缺陷。

    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对他来说是无法理解的难题。

    但他实在是很聪慧,虽然不理解却能模仿得一丝不苟,他看起来甚至比平常人还要情感充沛。

    少年修长白皙的指尖一动,上面残留的液体已经被风吹干了。

    ——眼泪,幼童用来发泄需求不被满足时的工具。

    他蒙住了眼,视线一片昏蒙,看不清她的样貌但通过声音可以猜测,这宫女年纪尚小。

    不会超过十五岁。

    会有这样的表现并不奇怪。

    只是,让他感到不解的是。

    为什么有人见到另一个人的第一反应。

    是流泪呢?

    这个问题,迟迟也想不通。

    她仔细回忆着自己转身,见到小侍卫那一刻的心情。就好像某种失落彼方的东西再度降临,心脏缺失的一角被补齐了。多年的夙愿被圆满、缺憾被弥补,这种感受无与伦比。

    她记得只有第一次看到他样貌的时候,出现过这种感觉,后来都没有了。怎么这次又……

    “为什么哭?”

    少年的声音忽然响起,低沉而温柔。仿佛对她充满了关心。

    只有施探微心里清楚,他只是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已。

    就像他小时候执着于解开某个谜题一般。

    迟迟并没有直接回答。

    她用一双红红的眼睛瞧着他。

    半晌才开口说话。

    “你把手伸出来。”

    她吸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

    施探微一顿。

    意料之外的回答。

    一边猜测她的意图是什么,一边慢吞吞地伸出手。

    仅从手就可以看出主人的养尊处优,骨节分明,指节白皙修长,手心却十分地宽厚有力。

    迟迟注意到他的虎口上有薄薄的茧,还有手指的指肚也有茧子,说明他不仅惯用刀剑,也舞文弄墨。

    真是文武双全呀。

    感叹了一下就轻轻捉着他的手掌,柔声叮嘱,“别动。”

    少女修剪得圆润齐整的指尖抵住他的手心。

    神态认真,一笔一划,在他掌心里写:

    相思无因见,

    怅望凉风前。

    苦于没有理由相见,只能在凄凉的秋风中遥望惆怅。

    是之前给她留下很深印象的诗句。

    初时不明诗中意,再闻已是诗中人。

    那个时候她不懂何为相思,为何相思。只因尚未情窦初开,如今却明了,因为遇到了那个人,才会生出那样的想念。

    那些渴望相见而不得的怅然哀愁,在真正见面以后都得到了释然。

    前字落下最后一笔,少年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然后合起。

    就好像把她写下的那句诗合在了手心。

    攥住柳絮般轻微,

    又如捧起珍宝般郑重。

    迟迟心跳怦然,觉得好像更喜欢他了一点。

    “可我看不见你写了什么,怎么办啊。”少年忽然低低地说,语气中夹杂着一丝苦恼,仿佛为此感到抱歉。

    可他的表情从容得很,毫无愧疚。

    暧昧的气氛一下子消失殆尽。

    “……”

    迟迟咬牙,无声作口型:“木头,你个不解风情的木头!”

    “嗯?”他似乎听见,侧过脸来。

    迟迟赶紧闭紧嘴巴。

    搓了搓手掌心,模样蔫巴不已,她想,也是,明明都知道他看不见还在他手心里写字,真是多此一举。

    她失望得很,摆手道,“没事,我就是……就是写了一下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他轻轻笑了一下,似是无心提醒,“我的名字,好像没有这么多比划。”

    迟迟:“……”

    难道还要当着他的面说,说她很想他,想到忍不住,想得都要哭了?

    不不不,打死也不说。

    “就是你的名字。”

    她叉着腰,凶巴巴地回,心里请他别追问,要是再追问下去都不知道怎么圆了。

    对面的人似乎怔了一下。

    然后叹了口气,没什么架子地说,“好吧。”

    今天的小侍卫格外好说话,迟迟都被惊到了。

    难道是上回那个亲亲,导致他性情大变?不会吧……

    没等她去确认这个猜测的可能性,他忽然发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迟迟马上回归状态:“我当差经过。你呢?”

    “我……去抓些药,”他脸上依旧是好看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正巧路过,听到声音像你就过来看看,没想到真的是你。”

    迟迟哦了一声,打量着他蒙着眼睛的纱布,不禁担忧起来,“伤得重不重啊?很疼吧?”

    她伸出手想要碰一下,又怕碰疼了他,于是就虚虚地比划了一下,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好似放在面前的是某样稀世珍宝,舍不得碰碎了。

    几不可闻地退后一步,少年揣度片刻,温声道:

    “是有点疼。”

    “不过听到你的声音,就没那么疼了。”

    不可否认迟迟被撩了一下。

    她心里甜滋滋的,低下头去害羞了一会儿,“你那么好看的眼睛。一定要好好保护啊。”

    是她见过第二好看的眼睛呢。

    “对了,我送你的玉观音呢?”

    话题转得如此之快,如同龙卷风过境,让人始料不及。

    对面的人却是反应极快,“玉观音?”

    他若有所思,语气喃喃。

    随即面不改色道,“忘在家中了,并未戴在身上。你要它作甚?”

    “笨呀,当然是要为你祈福了。”迟迟理所当然地说。

    她还是很信这个的,“我娘亲说了,观音菩萨很灵的,在这个世上我第一信娘亲,第二信的就是观音菩萨了。不过既然你没戴在身上,那就算了。”

    “反正我有——”

    很多。

    糟糕……迟迟连忙捂嘴,只拿滴溜溜的眼珠瞅着他,忽然庆幸他蒙着眼睛看不见此刻她的心虚。

    “什么?”

    “没、没什么。”迟迟心想赶紧糊弄过去,轻咳了一声没话找话道,“其实,刚才我在你手心写的不是你的名字哦,是一句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搞半天怎么又绕回来了。

    “我知道。”他却并不见怪,反倒轻轻一笑,唇角微勾,好看得教是非颠倒。

    “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少年声线琅琅,击石碎玉般动听,她都听得入迷了。特别是念诗时,修长脖颈上凸起的喉结微微滚动,那副样子实在是太撩人了。

    他蒙上眼睛和不蒙上的区别……竟然这么大吗?

    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

    而且……

    他明明知道她写的是哪句诗!

    还骗她没看见。

    “你、你不是说……”

    少年却一脸温和,不以为然道,“大致知道是哪些字,拼凑起来就是了,”

    他忽地转过脸来,冲她微微一笑。

    “只是,那是什么意思呢?”

    迟迟害羞的感觉瞬间跑飞了。

    竟然不、不知道吗?

    也对哦,他是侍卫,成天舞刀弄棒的,可能平日里都将心思放在了提升武艺上面,对这些个诗词歌赋什么的,没有什么研究……

    所以本质还是个木头嘛。

    迟迟扁着嘴,泄气不已,“早知道你不知道这句诗的意思,我就直接对你说了。”

    小侍卫“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用一种近乎诱哄的声调说:

    “想对我说什么?”

    少年微微倾身,一副安静倾听的姿态,温柔耐心得让人心跳加速。清新的香气萦绕周身,一瞬间,迟迟忽然有了说出口的勇气。

    “其实,那句诗的意思,意思就是。”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我很想你。”

    面前的人突然静默,就连倾身的动作也定格在了那里。

    一瞬间,仿佛有种流动的气韵在二人之间无声蔓延……

    似乎是风,又似乎不是,穿过少女的鬓发,又拂落在少年的衣角。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停驻,岁月翩然轻擦,往后不论多少年,都记得这惊鸿一眼。

    施探微神色莫名。

    “想?”

    他轻轻咬字,似乎感到困惑。

    难道还要展开说说吗?

    迟迟咬了咬嘴唇,然后定定地看着他。

    准确地说应该是盯着他的嘴唇,一开口,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可以亲你吗?”

    要把那种想念的感觉具象化,并宣之于口,也实在太难为情了,她还是喜欢用行动来表达。娘亲说过,说一百遍不如做一遍,她们走江湖的,不讲欲擒故纵那一套。

    喜欢人家就直接行动表明,当然在此之前,要先问过对方的意思。

    得到同意了才进行下一步,不然就是耍流氓,会被打。

    “……”

    她以为他没有听清,于是清清嗓子,又问一遍:

    “见青哥哥,我可以亲你吗?”

    “……”

    施探微彻底沉默了。

    少女语气里的期待之意都要满出来了,听得出是真心想要与他亲近。

    那副脸不红心不跳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提出了一个平常、平常、再平常不过的请求。

    施探微不由得重新审视起面前的人。

    “亲?”他忽地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是指用你的嘴唇触碰这里吗?”

    倒也不必,不必形容地这么具体。

    迟迟脸一红,期待地看着他。

    “是的!”

    “不可以哦。”他的手放了下来,微笑着,一口回绝,温柔又残忍。

    “哦。”

    迟迟眉眼耷拉,宛如一只受了重伤的小仓鼠。娘亲骗人,主动出击这种招数根本没用嘛……

    很快她又打起精神,期期艾艾地问:

    “你是不是觉得,我跟其他的女孩子不太一样。”

    施探微不语。

    不一样吗?好像有点。

    哪里不一样呢?

    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供参照的对象。

    宫中女子成百上千,只是在施探微的印象中,她们都是没有具体面容的。与天下人一样,只有一重身份,那就是皇帝的子民。

    她们山呼万岁,见他则跪,与跪拜龛笼中的神佛并无区别,偶尔会有胆大的抬起脸来,与他对视,又很快低下头去。

    那眼神压抑又古怪,比起旁人,总是带着一种丝丝缕缕的黏,令他偶尔觉得困惑,却没有往下探究的欲望。

    倒是会有近侍察言观色,旁敲侧击地试探君心,告诉他,她们对他“有情”。

    她们对官家有情。

    他听了,每每一笑置之,不予理会。

    于是宫里都说,官家脾性温柔,就连哪个胆大包天的小宫女逾越礼制,偷偷抬头看他,他也不追究。

    只有施探微知道,他并非宽容,而是觉得没有理会的必要。

    那么,面前的这个人呢?

    她跟那些宫女,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然后他清楚地,听见她说:

    “我喜欢你。”

    “所以想把我的感受都坦白告诉你才说那种话。我对旁人可不这样,”

    迟迟笨拙地解释着,试图让他知道他在她心里是特别的,她有说到做到,有在认真地喜欢他。

    然而小侍卫好像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分明在走神,“……你有听我说话嘛?”她不禁嘟嘴抱怨。

    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正落在发顶上面久久不动。难道是有什么东西吗?

    果不其然,他从她发上捏下一片落花,给她看:

    “这个。”

    花瓣红润润的,被他雪白细长的指尖拈着,美到让人失语。

    迟迟一下子就把刚才的不满给忘了。

    他可真好看啊。手好看,脸好看,身上哪里都好看,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看着看着她不知不觉就开口:

    “可以把花瓣送给我吗?”

    少年一怔。

    “可以是可以……到处不都是吗?”

    施探微觉得今日的这个小宫女带给他的困惑,比他前面十余年遇到的加起来都要多。

    可同时也带给他不少新奇之感。

    “我只想要那一片。”

    迟迟说得认真,“看到它在你手中停留的样子,就想要留下它,好生珍藏起来。”

    施探微再度默然。

    若要计较起来,今日这个小宫女不仅逾越礼制,说的很多话都称得上是冒犯。

    她似乎对他……不,是对他的弟弟广陵王。

    始终怀有某种浓烈的特定的情绪。

    就算是不通此类的他也能清晰感受到。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

    烈火般滚烫灼人、又如雨丝般温柔细腻。

    若是连他这般天生淡薄无情之人,都能觉察。

    说明对方传递出来的情意只会强于他所能感知到的,百倍。

    施探微缓缓垂眸。

    原来,这就是他们说的——

    “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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