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殿沿下百尺,四处雄伟殿群环山而立。

    阿姜领着二人,顺着石道,踏上坠着紫花的回廊。

    这道回廊是通往背后最大一处殿群的路。

    三人一路寂静无声,两边皆是幽光藤树,殿宇错落在远处,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倒像是条通往幻境的路。

    行了很久,眼看快到尽头,阿姜忽然停住。

    “魔尊对两位公子相当看重,这个地方连我父亲都不能踏进半步。”

    庄七眉头都不抬一下,与九亥不约而同地与女子保持一定距离。

    “二位这么生疏做甚。”

    阿姜转过身,扫了二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庄七身上,眼波流转,“话说回来,您不好奇,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我好奇你做什么。”

    庄七嗤了一声,“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那可不一定。”鬼女把玩着手中的短刀,勾着笑道:“您杀了我,兴许我还能活过来。想必您也看出来了,我也是半魔,还有鬼气傍身,普通方法可杀不死我。”

    又一声轻嗤响起,阿姜把玩短刀的手突然顿住。

    金色的符文无声无息地出现,阿姜本能地露出一丝恐惧。

    九亥淡淡地语气从前传来,“不如试试。”

    阿姜退后一步,垂眼盯着青色衣摆,笑道:“开个玩笑,您可别生气。说起来,阿姜很好奇,守渊人您是魔族天敌,又出自名门正道,如今真甘愿随着庄道友与我魔族为伍?”

    一语落尽,墨黑长剑划破空气,凌空横在女子颈间。

    阿姜身形微微一滞,抬起眼眸,就见庄七充满杀意的眼神正对着自己。

    她伸舌舔了舔唇,不怕死地悠悠说:“庄道友急什么,莫非是被我无意说中了心事?那也该是守渊人出手,您又何须动怒。”

    庄七眉宇杀气更甚,刚要扬手,腕上就被抓住。

    他微微一怔,看向身侧。

    九亥斜着他,淡淡道:“外人而已,不值当。”

    被这么一望,怒焰就散了。

    庄七忽而一笑:“不错,都是外人,你是内人。”

    话音刚落,讨世剑倏忽散去,俩人不约而同的无视掉鬼女,并肩与她擦身而过,径直向眼前殿落行去。

    默契地牵手而行,一眼未看还在发怔的鬼女,径直走向长廊出口。

    阿姜缓过神来,倚在廊柱,看着二人走远的背影,目光略有深思。

    魔尊既看好庄七,她就看好庄七,只是那位守渊人,与他们不是一类人,若能离开,那是再好不过。

    只是眼下这个境况,却有些棘手。

    过了片刻,阿姜收回目光,冷哼一声:“我偏不信。”

    等下了回廊,恰逢一阵清风,紫藤花随风摆动,满目花雨飘零。

    庄七目光一扫周围,“这应该是魔君紫涵的住处。”

    “不错。”

    九亥眸光扫向里处,此时殿门大开,能看见里处白壁拱桥,伴着紫藤花舞,如梦如幻,倒像是从建起便是这般景色。

    庄七忽然一笑:“我猜这个紫涵魔君,应与劫万生是一对。”

    刚才路过的几处殿宇,要么诡异的吓人,要么奢靡或者粗犷至极,唯独这里,虽然庞大,但处处华丽精致。

    “你倒是八卦。”九亥淡淡道了句,眸光扫向殿门旁边。

    那里正站着两名女子,像是在看守此地,此时见目光看来,便冲他们盈盈一拜,行为举止极为安分。

    灵识一扫便会发现,看守的女子都是最普通的凡人。

    俩人相视一眼,相继踏向殿门。

    像是被有意吩咐过,两名侍女没有多话,只是道了句“请随我来。”便默不作声地领着二人,穿过犹如仙境的殿院,直朝大殿而行。

    侍女立在门边,恭声道:“二位大人若有吩咐,摇一摇殿中玉铃便可。”

    说罢侍女行了一礼告退,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沉重的殿门咚的一声合上,殿内灯火通明,正中一看便是议事的地方,两边连着偏室,后门连着汤室,还有一处小院,一切应有尽有,也没有闲杂人等。

    “劫万生这是把咱俩摸透了。”

    庄七见四下无人,便放松了些,转而又说起了正事:“话说回来,刚才那道调令我看了,上面盖的海沙阁的章印独一份,就算是方川宁也赖不掉,我想等”

    话还没说完,九亥便自顾走向偏室。

    庄七连忙跟了上去。

    偏室隔着一道推门,九亥将门推开,扫了一眼,走至软塌上坐下,才瞥了一眼庄七。

    “知道了,坐下说。”

    庄七失笑一声,走上来坐到旁边,本能的伸手,才发现中间没有矮几,旁边也没烧着茶,柜架上摆着的也只有酒。

    九亥淡淡道,“无妨,你说。”

    庄七沉了口气,撑着膝道:“调令无疑是一条死证,但不能由我出手,须得找个正道之人来办这事,但我不打算找血枪宗,不合适,也没脸”

    “嗯。”

    庄七盯着地面,琢磨地越发仔细:“剩下的,好像也只有白沙书院,只是白沙洞主在营地里,我若去找他,必然会被瑶祖发现,肯定不行得找个通风报信的。”

    刚说完话,头顶忽然一松,视线便被倾下来的长发遮住。

    庄七微微一怔,还没反应过来,皮上就传来一阵冰凉。

    九亥单手轻轻按着庄七头皮,淡淡道:“我觉得,此刻你更需要歇息。”

    庄七不禁地眯起眼,头跟着按摩的力道微微晃动,“哪能啊,我现在一刻不敢停下来,况且我也不累。”

    九亥没答话,闲着的右手向前一伸,桌上的梳子便兀自飞到手心。

    “转过去。”

    庄七听着话,侧过身,单手撑着软塌,任由九亥梳起了头发。

    两人行为举止再自然不过,这些年里有过太多次这样的事情,只不过之前都是庄七来做。

    头皮一阵舒缓,庄七不由闭上了眼,一边享受一边继续说,“传音阵的事情也棘手,不知道老狐狸什么打算,还得传趟信,我本来想让崔耿转交,但以她性子,指不定闹出事”

    后边没答话,只是沉默地梳着头。

    梳齿不轻不重地擦过头皮,将倦意都勾了起来,庄七脸上露着疲态,强撑着眼皮,继续道:“我打算借青州之名,让傅文展去做,你觉得怎么样。”

    九亥冷冷道:“该给你嘴巴贴个封条。”

    “我也不想。”庄七顺着力道往后仰头,闭着眼叹道:“我现在不想这些那诶,你——!”

    九亥突然将人掰过来,捏住下颚便堵住了嘴。

    唇瓣冰冰凉凉,舌尖划着牙齿却未进入,隐隐带着威胁的味道,扑进来的气息清冽,一尘不染,强烈的对比冲击直接能勾起一股子劲。

    庄七一下攥住他的手,反客为主得撬开牙齿。

    梳子“嗒”得一声掉在榻上,九亥也不推开,顺其自然得应承着,聒噪的谈论终于停止,都揉碎在沉默无声的吻里。

    偌大的寝殿突然安静,就连空气都变得脆弱,一丁点响声都能打破。

    吞咽的声音仿佛响在耳边,唇边还残着渗出的齿液。

    九亥脸上染着红,想要抽身离开,对方却不放了。

    庄七挨着几近,拇指从下伸上,擦掉唇边一点,额头贴着鬓边,轻声说:“九亥,我现在脑子停不下来,不能想正事,就只能想你。你再努努力我就只想你,不想正事。”

    说完腰间便多了一只手。

    九亥脸颊红晕更甚,伸手便推向胸膛。

    本以为要花些力气,没想这么一推,庄七便倒在扶手上。

    九亥眸光迅速地扫过去,便看见庄七靠着扶手,脸上掩不住的疲态,嘴上却还挂着笑意。

    “你瞧,还得谈正事。”

    九亥拧着眉,也不废话,伸手就将人扯过来,用几近强硬的姿态,让庄七枕在自己膝上,冷冷道:“歇着。”

    庄七挪了挪头,调整了一下舒服的躺姿,闭目道:“是是是,我的好夫君。”

    许是说了太多话,就连声音都有些发哑。

    九亥眼神一沉,抿着唇也未在呵斥,手指轻轻揉着额边,余光里全是无声的叹息。

    他见过庄七最快乐的模样,所以更不忘不掉,他是如何被一步步推到现在的悬崖。

    “九亥,我好累。”

    半晌,近乎撒娇似的呢喃传至,九亥眼睫微微一颤,放轻了声音,低声道:“睡会。”

    “不了。”

    庄七半阖着眼,转身将头埋进青衣里,闷声道,“不敢睡。”

    九亥穿过散开的黑发,抚着他的后脑,声音更轻:“那就这样。”

    庄七还是睡着了。

    在梦里,他又回到十岁那年。

    酒楼上午不忙,男孩从后厨一溜烟往外跑。

    “臭小子,再买错就死在外面!别给老子回来!”

    老厨子的咒骂声从身后传来。

    男孩扯着嗓子,头也不会的喊:“知道了,知道了。桂鱼要嫩的,莲蓬得刚出水的,老厨子,穷讲究。”

    又是一声怒骂从厨房后传来,男孩嬉笑一声,迈过门槛,扬着脖子望向长空。

    庄七知道,此刻他在想,天气真好。

    青州的天永远晴朗,直到修士在这里点燃了一把火。

    男孩的瞳孔里徒然映出一点红色,他兴奋的大喊:“你们看,天上有东西!”

    面前过路的人一愣,旁边下棋的大爷滞住手,隔壁卖菜的大婶抬起了头。

    厨子握着掌勺夺门而出,抓着男孩的手就往外狂奔。

    只是一瞬间,全都乱了,整座城都乱了。

    火球砸落,烟花乍响,铁蹄踏过城门。

    他躺在血泊里,身上压着尸体,老厨子眼球鼓鼓瞪着自己,滞住的口型仿佛在说:“别出声。”

    浓稠的鲜血滴在眼上。

    他透过尸堆的缝隙,依稀看见天上“仙人”御空而过。

    在血红的视线里,将军握缰,从容踏过尸河。

    他对上将军冷血无情的脸庞。

    只是一瞬间,画面陡然调换重叠。

    男孩和庄七重合。

    同样尸山血海,四面八方都是恐惧的眼神。

    他握着屠刀,耳边仿佛有无数生灵呐喊,冤魂掐着他的脖子凄厉质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

    “为什么,为什么——!”

    “死的为什么是我们不是你!”

    “该死的是你!”

    风雪夜晚里一张张被冻住的脸庞又从眼前飘过。

    庄七手脚发抖喘不过气,像溺在水中,艰难地呼吸挣扎。

    “庄七!”

    焦急的呼唤传来,声音急促地失了调。

    九亥将庄七按在胸膛,环过发抖的臂膀,用力抱着他,“醒过来,庄七,醒醒。”

    庄七猛然睁眼,抓着九亥,大口大口喘着气,呆滞地盯着一个方向不动。

    九亥掰过他的脸,庄七仍没回神,目光滞着不动,九亥捧着他,轻声说,“都过去了,我在这。”

    庄七一眼不眨地看着九亥,瞳孔里闪着光,像是在确认他的存在,看了良久,喉间终于溢出了两个字。“九亥。”

    “我在这。”九亥吻了吻脸侧的魔纹,安抚般顺着庄七的散发,又反复道了一遍,“我在。”

    庄七眼神逐渐平静,他偏过头,枕在九亥的颈间平缓着情绪,耳边全是九亥脉搏跳动的声音,这是黑夜里唯一的安宁。

    他们还是坐在睡前的榻上,窗外拂着风,紫藤花瓣飞进了寝殿,落在手旁。

    九亥单手抱着他,左手无声地覆上庄七的右手,灼热的体温不在,庄七手背冰冷,仿若石雕。

    灵力化作灼热的温度,从掌心传至手背,庄七反手握住掌心,哑声道:“别浪费灵力。”

    九亥没有停下来,轻声说:“梦都是反的。”

    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魔尊大人传话,请庄大人一叙。”

    庄七顿了顿,看向九亥。

    “去吧。”掌上的手陡然松开,九亥转过头,看向窗外飞舞的紫花。

    “谈完就回。”

    见人没理会自己,庄七低低一叹,下榻而出。

    九亥不由失神,庄七和劫万生的合作已成定局,人命铸成的梦魇,如牢笼囚住了庄七,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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