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燃接罢电话,即刻回客舍换了身衣服,又四处翻找,将自己的手机与车钥匙一并带上。

    她叫了出租去栖霞里找自己来时开的车,过桥时分别给梅姨和梁韧打了电话告知情况,最后一个电话打给岑城。

    岑城接她电话向来迅速,裴燃找他说事也向来简洁:“你有没有信得过的人在罗州?或者一个小时之内赶得过去的?”

    “巧了不是?”岑城刚下飞机,正准备去瞻淇岛找她汇报进展,语调略有得色:“我本人正好顺路。”

    “我给你发个地址,你现在赶过去。”裴燃用肩膀夹着手机,点亮手表屏幕付车费,随后匆匆几步走到自己停放许久的车前。

    “出什么事了?”岑城感觉不妥,瞬间正色,“你很少这么紧张。”

    裴燃直接将地址发了过去:“见面再说,我和你差不多时间到。”

    原本是想直接打车过去罗州的,但她的证件现金和卡都放在车上,怕待会儿万一有什么纠纷解决不了,需要有钱傍身。她检查了一遍轮胎跟电池状况,没什么问题,顺利点火启动,开了导航往隧道的方向开。

    罗州离瞻淇岛不远,开车一小时路程就可以到城南,亦即动物世界所在的区域。但王依敏说普通医院不肯收儿童患者,只能转到市区的儿童医院,又要多走十几公里。

    裴燃压着限速,将车开得很快,赶在三点钟之前到达。儿童医院相较综合医院人少些,她匆匆上到五楼,转了个弯就看见诊室门前扎堆的一群人。

    贺一鸣小小一只坐在候诊区的铁艺椅上,背脊绷得直直的,两只脚垂在空中,甚至还点不到地。他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耳蜗接收器,衣领歪扭着,一副拒绝与外界沟通的戒备模样。

    站在他身前的是王依敏,双手掌心向外挡,对面前的一对年轻夫妇急急忙忙解释着什么,明显有些招架不住。

    那对夫妇中的丈夫骨瘦如柴,一副没精打采的瞌睡样,不远不近跟在自家妻子身后,被迫到场似的,明显对事情不怎么关心。妻子倒是泼辣得很,冲在最前面,一脸不耐烦骂着方言,十根手指头九根戴着戒指,戳着王依敏的肩,晃得王依敏睁不开眼。

    王依敏最怕处理这种情况,只能好声好气求她冷静:“磊磊妈妈,您别这样,真的会吓着孩子。”

    “吓着他?怎么?他推我们家磊磊的那股劲儿呢?哦,把人打伤了,这会儿知道害怕啦?”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真的就是孩子之间的一些意外,您先冷静下来。”

    “意外?他好端端坐这儿,我崽脑袋砸伤了要缝针,他单方面打伤我儿子,这也能是意外?”

    “一鸣动手固然是不对,但我们班上很多小朋友都能作证,是磊磊主动挑衅,说一鸣他家里……后面也是磊磊先动的手,这细究起来,磊磊其实真不是一点错都没有。”

    “哎!我说你这老师怎么这么偏心眼儿啊!受伤的是我们家磊磊,你反倒帮这没娘养的说起话来了!你们园长呢?不是说马上来吗?怎么还没见着人?什么态度啊,我今天非投诉到底不可!”

    裴燃快步上前,将王依敏往后一带,避开那位家长咄咄逼人的姿态。

    “裴燃?”王依敏侧头一看,见她来了,肩膀猛的一卸,放松许多,随后又蹙起眉头,变得更担心起来。

    “你谁呀你?”被拂开手的女人一脸不爽,转而冲裴燃甩脸色。

    裴燃隔开两人,站到贺一鸣面前,淡淡道:“我是他家长。”

    对面听到这个瞬间来劲儿了:“好哇,总算来了是吧,今天我们就掰扯掰扯清楚!”

    裴燃神情很冷,无视她聒噪的声音,低头看了贺一鸣片刻,转头问王依敏:“谁把他接收器扯下来的?”

    王依敏见她这副表情,不由得心生忐忑,瞻前顾后道:“刚才磊磊家长过来的时候,没了解清楚情况,起了些争执,一鸣后脑勺上的贴片不小心被碰掉了,是他自己整个取下来的。但是你放心,医生都检查过了,他没有受伤。”

    裴燃蹲下来,放缓动作摸了摸贺一鸣的耳朵,贺一鸣抬起头,视线与她齐平,见是她,没有像别人来碰那样挣扎。他没有哭,也没有半分委屈神情,只抿直了唇角,显现出一种漠不关心的冷意。

    裴燃指了指他手里的接收器,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问他愿不愿意戴上。

    贺一鸣摇了摇头,拒绝了。

    裴燃没有逼迫他,用嘴型说了句好,然后像以往那样敞开怀抱。贺一鸣迟疑几秒,最后还是靠了过去,裴燃抱起他,让他伏在自己肩上,准备起身离开。

    那对夫妇见状,吵吵嚷嚷上前要来抓裴燃肩膀:“什么人呐!这么没家教!惹了祸一声道歉都没有就想跑?”

    岑城与助理及时赶到,轻而易举拦下他们:“二位稍安勿躁。”

    年轻妈妈有些气上头了,脸色很难看:“你又是哪根葱!王老师,你们幼儿园就是这么负责管事的,净会拉偏架,啊?”

    岑城心平气和递过去一张名片:“敝姓岑,是裴女士的代理律师。本次人身损害赔偿纠纷将由我全权负责,二位有任何问题或诉求,可以直接与我沟通。”

    “什么狗屁律师?滚开!我要跟那女的谈,你让她回来!那狗崽子打伤我儿子还没赔礼认错呢!”

    “岑城。”裴燃走到电梯口突然回了头,贺一鸣伏在她肩上没抬头,她一只手护在贺一鸣颈后,面无表情道:“他不会为这件事道歉。”

    岑城看着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先离开,又向助理使了个眼色。心里叹了口气,暗道造孽,自己紧赶慢赶飙车过来居然就为这么件小事。

    年轻妈妈连骂一串脏话:“什么意思啊!啊?什么叫不会道歉?真是有娘生没娘养,她算个什么东西啊?不是说那狗崽子妈早跑了吗,她是谁啊她?哎!你给我回来!”

    律师助理拦住她,一板一眼道:“女士,烦请注意言辞。再这样下去,我们当事人会考虑依法起诉,追究你方侮辱罪的法律责任。”

    后面还在骂骂咧咧争辩些什么,电梯门关上,镜子里映出裴燃苍白的脸,她摁了按钮往下。贺一鸣直起身来看她,孩童的眼睛像掷入湖底的宝石,裴燃与他对视几秒,同时在他身上见到了贺照群与贺明晖年幼时的身影。

    他一句话都不肯说,也不肯听,眼泪蓄满一片,眨一眨,安静地掉下来。

    裴燃只好一直抱着他,开车回到他昨日心心念念的动物世界,赶在闭园之前,坐在小火车上重新看了一遍长颈鹿与斑马。

    裴燃牵着他的手喂了斑马,斑马没有叫,贺一鸣也没有戴接收器,所以他们也没有争论它的叫声到底像狗还是像驴。

    离开园区之前,裴燃给他买了一个巧克力雪糕球,他坐在仙人掌前小口小口吃完,然后自己将人工耳蜗的接受器戴好。裴燃没有作声,帮他将夹子夹在衣领后面。

    “姨姨。”贺一鸣语调很轻,听起来奶声奶气的,“今天的事可不可以不要告诉阿爸?”

    裴燃将他抱起来,与他视线齐平,问他:“为什么?”

    贺一鸣说:“阿爸会不开心。”

    裴燃哄他:“不是你的错,他不会责怪你的。”

    贺一鸣摇摇头:“阿爸不会怪我,但我不想阿爸不开心。”

    “你要跟姨姨说吗?姨姨向你保证,不告诉你阿爸。”裴燃擦了擦他的脸颊,“有人一起分担,你的不开心就会变少一点,你也不想被你阿爸看出来,你今天来了动物世界居然还哭了吧?”

    贺一鸣思忖半晌,一字一顿道:“我也不想姨姨不开心。”

    “姨姨是大人了。”裴燃想起林雅言说过的话,“大人记性很差的,很快就不记得不开心了。”

    贺一鸣不知道信没信,但英国梨的香气轻轻笼下,裴燃的抚摸与细语令他感到伤心又安全。他脸颊枕在她肩上,面朝外,眼睛看着长颈鹿家里高高的草棚顶,用很细的声音告诉她:“杨磊说,是因为我耳朵坏掉了,所以才会被妈妈丢掉。”

    裴燃想看他的脸,他没让,固执地伏在她肩上。

    “没有人喜欢麻烦。”贺一鸣停顿片刻,眼泪顺着脸颊淌进耳朵,浸湿裴燃的衣衫,“阿爸有了别的小孩,也会丢掉我的。”

    他不愿意转过头,裴燃没有强迫他,只微微侧首,将自己的耳朵贴近他,逐字逐句告诉他:“一鸣,你要记住这一点。你阿爸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更爱你,重视你,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永远、永远不会丢掉你。”

    她的掌心很软,像一只轻盈的云雀,停留在他耳边。

    “你的耳朵是上天送给你的礼物,它没有坏,它是个开关。有些人像野兽一样,嘴里衔着刀,以伤害别人为乐,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特别的,在他们口不择言伤害你的时候,你可以选择将耳朵关上。”

    她的手盖在他耳朵上,贺一鸣将头转过来,噙着泪看向她。

    裴燃用手背替他拭泪,慢慢走向园区出口,问他:“你还记得妈妈的样子吗?”

    贺一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见过她。

    罗州的天空灰蒙蒙的,偏僻广袤的郊区停车场里种满瘦弱的洋紫荆,动物世界的铁架广告牌高高耸立,上面印刷着卡通手绘的动物与亲子游宣传语。

    路灯未亮,有个穿白衬衫男人低着头,站在铁架下抽烟,袖子挽至肘间,青筋微微鼓起。他整个人正好被落日投射的光晕击中,灰色薄雾飘飘袅袅,遮掩住面上的表情。

    裴燃远远望着他,将怀里的小男孩抱得更紧,感受到心脏正在紧缩的褶皱与鼓动的频率。

    “一鸣。”她听见自己在用很小很小,害怕被打断的声量说话:“在你不开心的时候,或者不想被阿爸发现不开心的时候……”

    他们走近了一点,被抽烟的男人察觉。

    落日的光晕散开,坎坎坷坷地碎落一地,照亮他陷在阴影里的面庞。

    “可以把我当成妈妈。如果你愿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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