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燃拳头抵在贺照群心口,手指微微发着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其他的什么。

    她贴着贺照群的嘴唇,用只有彼此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像撒娇,又像傲慢地问他:

    “你这次没喝酒,明天还要装作不记得吗?”

    海浪与波涛被柔软地引入陆地,没过植物,没过坡道,没过他们脚下。

    空气里满是暗涌的潮。

    裴燃一双眼眸柔亮地望着贺照群,沾着雾气的白海棠一般,影影绰绰,在料峭春夜里美得令人心惊。

    贺照群捏着拳头,同时尝到了甜与铁的味道,以至于一时无法分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甜是她的嘴唇。

    铁是心底翻涌的苦意。

    要是梦就好了。他想。

    他可以任她摆布,不需要自我克制。

    然而不是。

    裴燃的耐心一向少得可怜,没有等到回应——虽然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回应,就很快松手,满不在乎地说“算了”。

    这一次,贺照群没有任由她往后退。

    他直接扣住了她抽离的手。

    风摇碎细细密密的夜,皮肤紧贴着皮肤,冷水浇不灭掌心的温度。

    贺照群单手握住她双腕,抵在自己胸膛,怕她冷似的摩挲片刻,重而缓慢的力度,仿佛在揉捏自己的心脏。

    那种即将被灼伤的畏惧感,顷刻之间又再吞没裴燃,令她不由自主微微发抖。

    “裴燃。”

    贺照群垂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用很沉、很哑的声音喊她的名字。

    “我可以记得,也可以不记得。”

    他一字一句,看着她,对她说。

    “只要是你希望的。”

    夜空是倾斜的。

    静谧与苦涩蔓延。

    烟草与松木的气味被风稀释,挥之不去,织就一张无名无状、铺天盖地的网。

    裴燃红着眼角,没有吭声,重新伸手拽紧他的t恤领口。

    于是贺照群遮挡月光。

    令夜空向裴燃身上倾斜而来。

    在贺照群不知轻重地握住她的腰肢,将她嵌入怀中,小心翼翼吻去她的眼泪时。

    裴燃发现这么多年过去,自己还是如此渴望与他相拥、与他贴近。

    贺照群是个心肠很软的人。

    因为善良与沉默,吃了很多不必要的苦。

    裴燃从前常常会祈祷他与他家人过得好,平安顺遂,万事如意。但没什么用。裴燃与他分开的时间,他也一直在经历离别与失去。

    如今裴燃越过高峰低谷,跌跌撞撞回到岛城。贺照群还是与从前一样,握她伸过来的手,回望她,拥抱她,仿佛不曾受过伤,不曾有过十年空隙。

    他们是肩并肩,被风吹到一起的人。裴燃已经不在乎贺照群是不是在可怜自己了。

    翌日清晨。

    下过阵雨,阳光酥脆,透过屋顶玻璃与落地窗,从四面八方洒落。

    裴燃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静止的梦。

    她梦见开满郁金香的旧船厂。梦见戴魔术师帽子的猫,用不科学的姿势拉手风琴。梦见岛屿陆沉。梦见向上飘的雪。梦见电话挂断之后少年的眼神。

    整夜整夜睡不安稳。

    郁热,疲乏,虚弱。

    仿佛一只正在冬眠的小动物,被迫舒展在陌生的热带盛夏。

    模模糊糊感知到被拘抑的重量,有人从身后抱住她,攥紧她的手不放。

    令她同时感到依赖与不安。

    听闻窗外鸟啭,身上的重量与热意很快离去,无声无息,随后连同打扰睡眠的光线一并消失。

    裴燃似梦似醒,想要睁开眼,但没有。

    那个人好像站在她面前,看了她一会儿。

    他的吐息温和地落在她脸颊上,裴燃不知何故有些紧张。

    然而那个人没有似她所想地吻她,只替她拂开脸上的碎发,轻轻捏了捏她耳垂,就安静地起身离开了。

    留下一室昏暗沁凉。

    裴燃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她抬手蹭过自己的脸颊,很轻地“啧”一声,随后伸了个懒腰,转身扎进床褥另一侧。

    绒枕微微凹陷,留存另一个人躺过的痕迹,裴燃侧身裹紧被子,在淡淡弥留的烟草皂味之中,闭上双眼再度睡去。

    难得好眠,一个回笼觉睡到晌午时分。

    醒来后裴燃照例坐在山茶花从里背谱,今天弹的是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不间断变化的和弦,绸缎般丝滑,亦如宁静明朗的春日。

    有一枝山茶开得比昨日蓬勃,裴燃多花了些时间观赏,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洗漱下楼。

    海生坐在门廊处理花枝,一团团拿坡里黄玫瑰与白桔梗簇拥在锡皮桶里,带着新鲜的腥土气,他动作利索地剪枝包装。

    梅姨系着围巾从厨房转出,见了她,漾出笑意,让她先坐一坐,不多时端出一碗爽口解腻的醒酒汤,道:“你尝尝会不会没味道?阿群说你喝了酒,特意让我做清淡些。”

    裴燃说“不会”,舀起小块豆腐与豆芽,腹诽贺照群多事,就喝那么一点,哪儿那么矜贵?不过汤汤水水吃过半碗,确实感觉胃里舒服一些。

    她一路吃,一路看海生收拾花枝。

    少年起身后发现她的目光,又腼腆地笑了笑,弯腰从锡皮桶里抽出一支白桔梗给她。

    【谢谢。】裴燃用手语道谢,又指了指他的写字平板。

    海生乖巧地将笔递过去。

    裴燃在上面写道:【我能预定花束吗?】

    想了想,又另起一行补充:【一个月。从今天开始。】

    海生看着平板上的字,点点头,又擦掉她的字,有些犹豫地写上:【我不是为了让您预定,才故意给您送花。】

    他用了南方海岛不常用的礼貌尊称,在北方演出经常会听到,但用在这里令裴燃感觉很新奇,不知是不是听障学生的读写习惯。

    她弧度很小地笑了笑,做手势示意他放心,在他的字下面写道:【有人喜欢花,我买来送他。】

    海生对新顾客很上心,这次又特意替她挑选了一些比较新鲜饱满的花苞,黄玫瑰与白桔梗的搭配很淡雅,暖洋洋的色彩,仿佛日光都愿意为此停留更久。

    裴燃付了一个月的金额,接过花束,包装完整地放在桌面,没拆。

    梅姨等她吃完午饭,洗干净碗,端出一碟外表秀气的桃,三个人坐在门廊一边休息一边吃。

    因为桃子吃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梅姨用那软声软语的方言骂了一句果贩:“口口声声不甜不要钱,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好意思这么骗街坊生意。”

    裴燃听着方言亲切,随口接了句:“大概还不到时令。”

    “桃子还是要等入夏才好吃。”梅姨眉头紧锁,“不过今年热得早,再过一个月就要晒得不成样子了。”

    裴燃望着湛蓝晴空,应和着“嗯”一声,同海生一人一只将无滋无味的脆桃分吃了。

    随后海生踩着旧单车去送花儿,梅姨赶着去打另一份零工,戴上遮阳帽离开之前不忘叮嘱她:“趁着有日头暖和,你游水正好,夜间还是冷飕飕的,再有兴致,也莫要贪凉了。”

    裴燃倚在门边,轻笑说“好”,又闲聊几句,目送他们出庭院。

    正午时分的海,蓝得耀眼。

    像是有人揉碎了纸张,将颜料倾倒于上。

    裴燃觉得自己应该出去走走,好让等待变得不那么漫长,然而又觉得正是这份漫长,成就了等待本身。

    所幸贺照群比预料中回来得快。

    裴燃盘坐在门廊的长形木桌上,若无其事地跟他打招呼:“嗨。”

    贺照群穿一件她前几日穿过的衬衫。洗得泛白的亚麻棉料,低饱和度燕麦格纹,透着自然的呼吸感。裴燃穿到腿弯的累赘长度,他简简单单撑起来,整个人逆着光,看起来挺拔又利落。

    贺照群看了看缩在桌子上的她,又看了看围在桌子边的狗,平静地问:“什么情况?”

    “陪它玩。”裴燃形容懒散地抛玩着一枚荧光色棒球,下巴指了指旁边警惕竖起耳朵的串串,“好凶啊,你朋友。”

    贺照群单膝点地,用力薅串串脑袋,安抚它情绪。串串嗷呜几声,飞机耳渐渐恢复正常,姿势也由立变趴。

    “真不可爱。”裴燃不礼貌地发表评价。

    “你抢它玩具。”贺照群向她摊开手。

    “怎么叫抢?”裴燃将棒球放到他手心,“它看起来很无聊,我是好心陪它玩。”

    贺照群低下头,拿棒球逗了一会儿狗,让它自己叼着回窝。

    他慢慢站直身,手指点在桌面,两个人面对面,他的手离她的手很近。他是健康的日晒色,她是缺乏光照的冷白,两个人指甲皆干干净净,习惯性修剪到最短。

    “下次别这样了。”贺照群语调平平,听起来没什么起伏,“它脾气坏,急起来吠得隔壁岛都能听见。”

    裴燃扁了扁嘴,微微偏开头:“你在养小孩的家,养这么暴躁的狗。”

    “不是暴躁。”贺照群垂着眼睛看她,“是害怕。你不招惹它,它不会主动靠近你的。”

    裴燃安静片刻,又将脸转回来,抬眼回望他,问:“它有名字吗?”

    贺照群顿了顿,移开一点脸,说:“巧四。”

    裴燃看一眼草坡上事不关己晒太阳的德牧,问:“那它是巧三还是巧五?”

    贺照群说:“巧三。”

    裴燃不需额外说明地理解过来,道:“奶奶起的名字。”

    贺照群“嗯”了一声。

    在裴燃一家搬至栖霞里的那年,贺家奶奶在渔船边收养了一只流浪的小腊肠狗,取名阿巧。

    阿巧体型小脾气大,长相不漂亮,性格又凶,只亲近贺家奶奶,对他们仨态度很一般,不怎么讨人喜欢。

    但奶奶非常疼爱它,从前还在水产市场开档的时候,天未亮就带上它出门,调皮也舍不得打骂,吃食有时候比贺家兄弟都讲究。

    裴燃离开瞻淇岛时,阿巧已年迈了,口炎反复治不好,牙烂掉一半,后腿骨一直疼,路都走不顺。

    据说动物在感知自己死亡来临之前,会独自离家,不让主人看见。

    阿巧几次三番出走,他们都是在黄昏时分的乱岩滩上寻到它。卧在黑沙滩上,咸水浸过它柔软的腹部,再晚一些涨潮,就要将它卷入深蓝里去了。

    再后来,阿巧病得更严重,只能勉强支撑着走到裴家庭院,藏在两棵枯树干之间,裴燃年幼时曾经躲过的地方。

    裴燃给它喂水,它眼皮耷拉着,与她还是不亲近,水一口都不肯喝。但裴燃伸手抚摸它枯皱的皮毛,它也没力气像以往那样躲闪了。

    过了不久,裴燃跟着母亲搬迁到北方的城市。她坐在后座,摇落一半车窗,轿车驶过贺宅,奶奶与阿巧倚在门廊远远目送她。

    裴燃不信神佛,生性悲观,祈祷的次数少之又少。

    上一次是为裴国平,离开的这一刻,她捏着奶奶塞给她的平安符,非常俗气地许愿留在岛上的家人健健康康、顺遂如意。

    又过了不久,贺明晖入伍,用宝贵的休息时间给她打电话,问她一个人适应得怎么样。

    她在挂断之前问起,才知道,阿巧早在春天结束之前,随潮汐回海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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