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照群微微低头回望她。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阴暗与光亮凝滞并陈,在昼夜交界时刻更显深邃。
裴燃话刚出口,骤觉后悔。
小时候结伴上下学,是三个人在场,如今贺明晖不在,她不该提及旧事。
但贺照群什么都没说,保持了沉默。裴燃透过他的眼睛看到自己,重重黑眼圈,苍白脸,以及同样的沉默。
队伍向前的速度很快,贺照群回头将她的自行车推过来,说他车停在前面路口。
裴燃原本是要自己骑回去的,见他这样,也不耍脾气拒绝了,直接说“好”。
贺照群单手扶着自行车,为了不占道,站位往里挪了挪,两个人靠得比刚才更近,裴燃微微侧头就能嗅到他身上残留的淡淡烟味。
“别抽太凶。”裴燃语气很轻,不是说教,反倒有些疑惑与好奇,“你自己到底有没有分寸的啊?”
贺照群看着她,好像很听她话似的“嗯”一声。
但裴燃知道他大概不会听。
她低着头,发现他卫衣衣摆脱落一根细细的线头。不是很明显,不长不短柔软地翘起来,她很自然地伸手想帮他抚平,没什么用,平整一会儿又再翘起来。
贺照群很轻地扣住她手腕,又很快放开,哑着声音让她别管了。
裴燃看着他手背突起的青筋,突然很想牵他的手,可能是傍晚了,海岛突然吹起凉风,贺照群的手显得格外暖和。
可惜时机不对。
前面快排到他们的顺序了。
最后盯着看一会儿,裴燃还是用力帮他将瑕疵拽掉,将那个柔软的线松松地捏在了手心里。
好天气的春游日,贺一鸣与朋友们一起去了田野画画,在树荫下吃午餐的时候,他将讨厌的橙子给了梁小文,作为交换,梁小文给了他自己讨厌的苹果。
其实贺一鸣也不那么喜欢苹果。
但交换这件事令他感到高兴,他比平时更干脆地将苹果吃掉了。
准备从户外回幼儿园之前,老师组织大家一起唱歌拍视频留念。贺一鸣的耳朵突然没电了,什么都听不见,他将嘴巴闭得很紧,害怕自己不小心发出奇怪的声音。
经常会发生这种事,贺一鸣最近慢慢学会不像以前那么沮丧。
因为总有令人开心的事情会接着发生。
今天令人开心的这件事,是阿爸和姨姨一起来接他放学。
不知道为什么,贺一鸣心想,他好喜欢这位姨姨啊。
贺一鸣觉得她长得特别特别特别好看,头发比在阿爸房间里看见的短一些,但也因此更加好看。
见到她就像见到电视里走出来的人一样,贺一鸣早就发现电视里演的都是真的啦,梁小文还不肯承认!而且姨姨还会陪他下棋,帮他吃掉不喜欢的菜,不需要任何交换。
海绵宝宝也会从电视里走出来和他一起玩吗?可惜他不能下水抓水母,要是真到了那一天,他们就额外叫上梁小文,在岸边一起堆沙子城堡吧!
等贺照群签完接送表,贺一鸣背起书包屁颠屁颠跑出来,主动牵了裴燃的手。
贺照群推着自行车,而且身量太高了,父子俩牵手两个人都不舒适,所以平常多是单手抱着。
裴燃的身高对小朋友来说友好太多,贺一鸣走在中间,不时轻轻摇晃与她牵着的手。
裴燃翘着唇角问他:“春游这么好玩?”
贺一鸣重重点头:“下次,姨姨和我一起去。”
“好啊。”裴燃随口答应,“姨姨买车啦,你想去哪里都可以载你去。”
说完一把将他抱起,作势要将他塞进自行车的车筐里,惹得贺一鸣直笑,抱紧她脖子不肯进去。
贺照群没什么表情,安静地看着他们边走边闹,前面逆行过来一辆外卖小电驴,他带着裴燃往里一步,侧身让位,看起来仿佛将一大一小轻搂在怀里。
裴燃抱着贺一鸣,杏眼微抬,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后面传来一个略显尴尬的女声。
“裴燃……你是裴燃吧?”
是今天早上打过照面的幼儿园老师。
贺一鸣很有礼貌地跟她问好:“小敏老师。”
王依敏不太自然地扯出一个笑,也同他问好,随后眼睛望向裴燃,神态颇有些局促。
裴燃看了她一会儿,将怀里的贺一鸣交给贺照群,让他到前面便利店等一会儿,帮她买新的荔枝味薄荷糖。
贺照群看着她,没动,被裴燃不轻不重地拽一下衣摆,还是没动。
裴燃瞪了他一眼,不高兴地“喂”一声,他说“要吃饭了还吃什么糖”,这才面无表情地转身向前走了。
裴燃将视线转回不远处的旧同学身上。
“有什么事吗?”她态度不好不坏,尽量客气地询问对方。
王依敏还穿着幼儿园老师的制服,妆面清淡素雅,看起来和高中时没什么不同。
她攥紧手里的纸条,有些紧张地解释:“前几天喻老师说遇见了你,我还不相信,你这么多年没回来过……没想到是真的。”
说到这里她勉强笑了笑,见裴燃还是那样客气而生疏地看着自己,又咬了咬嘴唇,将手里的便利纸条递过去。
“过几天三班的人说好了要聚一聚,之前一直联络不上你,你这次既然回来了,要是有空过去,大家一定很高兴。”
裴燃接过纸条,甚至没有打开看一眼,语气清清淡淡,带着少女时期的那种疏离与傲慢。
她说:“你们高不高兴,对我来说,重要吗?”
王依敏的表情凝滞在脸上,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裴燃却突然笑了出来,将纸条夹在食中两指之间,恢复有礼而客套的语调:“谢谢,有空我一定到。”
这旧叙得一眨眼的功夫,三言两语就结束。裴燃走远一些,随手将纸条扔进垃圾桶,贺家父子刚好从便利店出来。
裴燃视力极佳地锁定了贺照群手里的糖,心情不错地向他摊开手。
贺照群将贺一鸣放回地面给她牵,薄荷糖放回自己卫衣口袋。
裴燃皱眉:“你什么情况?”
贺照群说:“一天吃这么多,牙还要不要了?”
裴燃说:“那你买都买了,难不成不是给我的啊?”
贺照群去推自行车,说:“明天的份。”
裴燃“啧”一声,心想她难道不会自己买吗,她都多少岁了,还要被人管吃糖。
不过倒也没耍脾气,抿了抿嘴唇心说算了,又继续牵起贺一鸣说笑玩闹,三个人混在高峰期的车流,在彻底天黑之前回西岛去了。
回到贺宅,屋内屋外灯火通明,梅姨和海生都在,像是特意等他们回来。
今天晚餐是梅姨下厨,一见他们回来,她就转进厨房开火,准备给他们做海胆炒饭。
海生不知从哪里搬出来一堆工具,看着像是水管水泵之类,贺照群同他打了声招呼,两个人一起搬着工具往屋后走。
裴燃有些好奇地跟过去。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在系着废舟的榕树旁边,居然有个长方形的泳池。正好位于建筑的另一侧,平常或许是客舍角度与绿植遮挡的原因,她才一直没留意。
作为家用游泳池,这面积不算小,设计也简洁,但水放干了,日晒雨淋积了不少淤泥和青苔,清理起来估计要费些时间。
梅姨炒了几道快手菜,三两下将晚饭布置好,她手艺比贺照群地道,海胆炒做得软糯饱满,焦香美味。
其他人都能吃葱和芫荽,裴燃挑食,少一些滋味,但这样已经觉得足够好,本地的海胆炒饭跟别处吃到的味道总是不同。
贺照群和海生不拖沓,很快吃完离席。
剩下三位边看电视边细嚼慢咽,饭后梅姨带贺一鸣去洗漱,还给裴燃切了一半冰镇黄瓢西瓜,让她用勺子舀着吃。
裴燃捧着小西瓜闲逛到游泳池边。
他们使用的是手持式过滤清理机和高压水枪,功率大,声音吵,但清洁速度比想象中快很多。
刚才看还遍布泥垢,现在已经露出三分之一干净的马赛克瓷砖了。
因为海生在场,他耳朵听不见,清理机噪音又大,裴燃与贺照群礼貌起见,彼此便也不开□□谈。
不远处的海平面静谧得如同一面镜子,偶尔有一阵风,沿着模糊的夜色将它吹皱。
裴燃坐在泳池边,轻轻晃着两条腿,一口一口吃得很慢。
清理工作逐渐推进至尾声,海生背对着他们,准备清除侧面一片顽固厚积的青苔。
裴燃突然对贺照群挥了挥手,喊他的名字。
“贺照群。”还毫无必要地刻意将声音压低。
贺照群回首,将手里的高压水枪关了,踩着月光之下波光粼粼的水流向她走去。
这个池子是标准的15,他站在里面,裴燃坐在岸边,两个人的视线维持着差不多的高度。
裴燃微微俯身,面庞皎洁,眼中潋滟,映衬着池中流动的月影水光。
贺照群沉默不语,仰头望她。
裴燃的嘴唇看起来柔软而湿润,她将最后剩下的一点西瓜舀出来,递到他面前。
“好饱。”轻声告诉他,“吃不掉了。”
贺照群的手湿漉漉的,沾了水,又脏。
贺照群没有伸手接过勺子。
裴燃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动,便更近地将勺子往他唇边送过去。
“干嘛?”她有些疑惑,又有些不耐烦地挑了挑眉,“还要我求着你吃呀?”
天边的云在飘飘荡荡地浮动,月光摇曳,时隐时无。
海浪翻涌的声音,林间虫鸣的声音,机械轰鸣的声音,女人轻盈而沉坠的声音。
贺照群站在漂流的地砖上,听见所有声音从脚下呼啸而过,静默高举头顶。
他觉得不应该这样。
这样不对。
这样下去,迟早又会越界。
但裴燃丝毫不觉。她不知在想什么,可能什么都没想,她用那种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眼神看他,用那种撒娇的、亲密的、催促的语气喊他名字。
过了很久,贺照群很轻地叹了口气。
他什么都没说,有些自暴自弃地垂下眼睛。
然后一手拎着水枪,一手撑在泳池边缘,就着裴燃递过来的姿势将那块西瓜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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