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贺照群问裴燃去哪里,他送她去。

    裴燃摇摇头,再次强调自己有车,从口袋摸出一张折叠的铜版纸。

    贺照群打开一看,是个游泳馆的广告传单,排版简单粗暴,应该是昨晚在商场门口收到的。

    裴燃一边弯腰开车锁,一边说:“新开业搞活动,好像还挺划算。”

    贺照群将传单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问:“你打算去?”

    裴燃从鼻腔发出很短促的一声“嗯”。

    贺照群谨慎地评价:“大概会跟很多小朋友成为同班同学。”

    “活到老学到老。”裴燃不以为然,率先跨上自行车,离开之前不忘嘲讽似的轻哼:“你以前半杯断片,现在不也千杯不醉了?”

    话虽如此,过去游泳馆参与免费试课时,裴燃还是感受到了格格不入的心理压力。

    来上课的入眼一溜全是小朋友。

    看起来都跟贺一鸣差不多年纪,或者更小,最高的那个头顶不过教练腰线。一个个手臂上绑着卡通图案的浮圈,小鸭子一样一只接一只“扑通”往下跳,然后其中一只开始哇哇大哭,其他的马上不甘示弱地跟着哭,爹妈们忧心忡忡地守在旁边哄,生怕哪只呛着。

    裴燃沉默而迅速地逃出游泳馆,正好接到贺照群电话,她平着声线说:“算了,不会就不会吧,人本来就该有弱点。”

    贺照群不知道是在学校还是医院,背景听起来有悠长的虫鸣。

    “家里有游泳池。”

    他的声音隔着电话听起来没有那么低,带着不会轻易被发现的、潦草的笑意。似乎心情还可以。

    他说:“你要学,我教你。”

    贺照群在看不见的地方笑得比面对面的时候多,裴燃没来由地觉得烦躁,态度恶劣地说“哪个要你教”,又问他有什么事,没事就挂了。

    贺照群好脾气地说好,突然忘了打来有什么事,现在准备忙,晚上见面再说。

    裴燃点了挂断,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而且懒得掩饰,打过来分明就是想问她到底上不上游泳课。

    距离和李则航约定的时间还早,裴燃无所事事,骑着自行车随性而至,慢悠悠地骑一会儿停一会儿,不知怎的又回到了栖霞里。

    途径长而狭窄的斜坡,李家的玻璃温室花房,在阳光下晒得发烫的人工河,窝着流浪猫的停车道,最终抵达卜巷街的美术馆。

    前几日见到的闭馆公告被收起,深木双开门敞开,门边立着在展项目的kt宣传板。

    画面涂满一片钴蓝。

    辅以釉白手写主题。

    oceanfeeling

    一个限时免费的装置艺术展。

    裴燃隔着三五米的距离,考虑很久,最后还是将自行车停在树荫下,迈步走上了台阶。

    外面的世界不冷不热,但屋里有点凉。

    历经多年,这栋三层高、钢筋混凝土结构的红砖老洋房依然保存得很好,当初他们一家住得很爱惜,现在看来,现任屋主也倾注了不少心力。

    一楼原本是客厅及厨房,记忆中的两扇墙被拆除了,整个空间融为一体,视线一览无余,变得更加开阔敞亮。

    墙面大面积留白。

    而地面上铺满了海浪。

    被手工雕琢抛光的大理石块,作为展览的主体,被放置在建筑的底面,仿佛突然停住的液态海洋。

    接近黑色的大理石雕塑在日光的反射下,不断发生扭曲翻转,犹如记忆静静循环反复,被永远定格在遥远的、过去的某一刻。

    艺术家在每一块雕塑旁边,详细标注了它们的经纬度。从几内亚湾到墨西哥湾,从南海诸岛到白令海峡,每一片波浪与褶皱都有实际可考的出处。

    裴燃像个受好奇心驱使、又不求甚解的人,耐心地将每一个作品都仔细看遍。

    不知何故,这个时间展馆里人很少。导览人员只在进门口时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就一直守在收费周边区,离观展者很远。

    裴燃得以独自徜徉于海上。

    这种奇异而微妙的体验,令她突然想起小时候,东岛旧城街巷的排水系统做得很差劲,每到台风季节雨量升高,积水也会跟着迅速猛涨。

    裴国平通常要守着船厂,避免灾害损失,同时也要帮合作的渔船回港避险,基本上每一次台风过境都只有裴燃和林雅言两人在家。

    林雅言性格与名字相冲,是个嘴巴刻薄、做事雷厉风行的女人,裴燃很少见她顾影自怜,也很少见她怕什么。

    印象中她作为母亲第一次在孩子面前表现出恐惧,是因为台风。

    那年裴燃很小,六七岁的年纪,不怎么懂事。超强台风“黑格比”在瞻淇岛正面登陆,最大风力高达17级,狂风骤雨不舍昼夜下足48小时。外面街道淹至成年男性过胸高,不断有救援艇从门外经过,去往低洼处转移受灾居民。

    裴家一楼史无前例地浸了水。

    当时林雅言还在因为断水断电而在厨房犯愁,小裴燃在客厅背谱,发现混着泥土的雨正从门缝与窗隙争先恐后地涌进来。

    “妈!”小裴燃瞬间吓得瞌睡全醒了。

    林雅言立即拉断电闸,与女儿片刻不停,将所有能挪动的电器家具与贵重物品通通搬上二楼。

    除了裴燃的钢琴。

    裴燃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架钢琴,是一架立式施坦威。这架施坦威价值不菲,花费了裴家相当一部分积蓄,而且比起一般立式钢琴尺寸更大、重量更重。

    除了尺寸与重量,随之而来的,还有平衡与惯性的问题。想要移动一架钢琴,需要足够的力量、经验以及正确的设备。假设可以选择,搬运工一定更愿意通过重机或叉车将钢琴吊到楼上,而非通过楼梯搬运,因为后者实际操作起来损坏风险更高。

    以她们的情况而言,移动钢琴是如此地不切实际,退而求其次,只能尽量避免雨水涌入琴房。

    林雅言让囡囡将家中所有被褥毯子搬下来,一部分垫在琴房地板,一部分仔细包裹保护琴身。

    她自己则搬来许多四方矮柜,还有一面全身镜,横放挡在门前,用棉料衣物填塞缝隙,并用强力塑料胶带层层封边。

    雷暴彻夜不停,每一道闪电皆似落在身边,林雅言怕水位继续涨高,左右睡不着觉,抱着囡囡守在琴房,心惊胆战地熬了一宿。

    这一夜台风冲毁了瞻淇岛通往外界的堤坝桥,倒塌房屋340间,伤亡65人。直至翌日清晨,强热带风暴逐渐减弱为低气压,暴雨初歇,汛情缓解,裴国平才得以匆匆忙忙趟着水赶回卜巷街。

    家中一片狼籍。

    沙发、冰箱、橱柜等大件物什遭了殃,积水淹过脚踝,实木地板与壁纸全被泡发了。

    小裴燃无精打采地站在楼梯上扫水。

    林雅言穿着裤脚挽到大腿的居家服,弯着腰用水瓢把水往桶里舀。

    见裴国平慌慌张张推门进来,她先是一愣,随后拧紧眉头抿直唇角,将水瓢用力往他身上一扔,恶狠狠骂道:“你这天杀的还知道回来?电话一个也打不通,怎么不干脆也把你淹死算了!”

    裴国平一把将她抱住。

    她一下子哭了出来。

    往昔远如蜃影,裴燃现在回忆起,还是会觉得想念。

    沿着几内亚湾的一片波涛向前走,海水颜色由黑变蓝,蔓延至裴燃曾经的琴房。

    琴房向南,日照充足,采光通透,有一扇非常漂亮的拱形窗。

    顺着窗户往外看,可以看见被屋舍错落分割的蓝色的海。原本还有几间青砖平顶的旧式联排住宅,距离她们家很近,如今拆迁了,变成一个绿植葱郁的儿童公园。

    裴燃隔着窗,花了很多时间,希望自己能分辨出哪一块平地覆盖过贺家旧宅,哪一棵树生长在贺照群少年时的房间。

    琴房的地板与别处不同,还保留着最初的实木风格,因为在那次黑格比台风中幸免于难,没有泡水,是一楼唯一没有被换成瓷釉花砖的区域。

    裴燃面对拱形窗,贴着墙向右走五步,这是原来放置施坦威钢琴的地方,如今被一片来自南极洲威德尔海的波浪雕塑取代。

    她蹲下身,掌心贴在地板上,食指试探着敲了敲,黑胡桃木发出深沉而轻快的回响。

    这片地板底下打了龙骨。

    整体抬高,居中空心。贴墙的一块木板有轻微拔缝,不知是当初装修人员偷工躲懒,还是时间久了湿度温度失调导致,不过不严重,不留心的话根本看不出来。

    裴燃小时候热衷于逃避练习,她独自在琴房的时候,愿意做任何练习以外的事情。有一天她偶然发现了这处拔缝,联想起不久前之看过的一本关于住在地板下的拇指小人的故事书。她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将木板撬开,失望地发现地板底下空空如也,只有灰尘,没有小人。

    但其中的空隙,正好可以藏进一个小小扁扁的镀锡铁盒。

    裴燃撬开它的频率不高,只在里面藏过一张不及格的数学考卷,一条因蛀牙而被禁止的薄荷糖,以及一枚林雅言的一寸证件照。

    最后一次,裴燃有些忘了往里面装了些什么,只记得或许与贺照群有关。

    然而已不可考了。

    当初仓忙离岛,没有来得及带走。

    如今旧宅易主,裴燃变成一个短暂停留的观光客。

    她没有撬开它的权利或理由,只能任由自己少女时期的秘密,随着时间渐渐蒙尘,淹没于一片海浪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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