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东西很快被整理完毕。
蒋薇其锁上小货车的厢门,让他们稍待片刻,进屋端了冷泡水果茶出来。
贺一鸣蹲在一旁研究虫子,这座精心打理的花园是很好的探险场所,可以满足孩子的好奇心。而花园主人则歇息在树荫底下,大口大口灌下半杯果茶,以缓解忙碌过后的片刻郁热。
“天气不错。”裴燃形容懒散地伸了个懒腰。
蒋薇其微微笑道:“下了好几天雨,总算彻底放晴了。”
“适合睡回笼觉。”裴燃耷拉着眼皮,“睡醒吃个海胆饭。”
蒋薇其问:“今天不用练琴吗?”
裴燃转头看着她,有些迷茫。
蒋薇其没有避开她的目光,说:“我以为你每天至少都会练3个小时。”
“通常在下午或晚上。”她补充道,“你在纪录片里是这样说的。”
裴燃“啊”一声,意识到蒋薇其指的是多年前国家电视台制作推出的她的出道纪录片。
那是裴燃音乐生涯最为蓬勃茂盛的时期。
对于钢琴演奏家而言,其余的皆可弥补,天赋永远最珍贵。但天赋会被消解、被挥霍,还有被驯养的限制。
兑换天赋的唯一方式,是以刻苦逼近。
裴燃未成名之前,最勤奋的一段时间,每天必须练足10小时。成名之后,闲时每日练习6小时,忙时最低限度也要保证3小时。
不过,现在不必了。
“为什么?”蒋薇其还是静静地看着她。
“不为什么。”裴燃并未感觉到冒犯,她将不小心整块吃到的冰块小心翼翼地嚼碎了,告诉她:“在钢琴前坐烦了。”
两个人分享了片刻的沉默。
直到光照移动,渐渐蔓延到她们身上,晒得人发软、发糯,蒋薇其才主动打破了这份静谧。
“昨晚见面,没有来得及说。”不知为何,她语气中带着些许歉意,“我知道你是很有名的钢琴家。”
装着冰块的玻璃杯渗出水珠,裴燃用手背一一抹去,说:“你知道我很多事。”
蒋薇其抿出两个梨涡,笑得收敛又柔和:“我还以为你完全不好奇。”
“还好。”裴燃侧头看她,“你希望我问?”
蒋薇其面上维持着淡淡的笑意,并不卖关子:“我在整理李行霈的房间时,看见很多你以前的照片,还有你的演奏专辑,他都保存得很好。”
在日间酥脆的阳光之下,她的眼眸不同于夜晚,呈现出浅浅的琥珀色,犹如流淌的蜜糖质感。
裴燃注视着她,很认真听她说话,回答却心不在焉:“是吗?”
蒋薇其“嗯”了一声,言语间仍携着那种天生的温柔抚慰:“你的样子完全没变,所以昨晚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裴燃没有接话,睫毛低垂,像承着风的重量。
蒋薇其看了她半晌,轻声问:“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
裴燃摇摇头,盯着自己的指尖,说:“只是有点意外。”
“抱歉,让你困扰了。”蒋薇其语气格外诚恳,“我知道这样很奇怪。”
裴燃还是摇头,坚持说“没有”。
可是蒋薇其的声音,有时温柔得令人心碎。她只犹豫了很短的几秒,仿佛为此已经等待太久。她又向她道歉,为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李行霈不想让你知道。”
蒋薇其告诉裴燃。
“我在报复他。”
植物青涩甜美的香味,在她们周围静静飘荡。地上有被风雨遗落的花瓣,经过早晨的阳光晾晒,颜色已经难以描述,裴燃拾了一枝光秃秃的花茎,拿在手里把玩。
“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她突然开口。
蒋薇其格外郑重的态度:“什么?”
裴燃望向不远处的小货车,斟酌少时,道:“我想去你们学校看看。”
今天是周日,学生放假,这时候去看看,应该不会造成什么负担。
“好。”蒋薇其答应下来,态度轻松,像是随口提议,“我顺便请你吃午饭,谢谢你来帮忙。”
裴燃摇头:“我也没帮上什么。”
蒋薇其又笑起来,格外擅长怂恿人的腔调:“待会儿正好是饭点,我们食堂的虾仁水蛋做得一绝,你尝尝不亏。”
“小朋友一起么?”
“他今天要上围棋课吧?”蒋薇其转头看向贺一鸣,“要不然婶婶送你过去?不用等你阿爸。”
贺一鸣抓着一只黑乎乎的角虫,乖巧点头。
裴燃有些迟疑:“留他一个人上课?”
蒋薇其解释说:“没事,是熟人开的棋院,光顾的都是街坊邻居,平时都很照顾他。”
贺一鸣附和道:“小文爷爷在,喻老师等一下,也去的。”
裴燃问小文是谁,贺一鸣说是昨天生日的小女孩儿,胖子的女儿。裴燃打消顾虑,不再多说什么。
蒋薇其起身,收起他们喝空的玻璃杯,细心嘱咐道:“我收拾一下准备出发,你先给照群打个电话吧,免得他匆忙赶回来一趟。”
贺一鸣忙着抓甲虫,电话理所当然是由裴燃打。
她刚刚没有带手机出门,有些生疏地摆弄起刚刚归属于自己的儿童手表,翻开通讯录,里面的联系人只有一位。
不知道是不是贺一鸣年纪太小、看不懂汉字的原因,这位联系人的名称填的不是汉字,而是一个eji表情。
太阳。
指尖点触。
信号过了很久才被回应。
画面读秒,弹出一个框。
默认通话类型居然是视频,而非语音,两人看到彼此的脸时都愣了愣。
沉默半晌,裴燃语气有些微妙:“你怎么光着?”
贺照群别过脸,像是没意料到出现在画面里的会是她,是以很有些局促与僵硬。
“刚从海里出来。”他这么说着,将手机拿远些许,随手搁在方向盘旁边的位置,又伸手去捞副驾座上的t恤,头发明显还湿着,也顾不着,直接往身上套。
然而远离了镜头,画面之中显露得更多了。
他的身上也没来得及擦干,肩颈,胸腹,还有脖子上的痣,都湿漉漉地沾着水,手臂向上伸展时,仿佛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裴燃看了半晌,突然开口解释:“贺一鸣把这个表送我了。”
贺照群“嗯”一声,声音还闷在t恤里:“知道的,我一时忘了。”
裴燃问:“早上还这么冷,就入水吗?”
贺照群说“不冷”,又岔开话题:“怎么起这么早,在外面?”
“几点啦,还早?”裴燃怀疑是第一天睡到日上三竿,让他误以为自己嗜睡,便澄清道:“我一般都早醒,只有昨天睡得久。”
“住不惯?”
其实不是,但裴燃也不想告诉他自己受失眠困扰已久,是以只好说:“有点。”
贺照群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以前随便躺哪儿都能睡着。”
裴国平过世那年,有短暂几天裴燃借住在贺家,没有多余的房间,贺奶奶将贺照群赶去贺明晖房间打地铺,让她睡贺照群房间。
春夜惊雷,雨水漫漫。
她惟有躲在幽暗隐蔽的衣柜里才能感觉片刻安全。
贺照群的衣物简单,衣柜里空间很大,还带着干燥的冷松木气味,与她家的很不一样。
贺照群当时读高三,下了晚自习回来之后,会坐在地板上看书,时不时陪她说几句话,等她带着泪痕沉沉睡去之后,才小心打开柜门,将她从自己的世界里抱出来。
善良是枷锁,裴燃难免这样想。
贺照群没比她大多少,却一直对她有种年长的责任。
有些意外的走神,裴燃而后才记起讲正事:“你不用着急回来,薇其姐说请我吃午饭,顺便送贺一鸣去棋院。”
贺照群挑了挑眉,看起来有些意外,但还是说“好”。
“让他自己在那里没关系吗?”
“嗯,有人帮忙照顾着。”
“你倒省事。”
“吃过饭,去哪里?”贺照群轻描淡写地打听她接下来的行程。
裴燃先是说“不知道”,思忖片刻又说“买衣服”,最后还补充:“我没带手机,可能要刷你的卡。”
贺照群又说“好”。
裴燃委婉地请他放心:“我会挑便宜的买。”
贺照群愣了愣,慢慢侧过脸,用食指指骨抵着眉峰,视线向下,掩饰表情。
很熟悉的小动作。
他不是爱笑的人,所以笑起来的时候习惯躲避别人的视线。
裴燃只觉得自己的好意没被心领,有些不高兴地向下撇了撇嘴唇。
“挑你喜欢的买。”贺照群很快收敛笑意,但语调还保持着难得的轻松,“穷是穷点,这钱倒还付得起。”
其实对于裴燃而言,贵的和便宜的都没什么区别,但她发现自己此时此刻想不出什么反驳贺照群的话。
于是她只好违心地说“知道了”,又赶在他再开口之前,匆匆挂断了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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