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燃独自在夜里站着。
贺照群高大的背影渐渐隐藏在建筑的遮蔽里,风沁凉,海棠花随之颤动。她靠近栏杆往下望,四处静谧,只有京巴串串歪着脑袋与她对望。
她学它歪着脑袋,没忍住,低低地笑了出声。
没等多久,复又见到贺照群重新登上阶梯向自己走来,手里拿着一个白色吹风机,还有几件衣服。
裴燃从中挑了一件面料柔软的黑色t恤,回房换上,袖型与衣身皆空落落的,衬得她整个人更加消瘦。习惯性捏着衣角,心想明天还是要记得去添置几件衣服,既然决定住下来,总要有住下来的样子。
随意擦拭头发,再走出去,贺照群正在帮她布桌,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快出来,所以没来得及走。
裴燃不客气地落座,将菠萝汁往前推了推,邀请他坐对面。
饭粒还是温热的,挖一勺送进嘴里,混合果肉的酸甜与虾仁的咸鲜,迸发的味道充满层次感,裴燃平时不怎么青睐酸甜口,但此刻还是很给面子地细嚼慢咽,半点都不挑剔。
贺照群却没有作陪的打算,看她开始安分吃饭,便说:“吃完放着,明早我来收。”
裴燃慢吞吞道:“我自己会收。”
贺照群抿着唇角:“随你。”
“生气?”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坐下来?”
“我为什么要坐下来?”
“因为我邀请你了。”
贺照群没办法,僵持了一会儿,没走,也没肯坐下来。
裴燃猜想他或许真的有些生气了。
因为她试探他,越了界。
他明明想避开,却又不想让她一个人待着,说到底贺照群还是心肠很软的人。
虽然裴燃觉得自己不值得。
像现在,她也还是半点不遮掩,仗着他的纵容,什么都好意思过问:“蒋小姐是你女朋友?”
贺照群闷声否认:“不是。”
裴燃“哦”一声,又问:“你喜欢她?”
贺照群语气很像小时候:“你的想象力都用在这种地方了?”
裴燃耸耸肩:“总得占一样吧。”
贺照群瞪了她一眼。
“不然你朋友怎么会特意让你带她去聚会?”
她指的是在汽修店时胖子说的话,细枝末节的,居然连这都记得。
贺照群无奈道:“他瞎起哄。”
“撮合你俩?”裴燃支着下巴回想两人站在的画面,一本正经地评价,“她好漂亮,还会煲牛腩,怎么想都是她吃亏。”
贺照群不搭理她的话茬了。
“不过人家应该也不稀罕你。”裴燃微微侧首,望向不远处那栋灰墙建筑,厚重的窗帘遮挡灯火,只有边框透出些许雾蒙蒙的光。
李则航那辆半新不旧的小电驴,挨着一丛小番茄,停在院子里。
贺照群反应平平,仿佛见怪不怪,还反过来嘱咐她:“看过就算,别当面拿他们打趣。”
裴燃心想跟他们又不熟,自己也没那么无聊,但还是问:“理由呢?”
“你大概率得不到什么好玩的反应。”
“是吗?我怎么觉得李则航不会让我失望?”裴燃故意跟他唱反调,随手比划道:“他以前表演过从脖子红到头顶的个人技,不知道最近有没有升级。”
贺照群反手撑着栏杆,语气听起来有些生硬:“拿这个捉弄别人就这么有趣?”
好像有些太安静了,因为裴燃没作声。
两个人不约而同想起十年前最后一次通话。
贺照群无心之失,暗恼自己多嘴,想赶紧说些什么盖过去。
结果还是被裴燃抢先将话堵上。
“视对象而定。”她甚至挑衅似的笑了笑,“像你的话就很无趣。”
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从山茶的间隙中钻出来,裴燃头发湿着,打了个喷嚏,觉得突然之间特别冷。
贺照群用力将拳头抵住栏杆,调整好语气,让她进屋去。
她不肯看他,只想尽快将剩下的食物吃干净,不要再跟他讲话。
于是贺照群越过她进了房间,不一会儿,一张干燥柔软的毛巾盖到了她脑袋上。
“头发擦干。”
裴燃不领情,拂开他的手。
贺照群语气硬梆梆的:“等下别喊头痛。”
“我痛我的,不麻烦你。”裴燃有些控制不住地恶劣,“免得我自在闲着没事做,也拿你寻开心。”
贺照群愣了愣,抓住摔到怀里的毛巾,安静几秒,又重新给她盖上:“……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燃忍受着对自己的烦躁与闷闷不乐,将食物吃完,放下勺子,动作潦草地擦拭濡湿的发尾。
“你坐下来。”她平声道。
这一次贺照群没有拒绝。
裴燃大半张脸挡在毛巾里,只露出一双亮得出奇的大眼睛,学他刚才那样,不客气地瞪了一眼回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贺照群难得这样的语气,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抿了抿嘴唇,又很小声地说:“别不开心。”
两个人都有些不自然地沉默。
空气中有青涩的苦意,还有潮湿泥土的气味,可能是雨快来了。
早春的雨是避不了的。
裴燃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清清嗓子,告诉贺照群自己不会和李则航开那种玩笑:“我跟他没那么熟,你放心好了。”
贺照群垂着眼睛,没有说话,右肘支在扶手上,无名指缓慢摩挲眉峰,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过了半晌,他将右手收成半拳,与左手交握与前,问她:“你记得李行霈吗?”
怎么会不记得?
对于这个被突然提及的名字,裴燃并不感到陌生。
因为当年那个与她一起困在雪天机场、说起贺照群消息的校友,就是李行霈。
李行霈与贺家兄弟是高中同学,与贺照群关系尤其好,一群少年郎经常一起打球惹事。裴燃与他不算亲近,印象最深是他生日那天,少年们聚在海滩放烟花,她下晚自习,他热热闹闹地请她吃草莓蛋糕,还笑眯眯地让她以后喊自己作“行霈哥哥”。
“他是不是不画画,改行当导演了?”裴燃拣着话说,没有主动提起机场相遇的事,“早些年拍了部独立电影,提过奖,有些名气。”
贺照群说“是”。
沉默半晌,又说:“他剃头当和尚去了,蒋薇其是他前妻。”
“……”裴燃望向他的表情尽是诧异。
“也不能说前妻。”贺照群叹了口气,“蒋薇其没签离婚协议,也没有提起诉讼,两个人目前在法律上还是夫妻关系。”
“多久的事?”
“三年,快四年了。”
“难怪,一直没有听到他新电影的消息。”
“当时资方都入驻了,人人都在等他新作开拍,他直接断联,躲进深山老林的寺庙里修壁画,过了几个月回来,跟我吃了顿饭,第二天就消失了。”
“你找过他吗?”
“找过,他不愿意见。”贺照群扯了扯唇角,脸上挂着不浓不淡的笑,“以前10点起都要命,佛门禅修每天4点起,也不知道那小子怎么受得了。”
裴燃看着他慢慢收敛表情,右手拇指缓慢摩挲食指关节,心想这个人这些年不知也吃过多少苦,经历过多少离别。
“你是不是想抽烟?”她抱着膝盖很小声地问他,“想抽就抽,我没那么讨厌烟味。”
贺照群正了正坐姿,说没事。
裴燃心说没事才怪,一手撑着桌面站起来,俯身去找他的口袋。
男款t恤领口空落落的,这样弯腰整件衣服往下掉,什么都要看见了。贺照群吃了一惊,也来不及去抓她乱来的手,慌忙别开视线,替她揪住衣领。
“做什么!”他沉声喝止。
裴燃不当回事,拍开他的手坐回原位,手里多了半包烟和打火机。
从软盒里抖落一根烟,啪嗒,又轻轻巧巧点亮火。
贺照群抽的黑利群,烟气饱满,劲道馥郁。裴燃怕呛,没过肺,衔在唇边点燃了就抽出来,递到贺照群面前。
贺照群看着她,眼神不知如何形容,看得人惴惴不安。
“算我刚才说错话,赔你一次。”裴燃忍不住咳嗽一声,假装不耐烦地催促,“到底抽不抽,怎么都熏到我了。”
于是这回轮到贺照群站起来。
铁艺椅子在地板上划出轻微噪音,他接过那根燃着的烟,又不动声色地将烟盒与打火机从她手里收回来,走到山茶花丛边的下风口,安安静静地将整支烟抽完。
裴燃蜷在椅子里看他的背影。
他将外套留给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本白短袖。春夜海棠开得恣意,花枝随意舒展,从她的角度看,花朵正好挨在他背上,仿佛一幅被框住的油画。
随着右手抽烟的动作,青年的肩胛骨微微鼓起,又放松,令人感觉很可靠,又很脆弱,霜灰色的烟雾袅袅腾空,顷刻被风吹散。
裴燃嗅了嗅指尖似有若无的淡淡烟草味,不知为什么,很想留住这一刻。
可是一支烟的时间又能有多长呢。
贺照群转过身,顾忌身上的烟味,没有坐回原来的位置,就这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与裴燃对视。
再开口,似乎还斟酌了一下语句:“李则航按辈分算,是行霈的表侄,他和蒋薇其之间的事,我不清楚,也没打算过问。只是岛上人多嘴杂,蒋薇其的情况……比较特殊,她没有娘家帮衬,又离异独居,容易招惹是非,我住得近,又是行霈的朋友,平时多少帮一些,她偶尔也会替我照看一鸣。”
裴燃听罢,“嗯”一声,不自觉垂下眼睛,若有所思地看向桌沿。
贺照群问她:“在想什么?”
裴燃闷声闷气:“在想要不要道歉。”
“没必要。”贺照群伸手捞起她下巴,迫她抬起视线,语气听起来像责备。
贺照群的手很热,裴燃忍不住用脸蹭了蹭他掌心的茧,仿佛这样能令自己好受一些。
“其实我遇见过李行霈。”
裴燃将声音放得很轻,听起来像某种卧在柔软雪地上的小动物。
“在首都机场,我回学校,他好像是去林芝,还提起你的事。”说到这里,裴燃稍稍顿了顿,“后来他拍《春醪独抚》,通过经纪公司找我合作,弹舒曼的阿贝格变奏曲。西西说,他等了我很久,但我那时候……状态很差,没能见他。”
贺照群觉得自己正在抚摸一块正在融化的冰块,好像很软,其实不然,沾上去还是冷硬。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比往常更沉、更哑:“你最后还是帮了他。”
裴燃抬眼看他:“你知道这件事。”
贺照群没接话,替她将散落鬓边的湿发别到耳后。
粗糙的指尖擦过她冰凉的耳廓,那种突如其来的、滚烫的温度,熨得她整个人不自觉微微发抖。
她又拿那双眼睛望他。
仿佛她很依赖他。
贺照群眼神晦暗难明,迟疑片刻,还是克制着,将手松开了。
他没有告诉她,当时自己也坐在那里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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