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无双宫的后殿外,有一处精致小巧的水榭,虽值盛夏,此处却颇因布置合宜而颇有些阴凉和意趣。傍晚时分,嘉恪命人在这里摆上茶饮小点,随意吃喝赏景,悠然自得。

    陵渊走进来时就见嘉恪正在吃一盏玫瑰卤调味加了时鲜水果的奶冻,穿一身湖蓝色的轻纱薄裙眺望着湖面上缓缓飞过的水鸟,看着冰肌玉骨,翩然出尘。

    陵渊端肃地行了礼,浅笑着问道:“此处还是有些暑热之气,殿下可要抬座冰山镇在这里驱暑?”

    嘉恪笑着说不必,命人给他盛了碗奶冻,他笑着称谢接过,侧身吃了两口随意放下,礼数周到地再次谢恩,命沈放将仔细拣选的礼物呈上,才笑着说道:“殿下看看可还合眼?”

    嘉恪从善如流地看了看那些稀世珍品,笑道:“督公好大的手笔,是有什么要孤帮忙的?”

    陵渊笑道:“生意上的一点小事。”他在嘉恪鼓励的目光下坐到她下首的矮墩上,“皇上吩咐督造枢节及机关兽,若殿下能告知皇上所用木料必须是丹城松木和曲水橡木,那就再好不过了。”

    嘉恪了然的表情,说道:“倒是不难,那公平起见,督公也为孤做一点小事吧。”

    陵渊:“殿下请说。”

    一旁随侍的沈放很想说“你俩为什么颠倒着说话,在打什么哑谜”,但也只能赔笑。却见嘉恪殿下挥了挥手,是让其他宫人都退下的意思,沈放见陵渊并未反对,连忙带其他宫人退了下去。

    嘉恪见其他人都下去了,似笑非笑地望着陵渊。

    陵渊被她望得有些不自在,说道:“殿下?”

    嘉恪笑意淡淡,语气也淡淡:“陵督公果然知道孤的死期。”

    陵渊也不兜圈子,直言道:“皇上打算这几天就造个殿下意外身故的局,之后将殿下送往京郊一处名为‘安意别苑’的宅院。”

    “安意?”嘉恪嘲弄地笑道,“安分守己,如他所意。真是好名字啊。”她勾唇,“可孤偏不要他如意呢。”

    陵渊:“北戎使团就快到了,皇上也已经得到了消息。微臣猜想北戎使团的到来会让皇上更想提前动手,因为北戎与南楚都向皇上要求得到殿下的话,最好的做法就是殿下突然身故,这样两边都不会得罪。”

    嘉恪眼风一转,笑道:“北戎使团来得这么快,这里面有督公的手笔吗?”

    陵渊也笑:“微臣不敢居功。殿下命珊瑚前往北戎散播‘嘉恪长公主掌握重要枢节’的消息,成功地将北戎使团引来,一切都是殿下的巧思。”

    嘉恪知道陵渊定是往北戎传递了什么消息,不然珊瑚不会传来消息说北戎使团一路疾驰,像是生怕错过了什么似的。她无意追问陵渊与北戎关系的深浅,眼下当务之急是解自己的燃眉之困。

    陵渊:“殿下既找微臣来吃了一碗奶冻,想必已有对策?”

    嘉恪一笑:“你这奴才,怎么问到主子头上?”

    陵渊:“微臣愚钝,全凭殿下指点。”

    嘉恪也不再绕圈子,说道:“既然皇上想让孤死,不管真死假死,总会有一具尸身来操办孤的后事,对吧?皇上认为孤死了就万事皆休,那如果北戎和南楚连孤的尸身都想要呢?那孤死了也没什么意义,对吗?”

    陵渊一拍掌:“妙啊!确实如此!”

    嘉恪:“如果孤死了还是要被争夺,那皇上就不必多此一举了。”她笑看着陵渊,“至于北戎和南楚为何想要孤的尸身,这就要请督公大人襄助了。”

    陵渊想了想,说道:“殿下可知南楚是否有什么比较特殊的规矩?针对死后的?”

    嘉恪摇头:“没什么特别的……要说彰显尊贵,就是把尸身装进机关兽里再行埋葬。孤并不喜欢这样。”她笑笑,“督公大人反应很快呀,是想说南楚若是有些必须要回尸身的规矩就好了,是么?”

    陵渊:“是,无论北戎还是南楚,只要有一方有这种需求,殿下假死也会被查验尸身。”

    嘉恪突然想到什么:“若是皇帝准备了与孤一模一样的尸身糊弄对方呢?”

    陵渊:“那殿下身上必然要有些不一样的东西,能被那些使臣勘验出来真伪。”

    嘉恪蹙眉,觉得这事儿愈发难办了。陵渊倒是面无难色,笑着说道:“此事交给微臣,殿下安心在此享用吃食便好。”

    嘉恪展颜一笑:“哦?那孤就等着督公大人的好消息了。”

    陵渊起身行礼告辞:“请静候佳音。”

    陵渊走后不久,机关府来人请示嘉恪关于枢节和机关兽制造所用木料事宜。嘉恪按照陵渊所说勾选了丹城松木和曲水橡木,并表示多多益善。做完这一切的嘉恪靠坐在回廊下的栏杆边仰头望天,看着天色渐暗到黑沉,凝望着那弯弯的月牙儿。

    她想起远在异国的无数个夜晚,也曾这样凝望明月,有时露水沾身也毫无困意。那时的自己在想什么呢?绝不是惦念同被明月照耀的大烨的亲族,而只是艰难地奢望着这种看不见尽头的日子能有结束的一天。

    她本不想回宫,连大烨都不想再踏入,但终究还是回来了,再次陷入这令人窒息的深宫。

    傲慢嚣张、肆意妄为,今朝有酒今朝醉。

    可心里那丝奢念依然没能完全断绝,总是私心想着有一天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主人,”琥珀走上前来提醒道,“外面蚊虫多,还是进去歇着吧。”她轻轻挥着一柄散发着淡淡香气的阔羽扇,说道,“这是沈公公刚送过来的,说是督公命人赶制的,上面浸润了驱蚊虫的药汁。”

    嘉恪看着那月白色的轻柔羽扇,伸出一指,摸了摸。

    在这晦暗无边的窒息宫禁,她触摸到了一缕带来凉爽之意的柔风。

    她往内殿走去,轻轻一叹。

    与驿馆隔着一道墙的一间宅院内,沈放笑眯眯地看着明公子,说道:“我说的你都明白了?可还有什么疑虑?”

    明公子坐在一把太师椅内,看起来衣衫整净,面上一尘不染,但浑身都在微微颤抖,脸色惨白,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他强忍着才说道:“这等……下作手段,你就不怕、不怕我告上朝堂、与你们大烨皇帝知晓?!”

    沈放翘着二郎腿很是自在的样子,笑道:“你要是有命去告,尽管去告吧。”说着下巴往隔壁房间抬了抬,“要是那边先答应了,我可不能保证你等会能直着走出去。”

    明公子抖得厉害,紧盯着沈放:“我不信!使臣铮铮男儿,岂会、岂会任由你们摆布!”

    沈放哈哈一笑:“你也知道他是铮铮男儿啊?那你不担心回南楚之后他禀明你们的王上,立时将你下狱?毕竟是你一手谋划了太子与二皇子侧妃被捉奸在床,致使太子残废,你们那王上和太子,能放过你?”

    明公子恼怒道:“她、她一面之词,谁会、信她!”

    沈放:“想相信的人自然会信。”

    明公子显然明白这个事实,又难耐地颤抖了一阵,咬牙说道:“我照着你的安排——有何好处!王上、二皇子、甚至是太子!都会、怪、怪我办事不力!”

    沈放循循善诱:“眼下已是办事不力了。你要想想你若是将嘉恪殿下带回南楚,二皇子会不会责怪于你?你当知道,若是嘉恪殿下回南楚,大烨必会将太子与二皇子之间的事情一字不落,啊,添油加醋地传去南楚的,到时候民心与言论,你们能控制住多少?如果被有心人利用——太子复位也不是不可能吧?到时候你如何自处?你的家族还能安稳吗?”

    明公子不说话,眼神中已现痛苦思索的痕迹。

    沈放适时道:“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锅,至于么?不过是演出戏罢了,两厢欢喜。”他做出一副侧耳倾听隔壁房间的样子,“没动静了啊,可能已经答应了。”他起身往外走,“我救不了你,自求多福吧。”

    明公子:“我死在大烨,你以为、以为南楚能善罢甘休?!”

    沈放哈哈一笑:“你不过是个世家子弟,以为自己是太子还是皇子?南楚会为你挥师北上?况且,我们大可以说是使臣将你杀死——在知晓了二皇子构陷太子之后,你想杀使臣灭口反被杀——这事儿非常自然吧。”

    明公子眼见着沈放迈步出去,叫道:“答应!我答应!什么都答应!”

    沈放走了出去,嘴角带着笑。

    沈放来到隔壁屋内,陵渊正坐着饮茶。他快步走过去行礼躬身:“督公,都办妥了。”

    陵渊点头,又有一穿着飞鹰袍的侍卫入内禀告:“督公,使臣那边已妥当。”

    陵渊再次点头,起身:“回宫。”

    屋外,数十个飞鹰侍卫安静肃立,见陵渊出来纷纷低头,随他一同翻身上马,疾驰回宫。沈放其实没太明白今晚这又是唱的哪出,但他知道督公此举是在帮助嘉恪殿下,今晚这番安排之后,皇帝想让嘉恪殿下假死再将她变为禁脔的计划,彻底被破坏。

    待进入皇宫,一行人下马步行,沈放走在陵渊身侧,调侃地看着他:“干爹跟儿子说说呗,为嘉恪殿下这般下力气,是为了什么呀?”

    陵渊答得四平八稳:“为了生意。”

    哦,生意。

    沈放还想再问几句,陵渊却瞥了他一眼,他立即闭了嘴。

    一个“是你该问的吗”及“管得宽死得快”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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