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无双宫内殿的回廊下,陵渊已站立了大半个时辰。

    烈日灼烫的滋味,这些年被伺候惯了的他,着实很久没有尝过了。远处的小太监一直焦急地看着他想过来给他送点吃喝再给他递帕子擦把汗,均被他用眼神制止。

    他再次看向悠长的回廊尽头——那里的掌帘宫女宛如木雕般地站着,衣角都纹丝不动。

    看来内殿里的那位殿下,仍然不准备让他好过,半点要宣他入内的意思也无,就这么晾着他。

    陵渊依旧站得很直,仍然站在之前那位殿下要他站定的地方,丝毫没有要挪动到屋檐下去躲避烈日的意思。

    让主子消气的个中关窍,他很清楚。

    飞鹰袍的立领和背衫已经湿透,黏腻地贴在身上,令他很不适。他想起多年前还是先皇脚边的一个粗使太监时,被罚站罚跪还是轻的,要命的是主子一个不愉就将滚烫的热茶兜头而下,也不管倾洒在他的何处,他还不能立即擦拭更不能叫喊,必须先叩伏于地,口中不停哀劝“主子息怒”,也许主子会一直生气很久,他就不能起身,身上的潮湿与烫伤也无法理会,往往在回到住处查看时,解开衣衫就撕下一层皮。

    明明是受惯了的,他甚至已经能在解开衣衫撕下一层皮时面色不改,怎么如今倒矫情起来了?当真是做了两年的缉事司督公就把从前的本事都忘了?

    只是,从前主子到底为何发怒,好歹他心里是有数的,而眼前内殿这位到底因何发怒,他可真是半点头绪也无。他仔细回想了一遍五日前与这位殿下的初次相逢,他是迎接与解救的姿态,纵使在此过程中与这位殿下因为彼此不相识而产生了一些误会,也没有冒犯和侵害到这位殿下,全须全尾地将这位殿下带回宫,替这位殿下消灭了追击在后的敌人——并无错处啊。

    到底是哪里惹怒了这位殿下呢?

    还是这位殿下一贯要给新认识的、看起来位高权重之人一个下马威?

    然而以这位殿下的身份地位及对本国的功劳,并不必用这样的手段立威。

    前思后想并没有什么头绪,陵渊也就罢了,只等着这位殿下消气再宣召自己,毕竟是皇上指派他前来伺候这位殿下,这位殿下无论如何也必须宣召自己,否则即是对皇命不敬。

    陵渊沉默笔直又恭敬坚诚地站在日头下面,日光不断舔舐他,像毒蛇的信子那般令人焦灼。那厢的小太监终于忍不了似地奔到他身边,极快地用沁润了温凉水意的帕子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另一手递高一杯润喉茶到他面前,轻声说道:“干爹快润润,儿子刚才给那边的姑姑打点过了,这会子殿下还睡着没起,没人知道的。”

    陵渊瞥向这只比自己小七岁的干儿子,冰冷训斥的一眼。

    小太监吓得立即跪了下去叩头,又迅速爬起后退,灵蛇摆尾般迅捷又毫无声息地退至刚才站立的地方,低垂下头,再不敢妄动。

    陵渊再次望向那掌帘宫女,她依然纹丝不动。他那干儿子方才许是去找了这宫里的掌事女官说情?按理说现在掌事女官应当在内殿服侍,最能说得上话的是这位掌帘宫女才对。正想着,就见那掌帘宫女忽地动了,抬手轻轻掀开垂帘,一位宫装丽人走了出来,从衣着上看应当就是这宫里的掌事女官。

    这女官稳步行来,唇角带着四平八稳的温和笑意,走到陵渊面前微微屈膝行礼,说道:“督公大人,我们主子不想起身,今日不用伺候了。”

    陵渊面色不改地抬臂微微行礼,缓笑道:“烦请掌事禀告殿下,微臣明日一早再来听命。”

    女官颔首:“自当转禀。”接着对身后跟着的宫女太监们抬手一指,“去,给他讲讲风华无双宫的规矩。”

    后面的人应是,走过去将那小太监拖行而走。小太监敢怒不敢言,急急地看了陵渊一眼。

    陵渊的面色仍然未改,依然春风和煦,看着掌事女官微笑道:“不知他何处得罪了掌事,若有冒犯,本座可替掌事教训,不敢劳烦掌事。”

    他从“微臣”改口为“本座”。

    掌事女官知道他这已是在用这改口提醒她,他的身份远尊于她,他可以对殿下低头,但绝不可能无缘无故任由她带走他的人。

    掌事女官亦是一笑:“方才这位小公公擅自给督公大人端水递帕,有违风华无双宫的规矩,好在督公大人心如明镜,是以此时只拖了他一人前去领罚。”

    陵渊心内一声冷笑,怎么,难道他方才若是接了茶水和冷帕,还要将他一并拖走么?

    掌事女官又微笑补充:“小公公方才打点过的大宫女,已按照宫规处死了——我们主子一向公允,督公大人可以放心。”

    陵渊微微一凛——竟然直接处死了?就为这点小事?

    “至于督公大人,”掌事宫女微微一笑,随手挥了一下,立有几个太监搬来一条长凳和一柄狼牙锤,放在陵渊面前,“请领罚。”

    陵渊觉得自己的笑容都有点不自然了,却仍是笑着问道:“敢问姑姑,本座因何领罚?”

    再次提醒身份。

    毕竟他是奉皇命而来,何况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除了皇帝,旁人都不敢轻动他。

    掌事宫女毫无惧色,堪称和煦地笑着答道:“五日前迎接我们主子时,督公大人曾抓住我们主子的手臂,眼下主子的手臂上还有淤青——我们主子千金贵体,大人您说,该不该领罚?”

    陵渊微微眯了眯眼。

    那日,他似乎确实抓了那位殿下的手臂。可并不觉得有如何用力,何况当时后有追击,他完全是下意识地抓了一把,希望能尽快带其脱离险境。

    “脾性确实不好,你可要多顺着点——宁可受些委屈,也别气着她。”皇帝这句叮嘱适时响在耳畔,陵渊的眸色凝了凝。

    想起这位殿下肩头所负的重任,以及她将给大烨国带来的一切,陵渊暗暗咬了咬牙。

    掌事女官含笑看着他,已备好了一套说辞等着应对他的辩驳。

    然而。

    陵渊直接拿过了狼牙锤,在手里略略掂了掂,勾唇一笑,说道:“伤了殿下贵体,纵死难辞其咎。”说罢,半点含糊也没有,往自己的右手上重重一锤!

    那手立即鲜血崩裂,陵渊的额上也冷汗俱下。

    但他的脸上极端克制,青筋爆起也没有吭一声,虽是微微颤抖,仍然好端端地将带血的狼牙锤递回给之前执锤的小太监,还对着掌事宫女笑了一笑:“如此领罚,殿下能否满意?”

    周围人都有些惊诧,可却都训练有素地只是微微睁大双眼,半点惊叫都没有发出。

    掌事宫女的眉头微微抽动,亦是露出个完满笑意,说道:“督公大人如此明白事理,不愧为缉事司之主。”

    陵渊的面色依然温和,仿佛变也没变过,毫无错漏又规矩板正地对着宫殿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开。

    他手上的血蜿蜒而下,滴答在风华无双宫那光洁的白色石板上,非常刺目。他看向自己的人,堪称和煦地吩咐道:“去收拾干净,别碍了殿下的眼。”

    立有两个小太监应声前去收拾,掌事宫女凝眸望了一阵陵渊的背影,才转身进入内殿而去。

    陵渊一回到自己的居所就嫌恶地脱下黏腻在身的衣衫,梳洗又换过干净衣衫才包扎,接着用了些平日里喜欢的点心茶饮,吃了特意为他备着的冰镇奶冻,才觉得浑身舒畅了些。伺候在边上的三个小太监大气也不敢喘,静等着他的指令。伺候多年的人能看出来,陵渊此时虽仍如平日那样含着淡淡笑意,但那气儿,十分地不顺畅。何况他们为了伺候好陵渊早已学会如何打听消息,早已知道陵渊不仅在风华无双宫站了大半天还受了狼牙锤一击,以及他的干儿子被拖走用刑之事。

    自陵渊执掌缉事司以来,除了皇帝,还没有人能从他面前将他的人带走,更没有人能让他受锤流血。

    好大的下马威。

    可若是那位殿下……

    那毕竟是被皇上一直挂在嘴边的、又屡次为大烨立下大功的正统皇亲,如今带功归国,正是连皇上都敬让三分的时候,万万不可开罪。

    大概也是因为如此,堂堂缉事司督公陵渊大人,主动受了带着勾刺的一记重锤。

    毕竟现在,他还没有摸清那位殿下的脾性。

    “怎样了?”陵渊单手端着茶碗呷了一口,淡淡地问道。

    站在最近处的小太监立即答道:“禀督公大人,沈公公已被抬回居所,打得只剩半口气了,还好他年轻,算是救回来了。”

    陵渊:“再请太医过去给他看看。”

    “是。”

    陵渊:“其他事有消息了么?”

    小太监趋步上前,凑近陵渊耳畔,低声:“手下人在那天遇到殿下的山头寻了好几日,终于寻到了一口大箱,打开之后发现……”

    陵渊静静听着,沉静的面孔上没有什么波澜。待小太监说完退开半步,他的眉头似乎略略舒展了些,微笑着敲了敲桌子,对着那空碗吩咐道:“再来一碗。”

    小太监知道他这会子心情还不错,立即又给他添了一碗奶冻。陵渊一口一口地吃着,莞尔:“听说殿下也喜欢甜食,便送过去一些吧。”

    “是。”小太监微微抬眼看向他,“那口箱子该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陵渊含笑:“既然准备得这么周全,物件儿也是全的吧?”他回忆了一下那日见到殿下的景象,“脖子上那串璎珞看着很是特别,跟手腕上的好像是一套,都取回来,擦洗干净用贵重礼盒装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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