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厢,花清眠打皇宫里出来,舍了马车,骑上马就往将军府上跑。女王的家宴,一边要承着姑母虚情假意的关心,一边要被表姐和表弟夹枪带棒地奚落,这餐饭吃得她心堵、肝堵、浑身难受。

    马上一路春风,能消心堵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百里逢集。

    花月国是北域最小的一个国家,是以姑母花无念只自称为“王”,并不称帝。花月国的国事自然也就不多,往常十日一大朝,五日一小朝,若是遇到休沐或者下雨,那小朝也是会取消的。因此,她入宫的时候并不多。

    打上回她中毒起,这是她头一遭上早朝。朝后的家宴上,她听公主和世子屡屡提及百里逢集,就忽想起江寻易说刺杀她的杀手来自百花楼,这事与她师兄裴丰有关。

    裴丰是公主未过门的夫君,这事八成和她脱不了干系。她不惧杀手,可忽然有些担心百里逢集来。

    以往她日夜护着百里逢集,原先府上那些想对他公报私仇的苗头,尽数被自己按下了。可今日她外出,保不齐有人还惦记着他呢!

    毕竟百里逢集已不是邺国将军,沦落异国他乡,还成为了见不得人的面首。欺软怕硬从来是人性之恶,她怕有人对百里逢集不利。

    花清眠入了将军府,跳下马,一路跑到钟灵苑。

    果不其然,钟灵苑里空荡荡,几无声响。

    她跑去院中寻人,只见到凉亭地上摔碎的茶盏,刚巧江寻易拿了棋谱过来,问道:“阿简回来了,百里公子呢?”

    花清眠指着地上的茶盏碎片,问道:“他是不是出事了?”

    “或许,”江寻易别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是跑了吧?”

    这倒是提醒了花清眠,她那日偷偷给百里逢集吃了软骨散的解药,百里逢集定是早就发现自己毒药解了。他本就有功夫在身,跑了也未可知。

    “跑了就跑了,摔我茶盏作甚?”花清眠望着那豆绿的茶盏,叹了一声,“这还是朝颜花了二两银子买的呢!”

    “你倒是可惜茶盏,还是可惜百里公子?”江寻易笑着摇摇头,又唤人来:“去查查一炷香前,谁给百里公子上的茶?百里公子失踪了。越快越好!”

    正在此刻,于花清眠身后驾马车归来的朝颜踏入钟灵苑,道:“我去查。”

    将军府上人不多,除了原先花老王爷府上带过来的那些老人以外,余下的都是女王赏赐的下人。明面上说有擅长药石的医官、有擅长烹饪的御厨,可花清眠知晓,无非都是女王的耳目罢了。

    而这其中,又有些人是拿了两份好处的,一头承了女王的命令,暗下又偷偷承了公主或者世子的好处去。

    至于为何身为花清眠的亲人,她的姑母、姐弟们却这般算计、监视她,近来她从府里人的嘴里,得知了缘由。

    花清眠的父亲“花老王爷”——花无想,是花家长子嫡孙,本继承了花家财产。

    三十多年前,那时候花家只是北境最大的国家北溟国的臣子,后来这个北溟国不知怎么亡了国。

    而后北境陆陆续续兴起了几个国家,花月国就是其中之一。

    原本花家若是要称王称帝,该是花无想为王,可老王爷对前朝有旧情,死活不肯称王。加上他身子又不大好,就将花家全副身家都交给了妹妹花无念掌管。在花无念的打理下,花月国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和风俗,而后,她自封为王。

    女王这天下来的十分侥幸,在她心里,多少是偷了兄长前期打江山的好处来,是以面子上她对待花清眠极好。

    花清眠自小习武,学兵法术数,又在这一块是个难得的奇才,战场之上,百战百胜,于公于私,女王确实需要这样的人才,就封了她做镇远大将军。

    可是大将军掌兵符和军权,好比卧榻之处,容了只虎在酣睡,花无念岂能安心?自是要派人好生盯着花清眠才是。

    花无念有两个孩子,公主花浅、世子花茂,这两个姐弟对花清眠的感情,又少了他们母亲对兄长的那层义气,只剩防备和厌恶,他们总怕有一日花清眠拥兵自重,夺了他们姐弟的江山去。

    是以花将军府上女王赏赐的那些下人里头,有好些是公主和世子的耳目。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朝颜匆忙跑来,“我从大厨房那边来,原本要给百里公子沏茶的小厮说,他临出门时,觉得肚子疼,正巧在厨房的张屠户主动提出要帮他送茶。如今正是晚饭当口,先前小姐喜欢吃熏鸡,每日这时候都是张屠户熏好交给管家的,而眼下,张屠户他人不见了。”

    “他在哪里熏肉?带我去。”花清眠提了断魂剑,“我摸着茶壶里茶都是热的,总跑不出熏肉的地方或者他住的地方。”

    三人奔府外门房的小厨房来,边走边说。

    “张屠户我有印象,约么三十出头,家中幼弟二十有一,乃是军中骑兵。”江寻易说道:“坏就坏在他弟弟上回在与邺国军队作战中,伤了双腿,如今落了病根,是个残废之人。”

    “那是要找百里逢集报仇了?”花清眠垂眸看他,疑惑道:“不对,那他怎么不在百里逢集昏迷时下手,还偏要挑他身体大好了下手?他是女王派的人?”

    朝颜点头,“女王当年赏赐厨子一行六人,有擅长面食的,有擅长药宴的,他是专做熟食卤味的。”

    “去查查,他是公主的人,还是世子的人?”花清眠沉思了一会儿,又嘱咐道:“还有,那日在春岸楼前射白羽箭的事。公主和世子以往小动作不少,都是恶心人的小把戏罢了,怎么忽下了杀机?且那次,似是冲着我来的,又好似是冲着百里逢集来的。”

    “是。”江寻易应道。

    花将军府外,门房处的柴房里。

    断魂剑只一搁,就轻轻松松推开了柴房的门。这让门口的三人皆是诧异不已。

    而百里逢集被缚手脚,坐在堆满柴火的地上。花清眠见他一脸淡然,人畜无害地看着自己,“噗嗤”一下笑了,“呦!敢情今日张屠户是要熏了百里公子给我吃不成?捆好了人,就四敞着大门?”

    “逢集啊,小心着!”花清眠似笑非笑,好似在说着玩笑话。她挥动断魂剑,剑刃只挑了一下,由上到下,将束着百里逢集的麻绳割开。

    百里逢集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抚平衣袖,极谦逊地拱手施礼道:“多谢将军救我。”

    花清眠眼中带着异样颜色打量他,不禁多想了一层。面上又换了一副冷笑模样,说道:“救人者还自救,逢集可要记着我待你的好了。”她故意将“自救”两字咬得重些,分明是话里有话。

    这里是府外,柴房没上锁,百里逢集早已解了软骨散,这麻绳怎么可能缚得住他?这也是奇了,这么好的机会,他竟然没跑?

    原因只可能有一个,有人给他寻了条生路,他疑有诈,不敢轻举妄动。百里逢集能疑谁有“诈”?自是怀疑这是花清眠试探他的局。

    百里逢集端得一派清风明月,脸上浮着笑意,“将军救我三回,逢集往后定好生侍奉将军。”

    花清眠冷眼瞧他,这个没良心的狼崽子,亏得自己夜夜睡不好给他敷帕,唤他于噩梦之中呢,竟然在这跟她装王八羔子!装吧,继续装!看看他到底什么时候逃!花清眠恨不得装金带银送他出花月国呢!

    “将军……”江寻易看着花清眠,欲言又止。

    显然这处诡异,江寻易也瞧出来了,花清眠抿了抿嘴,轻晃了晃头,示意他回头再聊。

    “你没受伤吧?”花清眠问。

    百里逢集摇头,“未曾,我晕倒后,那人就将我捆在这里,我连他什么模样都没见到。”

    花清眠对着江寻易和朝颜说:“去查!”

    江寻易领了命,“我去府外查。”

    朝颜说:“我去捉张屠户。”

    钟灵苑,内室。

    八仙桌前,花清眠坐下,见站得规规矩矩的百里逢集,道了声:“坐。”

    百里逢集坐下,为花清眠斟了杯茶,双手举着,一脸莞尔模样,“将军喝茶。”

    花清眠不大适应他这样的示好,毕竟她比谁都清楚,百里逢集这是虚情假意。

    这样装模作样要到什么时候呢?姑母姐弟的算计已让她颇为头疼,回了府上,还要同百里逢集相互猜疑忌惮么?她觉得自己的局面是前门拒虎,后门迎狼,可她气力不逮,不想同时跟虎狼谋皮,不若放一头出来。

    她打算和百里逢集摊牌。

    “软骨散的毒我给你解了。”花清眠直说了一个结论,而后目光落在百里逢集身上,看他作何表现。

    若是扮作不知,那这人就不真诚了,早早放他走便是;若是开诚布公好生说说,那可以为之一交,争取成为朋友,免得自己落得原书中身死魂灭的下场。

    “我发现了。”百里逢集见她直接,也坦荡说来:“只是我不大明白,将军为何要给我服用解药?还是偷偷给我吃的?”

    “你低调一点,别让别人瞧出端倪来。”

    百里逢集抬眼望着她,费解到说不出话。

    “我不想杀你,也不想害你,更不想睡你。”花清眠端着茶杯,眼底晦暗难辨,好似藏着许多事情。可抬眼望百里逢集时,那些藏着的东西瞬间就淡了,她眸色很是澄澈,“你就悄悄吃好、喝好、养好伤就是,也别问我为什么。”

    她的直白让百里逢集无所适从,好似自己内心的想法,尽数被她窥见,“那你想要什么?”他不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无缘无故的恨,是人,总该有所图才对。

    先前花清眠憎恶他,因两国是敌国,立场如此,可如今待他的“好”,来得太过匪夷所思。

    “我同你道歉,”花清眠想了好几日,若有一个借口可以解释,让他放下戒心,只能是这个,“关于那日我取笑你家人过世的事情,我同你道歉。那日早朝上,女王给裴丰和公主赐婚。那人是我师兄,我从前对他有段痴念,于这事上受了些刺激,加上女王将你赐给我,我心里太过难受,才会出言不逊的。是我错了。”

    “……”原是她因情所困,错失了心爱,又被指了自己这个“敌国”面首,所以才将怒气撒在他头上的?

    这样想来合情合理,只是这人性格太过阴晴不定。狠戾时暴躁地吓人,温柔时又待人不错,这太诡异。

    百里逢集盯着花清眠的眼睛,想从她的目光里捕捉一二不同的神情来,道:“我不过是个俘虏,你拿我命去都应该。易地而处,我也未见得会留你性命。”

    “知道就好。”花清眠点到为止。这人不傻,自己的善意,他看出来了。

    这倒是让百里逢集不懂了,“为什么?”

    花清眠没回答,却问:“明明知晓软骨散的毒解了,柴房门开着,你又在府外,怎么不跑?”

    百里逢集不假思索,“太过明显的机会,好似就是为了让我逃跑。我怀疑这是你试探我的局,不敢贸然尝试。”

    他说得太过坦荡,竟把花清眠逗笑,“这样很好,以后同我不必有任何隐瞒。先养伤,你何时想走,我会放你离去。”

    她要放自己走?还要给他养好伤?百里逢集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这是为什么?”

    花清眠实话实说:“只想同你交个朋友。”她想了想,又说:“不过,你是女王赏赐给我的面首,没什么因由就放你走的话,我有失察之罪,你也会变成花月国的逃犯。若是信得过我,你先好好养伤,我们寻个好的机缘,尽量把这事做圆满些罢。”

    百里逢集起身,拱手一拜,“那便谢过花将军了。”起码从她的种种行为看来,这话不似假话。

    青楼之前勒马,没将他卖去青楼是一救,水牢里出来找御医看病是二救,算上这回,是她第三次救他了。

    他如今不过是丧家之犬,没什么值得花大将军觊觎的,这句“交个朋友”,是他能想到最合情合理的因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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