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回天(十六)

    常胜军大队,急急匆匆的在这个燕地土着以黑林子为名的丘陵地带当中穿行,一路向南。

    每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不少人还身带战创,可是谁都不敢脱离大队,竭尽所能的也要跟上。

    可是常胜军所部,毕竟是间道急袭燕京,扑至燕京的时候,已经体力消耗巨大。在燕京城中血战了一天一夜,这消耗同样轻不了。到了现在,当真是疲累若死。身上能轻装的东西都轻装了,就连甲士,也只剩下了头盔和胸甲,护臂护腿甲叶,全部抛弃。干粮能吃的都边走边塞进肚子,吃不了的就就地丢弃。

    身上其他杂物,当宋军几个月赍发得到的钱文,这个时候也觉得坠腰,往日里摸着这些黄澄澄的铜钱,心下总觉得温暖。他们昔日在辽国麾下,等闲一年中也难得见到钱文赏赐赍发下来。可是这个时候,只要不是舍财不舍命的人,都将这珍重万分的钱褡裢,都丢弃于途。

    谁都知道,只有跟上大队,步军结成阵列,才有可能在辽军大队骑军的追袭当中挣扎出一条性命出来。乱世当中,最宝贵的只有性命!

    黑林子号称是林子,其实幽燕平原经过多少年开发,这里的林木并不如何密集。这一片地形较为破碎,通路不多。并不是大队骑兵适合运动的地形。往日里在这丘陵河谷之间,还有农田村舍,这个时候都已经一概抛荒,几个月下来,早就荒凉得不成一个模样了。

    常胜军数千将士穿行其中,来时唯恐有人,生怕暴露了他们间道而袭的行踪。现在越走却越是觉得心惊,这安安静静的丘陵河谷小树林之间,似乎随时都有辽人伏兵会冲突而出,将他们这支焚烧了燕京的军马截断冲杀,将他们全部留在高粱河北!

    不过幸运的是,与途当中,并没有想象中的辽人伏兵冲出截杀。唯一显露形迹的,就是在他们队伍后面远远缀着的几十骑辽人远拦子,他们绝不跟上来,有的时候消失在视线当中,有的时候又突然冒出来,隐隐约约吊在最后面。有他们在后面跟随,这结阵而退的大队常胜军,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回头驱逐杀散他们,只是闷着头赶路!

    大家多少也清楚,萧干麾下兵马不多,每个都足够宝贵,绝不会在这地形破碎的黑林子左近,和他们大队步军陷入混战。如果萧干一定要追袭他们,那么真正考验就在越过黑林子,高粱河北临近渡口的宽阔河岸处,那里便利骑军冲杀,如果萧干要战,战场一定会选在那里。

    如果战事真的在那里爆发,现在还剩的不足四千之常胜军步卒,能生还过高梁河的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萧干也疲惫到了极处,还有一个破烂燕京城需要镇抚收拾,不会来追袭他们。或者就是大宋有军马,在高梁河左近接应他们后退!

    不论怎么想想,这些希望都觉得有点渺茫。常胜军这些剩下的人马都是乱世当中滚出来的,知道人最靠得住的还是自己。现在无非就是看命而已。要不是燕京城已经焚毁在自己手里,知道这些辽人军马,和郭药师麾下这支常胜军已经是结下了深仇大恨,这些还没当宋军还没有几个月的前辽人军马,说不定就能当场溃散,反正在他们头上,领军之人这几个月已经眼花缭乱的换了又换,再换回辽人那里,也不打什么鸟紧!

    郭药师这个时候,已经骑在了马上。整个常胜军当中,只有他郭药师还有赵良嗣甄五臣甄六臣等寥寥几十人有马。就连军中那些驮畜挽畜,都丢在了高梁河南。来的时候,他们这些有马将领一体下马步行,用来鼓舞士气,以示同甘共苦。

    这下逃回来,郭药师以降,却再也不乔这个模样了。一则是实在身子有些撑不住了。二则是现在多保存一分体力,将来逃命的机会就大一分。就算跳进高梁河冰水当中泅渡回去,也能比别人游远一些!

    自从看到萧干回师军势,郭药师就没有奢望能将自己麾下常胜军军马全部带回高梁河南,现在想的就是如何保住性命。只要能保住性命,郭药师还有点仗恃,此次渡过高梁河北伐战事,又是全军皆败的局面,只有他郭药师杀到了燕京城,算是挽回了一些颜面。童贯做为主帅,怎么也会抓住这个功绩不放。他郭药师只要能活着回去,在大宋这一方面,还是有出头的余地!

    只要能活着回去!

    在郭药师身边,赵良嗣甄五臣甄六臣还有十余骑亲卫,紧紧的簇拥着他。赵良嗣也没有了半分骄横之气,跟在郭药师身边一声不吭。队伍当中安安静静,每个人都在埋头赶路,只能听见人马重重的喘息之声。

    队伍当中,甄五臣甄六臣不住回头而望,看着远拦子忽隐忽现的吊在最后面。这种感觉实在让人有点发狂。甄六臣年轻一些,终于有点按捺不住,策马赶到郭药师身边,低声道:“都管,给俺两百军,俺将这些远拦子杀远一些,吊在后面,着实让人心烦!”

    郭药师头也不回,冷哼一声:“留点气力,在高梁河渡口处厮杀罢!到时候,只怕俺们都得下河!”

    听到下河两个字,赵良嗣脸上抽搐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一直在郭药师身边沉默的甄五臣这个时候低低开口:“都管,万一不对,到时候俺领兵结阵抵挡,都管什么也不要管了,和赵宣赞骑马下河,俺总能为都管争取到一线空隙,到时候带契上俺这个兄弟,逃过高梁河南!都管你们三人,都一人双马,一马驮一马在前面牵,运气好,当能渡过高梁河去,俺们就是死了,也不值什么…………”

    满脸伤疤的甄五臣低低说出这番话,当真是人人动容。凉薄如赵良嗣都有些感动。他往日对郭药师都有点颐指气使了,更不用说这些常胜军旧将。轻易都不正眼看的。他嗫嚅一下,颤声道:“甄将军高义!某要是能生至河南,必然为甄将军请以褒恤…………某…………某真恨没有早日和甄将军亲近!”

    甄五臣扫了赵良嗣一眼,闷声闷气道:“赵宣赞要记得俺,那就异日多照应一下俺们郭都管和俺这个兄弟,常胜军力量大了,还不是赵宣赞的奥援?和俺亲近不亲近,俺都是要死的人了,还说这个做什么?”

    一句话就让赵良嗣脸上容色有点发红,性命交关,他不想太丢架子,却又不敢在这个关头说什么刺激甄五臣的话,唯有拱手长叹:“赵某惭愧,敢不唯甄将军所言是从?”

    甄六臣却激动的拉住了甄五臣的胳膊:“哥哥,俺留下来断后,你和都管走!”

    甄五臣拍拍自己兄弟肩背:“俺们兄弟打记事开始,哪一日不是在生死当中打滚?幼时饿死就饿死了,饥民作乱给辽人军马杀就杀了,当了怨军冲阵战死也就战死了。要不是都管拉拔俺们兄弟,俺们岂有今日?哥哥易州负了重伤,身体早就不成了,都管手下不多俺这么一个半残废。你却年轻,比哥哥俺前程远大,身子也好些,挣扎出去,多生几个儿子过继在哥哥名下,就全在里头了,男儿大丈夫,还多说什么?”

    甄六臣眼睛都红了,看着甄五臣,就是说不出话来。郭药师也一直定定的看着甄五臣,最后却蔚然长叹一声:“五臣兄弟,郭某无能,跟着俺东征西战,你忠心耿耿,郭某人却恨没有给你们带来什么好日子,现在你却要以身带俺…………俺…………”

    甄五臣也定定的看着郭药师,最后淡淡一笑:“郭都管,俺以身代,为的却是大小姐多一些。大小姐是个可怜孩子,俺们男儿,死却死了,没有那么多腌臜事情。大小姐却是女子,乱世里头加倍艰难,不能没了爹爹照应…………郭都管,俺只求你回去之后,对大小姐好些,大小姐看来对那萧言有情,郭都管和萧言和解了也罢…………都管,你就剩这么一个女儿了。”

    甄五臣一句话说得郭药师顿时就僵在了那里,半晌则声不得。郭蓉现在就在涿州,自从被赵良嗣夺军放出来之后,郭蓉就郁郁寡欢,往日里最喜欢在军中打混,驰马打猎,英武得如同男儿一般的她,现在却整日闭门不出。

    郭蓉也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他爹爹要重新出头,靠的就是夺回常胜军。萧言麾下,还有他常胜军最精锐的一部。郭药师无论如何也要争回来。倒不是他们两人之间有多么深的仇恨化解不开,而是牵涉到在这乱世当中立身的根本,只有一直争斗下去!

    郭蓉小时候最喜欢粘着这位满脸伤疤的五臣叔。甄五臣曾有早夭一女,对郭蓉也就加倍的疼爱。郭蓉以前无法无天的男儿脾气,多半都是甄五臣宠出来的。比起郭药师,他倒是更像郭蓉的父亲。

    此时此刻,他以自身性命来换郭药师他们逃出生天的可能,最后求郭药师的,无非就是善待郭蓉!

    沉默少顷,郭药师缓缓抬首,淡淡一笑:“五臣兄弟,你最后几句话,俺不听从,俺还是人么?蓉儿那丫头…………唉,随便她去罢。只要她高兴就好,俺却是管不了了!”

    说完这几句儿女情长的话,郭药师又昂然抬头:“俺们就未必到了绝处!燕京城都给俺们打下大半来,萧干赶回来已经累得跟狗一样了,背水一战,俺们未必弱似于他。而且在高粱河南,说不定还有大宋西军接应,五臣,六臣,赵宣赞,俺们就拼死一战,争取大家都能活着回去!”

    将为军中之胆,郭药师摆出如此果决不服输的模样,至少他身边的那些亲卫都低低应和了一声,甄六臣更是一副跃跃欲试准备好好厮杀一场的模样。

    只有赵良嗣脸色铁青,目光乱转,不知道想些什么,到了最后,就不住的看着甄五臣。

    而甄五臣,只是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郭蓉啊郭蓉,你五叔以后,再也不能照应着你了…………

    在高梁河南岸,一队军马,正向北疾疾前行。、

    走在前面的,正是王禀。

    他领数千军马,去援应退回河南的刘延庆。在得知刘延庆败得如此丢脸之后,自王禀以降,这几千军马都是没精打采。再想到自己是去壮刘延庆声势,帮助他控制高梁河南岸宋军后路,逼迫泾源熙河秦凤三军也退回来,王禀就觉得是一种奇耻大辱。

    就连他麾下统领的这些环庆军士卒,同样都是骂不绝口。刘延庆弃军先逃,丢下的是他们环庆军同乡袍泽。西军之间,代代互相通婚,在高梁河北岸战死的,岂不都是大家的亲族!

    行军之间,这几千人的队伍一片愁云惨雾,间或有点骂声哭声。谁也打不起半分精神来。

    却没想到,战局变化莫测,王禀出行,才走了半夜加半个白天。后面就追来了童贯的亲卫,将最新军情急递过来。

    郭药师赵良嗣领常胜军所部已经奇袭燕京而去,且有一线成功可能。要王禀迅速会合刘延庆,领军北上,在常胜军向导带领,直至渡河浮桥所在之处。试图接应常胜军所部,要是他们能袭取燕京得手,则挥军直进,他童贯会续发大军,和萧干决战在燕京城下!

    王禀在得知这个军情之后,没用多久就做出了决断。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刘延庆呢,会合他之后,才挥军去常胜军渡河处,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内心之处,他对丢弃自己袍泽先走的刘延庆,更是深恶痛绝到了极点。恨不得将来追论战败之罪的时候,将刘延庆远窜至遇赦不赦之地,如果能在燕京左近回天,这场大功,也不会分润给刘延庆这厮!

    做出决断之后,王禀立刻分派信使。一路向童贯处回禀,因军情急如星火,他先领兵前往接应常胜军,已经派出人马去通知刘延庆刘太尉,让他尽速赶来会合。前面战局一旦有所进展,当随时回报宣帅!

    一路就是去寻觅刘延庆的了,他还特意暗示那名信使,动作不妨慢一些,对他没有任何时间限制,就算一时找不着刘太尉驻节何方,也漫不相干。

    这样分派完,王禀才觉得胸中闷气,稍稍抒发了一点出去。立刻命令全军,丢弃笨重辎重,在向导领路下,朝着常胜军渡河处疾驰!王禀已经下定决心,只要前面战事有一丝取胜的可能,那他王禀,宁愿死在河北,也要为大宋武臣,挽回这连番惨败丧失的颜面!

    在王禀的带领下,那些环庆军士卒的士气,不自觉的也鼓舞了起来。加快了行进速度,朝着北面疾驰,到入夜之时,已经距离高梁河不足七八十里,安顿歇息。就在这里,他们也隐隐能够看见北面天空,似乎有一点火红之色,那应该就是燕京方向,正在燃烧!

    斯时斯境,正是刘延庆早就逃过了高梁河,正在憋着怎么拉同僚后退。西军泾源秦凤熙河三军反应极快,不等刘延庆和童贯动手,就自己全军而退,渡过了高梁河,已经烧断了浮桥。萧干正压在泾源秦凤熙河三军当面,看到燕京大火,立刻掉头朝着燕京疾驰。而大宋全军皆退,只有郭药师赵良嗣杀入了燕京,在高梁河南,只有王禀一路几千人马,朝北而进,准备接应郭药师他们。

    战局进展到如此,错落变幻,只等着最后的结局!在这一刻,在高梁河两岸混战的宋辽双方,几乎全部都忘了还有萧言这一支军马的存在!

    王禀军马,在天色未明的时候就已经起身,帐幕也来不及收拾,就丢弃在原地。朝着高粱河岸疾行而去,环庆军也多是步卒,即使全部轻装。这行进速度在王禀看来也急得冒火。沿途当中,都是当日大军北渡之前留下的痕迹。越接近高梁河,就看见越多战后景象。

    环庆军崩溃之后,在南岸的宋军后路人马,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环庆军渡口处的崩溃,看着上万辽人骑兵惊天动地席卷而来的气势。不少在南岸的宋军文官转运使节,丢下民夫队伍就走。逃过高梁河的环庆军溃兵,和逃散民夫混杂在一起,在高梁河南岸到处都是。

    一辆辆的大车小车就这样被丢弃在道路上,有的打开了,粮食,马料,军械散落得到处都是。还有的车上装着的是犒军钱文,黄澄澄的铜钱,一张张的会子,也散落于途。经过的人有的抓上两把,有的就这样麻木踏足而过,瞧也不瞧一眼。人群失却了指挥掌握,乱纷纷的都在朝南涌动。将每条道路都占满了。军民之间,已经不大分得出来。

    看着还有这么一支军马北上,退下来的民夫和溃兵麻木的避于道旁,只是呆呆的注视着他们。

    跟着王禀北上的环庆军士卒,一边行军,一边在退下来的溃兵当中寻找熟识的面孔。看到一个,就大声追问前面战局,追问自己熟人下落。得到的结果无非都是失望。不少环庆军士卒就在队列当中放声大哭起来。咬牙切齿的咒骂着刘延庆。

    北上南下人马混杂在一团,入眼之中都是这么凄凄惨惨的气氛。让队列前面的王禀,只觉得自己胸膛,郁闷得要爆炸开来!

    他猛的掉头向身边簇拥的将领下令:“督促队伍,快点起行,不得在这里逗留,俺们军情急如星火,必须早点赶到渡口,踏足高梁河北岸!”

    他身后将领都是环庆军的,不过是临时充当童贯宣抚制置使署的扈卫。这个时候一个个都是脸色铁青,听王禀下令,一名将领就咬着牙齿答话:“王太尉,现在军心沮丧,和退下来的人马混杂与途,这行军速度如何能快得起来?退下来的人马都失却了掌握,打也打不得,驱也驱不得,实在是快不起来!弟兄们心中凄切,都在悬挂亲族,现在也不能对他们强令,王太尉,就是俺们,心中也不得劲,恨不得找地方大哭一场!”

    王禀脸色铁青,咒骂一句:“都是囚攮的刘延庆造的孽!不止刘延庆,还有直娘贼的………”

    说到这里,他收住了声音,再骂下去,就要骂到了童贯头上。其实童贯,就能为这场败局负伤全责么?泾源熙河秦凤三军,为什么就不出力死战?到底是为什么,让这次北伐战事,竟然遭致了这样的结果,就算现在有一支军马偷袭燕京,还不是大宋引为泰山之靠的西军当中的任何一支!

    胸中郁闷,竟似无可开解处。现在唯一所愿,就是能踏足高梁河北岸,出死力厮杀一场!

    王禀猛的转头,看向那领路前往常胜军渡河处的向导喝道:“离渡口还有多远?”

    那向导立刻回禀:“王太尉,离渡口不过二三十里路程了,在南岸林子之间,隐秘得很…………现在也不知道俺们都管他们如何了…………”

    王禀点点头,大声下令:“俺的亲卫跟着!诸将各自领军,押着大队尽速前行,诸将有马亲卫,也跟着俺!俺为先锋,先赶到浮桥处。现在这条通路,是关键要害,要是断了,那就万事皆休!你们尽速赶上来就是!”

    他一声令下,有马骑士,纷纷赶到队列前面来。王禀扫视一眼,看聚集得差不多了,狠狠给了坐骑一鞭子,飞也似的疾驰而出,百余名骑士,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就是有的环庆军将领,也一咬牙齿,将领大队前进的差事交给旁人,自己也跟在了王禀身后。每个人都是郁闷满胸,谁都和王禀一样,恨不得立刻赶到北岸,好生厮杀一场!

    这百余骑骑士穿过人流,飞也似的朝着西北疾驰。西北方向也是一片丘陵破碎之地,不足以让数万大军能方便展开的。离燕京方向也有点偏西。所以没有被环庆军选为渡河之地。

    但是对于郭药师他们来说,做为几千人马渡河之地却够摆得开了。而且还可以起着遮蔽自身形迹之效。

    王禀他们在向导率领下,只是一声不吭的赶路。不多长时间,已经下去二十多里路,眼看着高梁河岸就已经在望。正疾驰间,就看见前面丘陵上面,突然冒出百十条朝着南面撒腿狂奔的士卒。王禀冲在前面猛的拉住缰绳,大声下令:“住马,备战!”

    那王禀身边向导凝望一眼,突然叫道:“王太尉,这是俺们常胜军!是留守在渡口的一营军士,不知道怎么南逃了?”

    王禀一怔,立刻喊了回来:“为什么,渡口有失!直娘贼,萧干还真是厉害,哪一路俺们宋军人马都不肯放过!这次丢脸已经到了极处,连郭药师他们这一路也已经无幸了!堂堂大宋,谁他娘的也没有了回天之力!”

    在他身后,环庆军骑士已经次第赶上,人马气喘吁吁的在王禀身后聚集成一团。王禀回头沉声下令:“杀过去!看看辽人动静,只要有一分可能,俺们也要接应自家军马退下来,俺们不能学刘延庆!”

    提到刘延庆这个名字,顿时就刺激得这些环庆军骑士精神一振。还不等王禀策马上前,早有骑士已经当先冲了出去!

    百余骑骑士飞也似的卷过丘陵,那些南逃的常胜军渡口守卒分辨清楚了来人,也拼命迎了过来,大喊大叫:“辽狗骑军已经赶至渡口,抢了浮桥!当先几十骑已经杀到南岸,将俺们驱散,郭都管回不来了!”

    王禀他们毫不停留,策马冲过这些逃兵,上了丘陵之上一看,就看见渡口已经就在眼前。南岸河岸并不宽阔,北岸却是好大一片可做战场的河滩地。再往北就是一大片并不密集的树林,同样是一片破碎的丘陵地带。在更西面,也是一片丘陵地带,隔断了通往高梁河上游的通路,稀稀疏疏的却没有几颗树木。

    郭药师他们选的这个渡口,不管河南河北,都有遮护,不是深知幽燕山川地势之人,也选不到这里。此时浮桥仍然架设在高梁河上,两岸一片洁白,浮桥之上,同样是一层积雪。高梁河湍急,还未曾冻上。只有一些碎冰在河水中交相碰撞。

    此时在北岸,已经有百十骑辽人先头骑军,赶到了河滩,正在纷纷下马休息。还有辽军骑士在将柴薪堆积在浮桥之上。更有几十骑辽军已经杀过了浮桥,将留守在河南岸的百数十名常胜军守卒杀散,正拔了常胜军旗帜在那里挥舞,在丘陵之上,都能听见这些辽军骑士的哈哈大笑!

    十余万大宋精兵猛将北渡高梁河,直扑燕京,不旋踵间。十余万人马山崩地裂似的败退下来,几万宋军健儿不得生还河南。现在这些辽人,还杀到了南岸耀武扬威!

    难道大宋男儿已经无能若此,对区区一个末世辽国,都已经无能为力。当整个大宋面临比这辽国还要强大的敌人的时候,到底有谁,才能有这回天之力?

    王禀只觉得一种最为深重的耻辱笼罩全身。他大呼一声:“杀光这些辽狗!”

    呼喊声中,他身边百余骑士,似乎和他心思是一样的,呼喇喇的就从丘陵上直冲而下,每个人都将马力放到了极处,直直的就冲向那些在高梁河南岸耀武扬威的数十骑辽军!

    王禀来得匆忙,马上没有携带骑战用的长兵刃,只是将自己佩剑抽出。宋军当中,就数他战马最好,几步就抢到了前面。高梁河两岸的辽军骑士也发现了这突然冒出了宋军百余骑兵,顿时大呼小叫之声响做一团。

    南岸辽军,有的掉头就朝浮桥上跑,有的却摘下骑弓张弓而射。河北岸辽军大声呼喊,都是让自家人马退回来的意思。他们也加快了柴薪在浮桥上堆积的速度,一个辽军骑士将火油罐子摔碎在浮桥上,然后就大声扬臂向南岸招呼,让自家人马快点回来!

    宋军突然冒出,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现在要紧的就是赶紧烧断浮桥。让宋军不得北渡,马上还有郭药师他们的人马要退回来,一定不能让这些焚烧了燕京大半的宋人军马,能生还回高梁河南岸!

    数只羽箭,呼啸着从王禀耳边掠过,其中一支撞在王禀胸甲护心镜上,当的一声响亮,不过只将王禀身形推得在马上略略一仰,就被弹开。

    骑弓弓力毕竟弱,王禀身为大将,身上甲胄自然精良。这等闲几支羽箭,还真不放在心里。

    看到骑弓无效,一名辽人骑士大喊大叫着提起长矛,策马迎上几步,一矛就刺向王禀。王禀看辽军骑士动了,提前就一拨马耳朵,久经战阵的坐骑顿时就横排了一步。长矛贴着王禀左边身子就滑了过去,王禀左手一把抓住这长矛,不等辽军骑士弃矛拔刀,已经从他身边冲过,反身一剑劈下,顿时从颈项处劈进去有一尺深!

    鲜血狂涌之下,那辽军骑士惨叫落马。更多的辽军骑士涌上来,他们转瞬之间已经看清楚了局势,要逃回北岸,只怕是来不及了,还怕这些宋人军马杀到北岸,让自家人马毁桥不得。现在就只能死在南岸了,一定要确保浮桥毁掉,一定要让那些焚毁了燕京的宋军不能生还!

    王禀却是巴不得眼前这些辽军骑士都涌到南岸,和他厮杀一场。他已经抢过长矛,横着扫出,顿时将一名辽军扫落马下,正怒吼如雷要冲上前去的时候,更多的环庆军骑士已经从他身边大呼着涌上,和断后辽军狠狠撞在一起。

    双方绞杀在一处,只听见一片兵刃碰撞的声音,偶尔传来几句口音各异的咒骂。惨叫声接二连三的响起,宋辽双方骑士不断落马。有的负创落在马下犹自不肯罢休,还在地上扭打成一团。百数十骑战马在这河滩地上进进退退,马蹄铁踩得雪泥乱溅,踏在鹅卵石上火星乱冒,一方是乘胜而来,一方是要替在北岸覆没的环庆军全军吐一口气,从一开始这场厮杀就是残酷而且激烈,转瞬之间,辽人在南岸的骑士就已经落马大半,空马四下乱跑,咴咴乱叫。

    北岸辽军骑士领兵将领知道南岸人马已经不幸,咬牙将手中火把丢在柴薪上。这些堆积柴薪之上都淋满了火油,火把丢上,顿时火焰升腾而起,黑烟烛天,隔断了南北两岸视线。

    王禀从乱战的人群当中冲杀出来,短短一瞬,他就已经杀得衣甲平过,满是血迹。手中长剑也看缺了口,左手夺过来的长矛只剩下半截。一名负创辽军咬牙而上,这辽军用的是长大狼牙棒,王禀挥剑劈去,那辽军狼牙棒一撩,本来就已经缺口的长剑就断成两截。

    王禀毫不停留,策马直上,趁那辽人骑士再度挥棒而起的时候,已经劈手抓住他腰间鸾带,左脚摘镫在那辽人骑士马上重重踹了一脚,战马吃痛,咴咴长鸣,横着排开几步,那辽人骑士已经就这样被王禀从马上揪了过来!手中狼牙棒也不知道落在了那里。

    王禀夹着那辽人骑士,右手一掰他颈项,喀喇一声,这辽军已经颈骨折断,哼也不哼一声的毙命。

    王禀怒声长啸,胸中郁闷,这个时候才得稍稍发散一些。抬眼之处,却看见烟焰烛天,浮桥之上火光升腾,辽人已经开始举火,要烧断这座浮桥。

    浮桥若断,那他率领的这几千人马,没有几日,别想再北渡高梁河。那么现在袭取燕京的郭药师赵良嗣所部常胜军,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这几日时间里,就只有全军覆没在高梁河北。

    一路经行,宋军后路情状,自己已经完全看在眼中,就算刘延庆和童贯不扯后退。宋军后路已经完全崩溃,短时间内不要想将这军资补给体系再度建立起来。

    只要这浮桥一断,就宣告这次宋军渡过高梁河进击燕京的战事完全失败,而且是这么的窝囊,这么的憋屈!下次等到能再度北上的时候,就已经不知道该是什么时候了!

    热血在这一刻冲上王禀的脑门,他呼啸一声,丢下手中辽人尸首,策马就冲上了浮桥!桥上凝冰覆雪,战马奔行在上不住打滑。王禀却不住的踩着马刺,想让坐骑早些奔到北岸,哪怕现在他已经是赤手空拳!

    辽军北岸人马,沿着河岸散开,都摘下弓矢,隔着火势朝着桥上攒射。王禀还未曾奔近火头,就已经给箭雨拦得不能寸进。几名他的亲卫忙不迭的追随着王禀身影也驰上桥面,一边为他遮护箭矢,一边就抢过王禀战马缰绳:“王太尉,王将主,王大人!事情已不可为,退罢,退罢!您已经尽到自己心力了!”

    呼喊声中,王禀硬生生被扯着后退。在南岸河岸上,几十骑辽人军马已经被屠了一个干净,双方伤亡差不多相当。环庆军那些骑士浑身是血的翻身下马,呆呆的牵着坐骑一直走到水浅之处,看着浮桥上火势越来越高,几乎将半座浮桥,都笼罩在烟焰升腾当中!

    在河北岸远处,又有呜呜的号角响动。更多的辽军骑士,正沿着河岸,朝着浮桥所在方向驰来。一队接着一队,每队百余骑,仿佛没有断绝的时候。辽军各军黑色旗号闪动,沿着高梁河河岸招展。似乎就在向河南岸的王禀他们炫耀着辽军此次对宋军攻势的全胜。

    王禀终于被扯下了浮桥,和自己麾下士卒一样,呆呆的看着辽军在河北岸耀武扬威的举动。

    高梁河水哗啦啦的在两军之间流淌而过,千年万年,亘古不变。

    王禀紧紧的捏着拳头,仰天大呼:“恨不阵上死,留作今日羞!大宋到底有何等男儿能挺身而出,能回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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