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嗓音轻不可闻,  顾休休却听了清楚——元容就坐在她的右侧。

    若非是笃定了她的身份,知道她左耳什么都听不清楚,他又怎会坐在她右边说话。

    她攥住手中的汤匙,微微用力,  又很快恢复平静,  执着汤匙在黏稠的米粥里搅了搅:“小人听不懂太子殿下在说什么。”

    元容言简意赅道:“回去。”

    顾休休抬起眼:“回哪里去?”

    许是看出了她油盐不进,  打定了主意要装作不认识他,  元容不再继续说下去,  只是让人给他也上了一碗清粥,坐在她身旁,  动作不紧不慢地用着清淡的早膳。

    她想起身换一张桌子,  还没站起来,  就听见他道:“坐下。”

    顾休休起身的动作一顿,  迟疑着,缓缓坐了回去。

    他不让她走,  她便不走,反正西燕使臣们还没起榻——不过就算起榻了,  看见元容跟她坐在一起,  他们也认不出她来。

    她脸上的易容,几乎可以称作是毫无破绽,  精细到每一个毛孔,不止将耳垂上的耳洞堵平了,就连仿出的喉结都活灵活现,  会跟着她说话或吞咽来回滚动。

    而其他的女子特征,也一一被她抹去,身前的裹胸布足足有十层厚,勒的她都有些喘不过气,  从外表看起来,她就是个不起眼的随从。

    甚至她还专门在途中学习了口技,连嗓音都变化成了粗哑难听的烟嗓。

    顾休休也不知元容是怎么认出她来的,她原本对自己的乔装打扮还挺自信。

    她往嘴里送了一口稀粥,抬眼用余光瞄了他一眼。倘若她死不承认,他又能拿她如何?

    这一顿饭用完,那西燕国师才从房间里不情不愿地出来,他实在想不通,为何他们要配合元容,昼夜不停的赶路。

    他明明可以让自己在途中更舒坦些,就算不赶路,他的马车也能在千秋节前抵达西燕。

    起先,或许是西燕国师钻了牛角尖,觉得元容早一日到西燕,他就能早一日看到元容低微可怜的模样。

    可现在想来,就算晚一日又能如何?

    总之西燕君主都不会放过元容,元容该受的苦难一样也逃不了。

    想通之后,西燕国师就变得懒散起来,从幽州到西燕国都,不过五六个时辰就能赶到,他何必慌慌张张,被元容牵着鼻子走呢?

    他慢慢悠悠用完了早膳,正准备喊着元容和西燕使臣们上路,放下筷子才发现,元容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酒楼。

    西燕国师一拍桌子,将酒楼的掌柜喊了过来:“人呢,刚刚那位容色俊美的郎君去了哪里?”

    掌柜指了指外边:“好像跟着另一拨人,坐着马车往燕都去了。”

    原本还想着跟元容故意作对,延缓行程的西燕国师,一听这话,才反应过来,元容是跟着谢怀安的马车走了。

    昨晚上谢怀安在外面搬东西的动静不小,西燕国师倒是知道谢怀安作为北魏使臣来了幽州,却没想到元容会跟着谢怀安走。

    毕竟两个人一直不怎么对付,据他所知,谢怀安觊觎太子妃,曾在谢家竹宴之上,当众言过——殿下亦是好福气,有如此美貌的女郎做未婚妻,让某好生羡慕。

    虽不知两人为何一起走,西燕国师却没有时间细想其中的缘由了。

    他只知道,若是元容比他先到了燕都,西燕君主怕是会觉得他偷奸耍滑,怠惰因循,没有尽心尽力的看守元容。

    西燕国师连忙爬上车舆,想要追上元容他们的马车,但车夫将手中的鞭子都快抡冒烟了,也没看到他们马车的影儿,气得他忍不住在车舆内恶狠狠地叫骂。

    与此同时,元容正坐在谢怀安的马车里,动作优雅地品茶。

    他呷一口茶,修长削痩的骨节便在木几上轻轻敲一下,扰的谢怀安有些烦躁:“从幽州到燕都那么近,殿下一路上都坐着西燕国师的马车,为何如今偏要改坐我的马车?”

    说着,谢怀安朝元容的方向扔了一卷书:“坐便坐了,殿下能不能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看看书,安静一点可以吗?”

    他单手撑着下颌,挑唇笑道:“孤不喜欢看书。”

    “那你喜欢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谢怀安话音未落,元容便道:“昨夜搬玉观音的随从叫什么?”

    一听这话,谢怀安的神经一下紧绷了起来,他抿了抿嘴:“殿下真是会说笑,一个小小的随从,我为何要记他的名字?”

    说罢,他又忍不住道:“殿下莫不是有什么癖好,从昨日见到那随从,便一直缠着他不放……”

    元容垂眸,轻笑一声,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谢怀安,孤的女人你也敢觊觎?”

    方才用早膳时,谢怀安与顾休休的桌子相隔的较远,因此没听清楚元容跟她的对话,只知道他似乎对她很是感兴趣的样子。

    如今听元容这样说,谢怀安才反应过来,原来元容早已经猜到了顾休休的身份。

    但他不能理解,她都已经易容成了这般模样,就连她身边随行的秋水都认不出她来,元容又是如何认出她的?

    谢怀安没有回应元容的话,只是问道:“你怎么认出她的?是秋水告诉了你?”

    毕竟这随行的人中,除了谢怀安和秋水,其他人根本不知道顾休休的真实身份。

    除了这个解释,谢怀安也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了。

    元容抬手掀开车窗上的竹笭,眸子不知望向了何处,嗓音淡淡:“即便她化作千种样貌,孤亦是能认出她来。”

    谢怀安抿着唇,思忖许久,缓缓道:“我听不明白。”

    元容低声道:“样貌可以作假,身形可以作假,嗓音可以作假……但她的目光,做不了假。”

    那眼眸中藏不住的爱意,欣喜,恍惚,惆怅,那般熠熠发亮的眸光,他只在顾休休眼里看到过。

    “太子殿下,你是在跟我炫耀吗?”

    谢怀安嗤笑一声,不紧不慢地眯起双眸来:“是,我就是喜欢她,她聪慧果决,容貌甚美,做我谢家的主母再合适不过。可你不该用觊觎来形容我……”

    “你能活多久?是一个月,两个月,半年还是一年?”他托着下巴,侧过头看着元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她来西燕吗?”

    “没错,我就是趁虚而入。你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当她有危险的时候,都有我来保护她,照顾她。”

    “我从不会浪费时间,做任何没有意义的事情,所以等你死后,她一定会是我的女人。”

    谢怀安本以为自己说过这些挑衅的话后,元容会大发雷霆,再不济也会恼羞成怒。

    毕竟就算是脾性再好的男人,也不会容得旁人惦记自己的妻子,还毫无顾忌的当面吐露出来。

    但事实上,元容面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似乎早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似的,只轻描淡写道:“是吗。”

    谢怀安怒极反笑:“太子殿下,你便如此笃定顾休休会一直爱你?”

    元容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话锋一转,嗓音有些发寒:“送她回去。”

    “谢怀安,你不该带她来西燕。”

    “你该感谢我才是,若不是我跟她来西燕,找人给她易容,教她口技,她便孤身一人骑着汗血宝马来了西燕。”

    谢怀安冷笑一声:“你才是根本就不了解顾休休,若你了解她,就不会将她一人抛在洛阳。若我是你……”

    元容毫不客气打断了他:“若你是孤,你就不会带她来西燕以身犯险。于孤而言,没有什么比她的性命更重要。”

    谢怀安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反驳他,一时之间却又有些语塞。

    不知过了多久,他抿着唇,缓慢道:“总之,你不要白费力气了,她的决心很坚定,你便是将她打晕了送回去,她醒过来一样会想办法赶回燕都。”

    “还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说着说着,谢怀安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他们两个人,元容为了顾她周全,千方百计想要将她留在洛阳,只身前往燕都去赴鸿门之宴。

    而顾休休为了见他,吃再多苦,受再多难,似乎都甘之若饴。看见元容的那一瞬就走不动腿,两眼都在放光,绷了一路的面容也添上了笑容。

    这般美好的双向奔赴,似乎只有谢怀安是多余的那一个人。

    一想到刚刚他还在大放厥词,说等元容死后,会让顾休休成为他的女人,他就更堵心了。

    难怪元容那般笃定,他们的感情根本就是坚不可摧,他又哪来的机会趁虚而入?

    谢怀安头一次体会到了嫉妒的滋味——他的红颜知己遍布整个北魏,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如此这般坚定的选择过他。

    他有些烦躁地掀开竹笭,看到窗外的景色飞快向后退去。以汗血宝马的速度,原本四五个时辰的路程,约莫一个半小时就能抵达燕都。

    深秋的风呼啸着鼓动耳膜,吹乱了他鬓间的青丝,隐约能听到车毂碾压在石头上发出的吱呀声,随着临近燕都的城门,风速渐渐柔和下来。

    许是被谢怀安说服,又或是知道顾休休不会乖乖回去,元容没再说话,倚着车舆,阖眼小憩了片刻。

    直到马车停在燕都城门口,接受过侍卫的盘查后,行驶向了燕都的驿馆。

    元容约莫有七年左右没再来过燕都,与幽州截然不同,燕都看起来冷冷清清,街上行人脚步匆匆,连摆摊的商贩都很少。

    他看着略有些陌生的街头,没来得及过多感慨,几乎是他们抵达燕都驿馆的同一时间,宫里便来了太监。

    为首者穿着一身蓝灰色鹤纹袍,面色白的骇人,唇又像是涂了血红色的口脂,笑眯眯道:“圣上等候二位已久,特命奴才来请二位入宫一叙。”

    谢怀安听闻此话,不禁看向了元容。

    西燕国师被他们远远甩在幽州,他们先行到了燕都,从城门到驿站,不过就是半盏茶的功夫。

    可西燕君主竟像是知道他们行踪似的,他们前脚刚到驿站,宫里来的太监便也到了驿站。

    从宫里到驿站,也需要些时间才是。除非在他们进到燕都之前,西燕君主就已经派人跟踪监视了他们,这才能将时间拿捏的刚刚好。

    这便也罢了,就连元容都是昨夜见到了他,才知道他要作为北魏使臣出席西燕的千秋节。

    西燕君主又怎么提前知道他也来了燕都?

    不知怎地,谢怀安就突然想起了顾休休昨晚上随口打趣他的话——听说西燕君主是个喜爱俊美郎君的变态,你只比太子殿下逊色分毫,就不怕西燕君主看上你吗?

    谢怀安只是听闻过西燕君主性情残暴,又好龙阳之癖的声名,但那不过只是传闻,他到底没有亲眼见过,也就没当做一回事。

    可想起元容提起西燕君主时,那略有忌惮的模样,再一看西燕太监那惨白色的脸庞,殷红到血淋淋的嘴唇,谢怀安不禁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忽然有些赞成元容的想法了,顾休休不该来西燕。

    再聪慧果断,有勇有谋的人,都抵不过一个从人格到精神都彻底变态的君王。倘若西燕君主发现了顾休休的存在,想要杀了她,大抵就像是捏死一只蝼蚁般容易。

    谢怀安头皮有些发麻,元容却看起来比他淡然多了。毕竟眼前这太监,还算是元容的熟人——当年西燕君主变着法的折磨元容,这太监可没少出力。

    太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看着那四面八方透风,飘荡着层层纱幔的金辂车,谢怀安朝着元容靠了靠,压低了嗓音:“辂车乃是天子乘车,他什么意思?”

    元容沉默着,看着那被西燕君主改造过的金辂车,眸光沉了下去。

    在北魏,辂车的确是天子的乘车,只有皇帝或储君大婚那日,才能乘坐。

    但在西燕,那金辂车乃是西燕君主男宠的坐乘。犹记得多年前,西燕君主在燕都街上祭祀游行时,便是与男宠乘着那金辂车,在百姓子民跪拜时,在纱幔的遮掩下当众欢好。

    淫乱无度,又穷奢极侈,让人作呕。

    “这辂车,吾等无福消受。”元容敛住神色,只失神了一瞬,便很快恢复了平静。

    谢怀安虽然没有得到答复,从元容的神色中也判断出来这辂车不能坐,开口打着圆场:“昼夜不停坐在马车里赶了一路,筋骨都抻不开了,从驿站到皇宫应该也不远,不如我们走着去?”

    话音还未落下,他便注意到了不知何时走到了元容身后的顾休休和秋水两人。

    谢怀安皱着眉,不动声色地给顾休休使了个眼色,似乎是在问她想做什么。

    他们可是要去皇宫面见西燕君主,就算她易过了容,变过了音,万一被西燕君主认出来怎么办?

    顾休休却不理谢怀安,他根本不知道西燕君主在元容为质的那三年里,都做过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她怎么放心让元容自己去,谁知那西燕君主又会做出什么来。

    即便元容没有回头,也感觉到了顾休休的存在,他向前迈了一步,甚至没有看她:“你们留下,将马车上的诞辰礼卸到驿站里,若孤回来查阅时,发现磕了碰了什么,定不会轻饶了你们。”

    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让顾休休在驿站里好好待着,等他从皇宫里回来。

    顾休休看着元容,久久之后,埋着头,用粗哑的嗓音应了一声:“是。”

    元容得到答复后,仍是不放心,微微侧过首,看了一眼易容过后的秋水。

    秋水抿着唇,也轻声应道:“小的定会仔细搬运诞辰礼。”便是说,一定会看好顾休休,不让她乱跑的意思。

    见状,元容才算是稍作心安了些,与谢怀安徒步走向皇宫。

    驿站离皇宫不近不远,但进了皇宫的大门后,两人又徒步走了半个时辰,直到天色稍暗,才寻到了有些偏僻的金屋殿。

    此殿之名,取作金屋藏娇之意,乃是西燕君主的寝殿,地处偏僻是因为西燕君主患有头疾,夜里就寝时听不得一点动静。

    谢怀安是第一次来西燕,先前也从未想过作为北魏使臣出使西燕,因此对燕都并不算了解。

    他立在金屋殿外,压低了嗓音:“太子殿下,你在西燕待过三年,不知到了西燕君主面前,需要注意些什么?”

    元容淡淡道:“看到什么都不要喊叫,不要碰殿内的吃食和茶饮,管好你的嘴。”

    说罢,他又添了一句:“若是你会武,封住气穴,少呼吸。”

    谢怀安嘴角抽了抽。

    不要喊叫和管住嘴,他还能理解,少呼吸是什么意思?

    许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元容看在他护了顾休休一路的份上,难得多作了一句解释:“香炉里的安神香里,添了春合散。”

    谢怀安皱起了眉:“春合散,是那不解毒就会死人的玩意?”

    他出身在名门望族,又是家族中的嫡长子,身边自然少不得女人。偶尔开怀时,用些寒食散也是有的,但像是春合散那般的催情药,他却是从未用过。

    更无法想象,什么人会在自己的寝殿里将春合散当做安神香来用。

    还没得到答复,那白面红唇的太监便催促道:“圣上在等着二位。”

    话音落下,元容便先一步走近了金屋殿。

    谢怀安追了上去,还没踏入殿门,就被殿内的景象吓了一跳。

    有一个衣着松垮的男人背对着他们,而殿内的正中央竖着牢狱中才有的刑具,从房梁上悬下两条手臂粗的铁链,而铁链的最下端绑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那少年面庞光洁白皙,骨相柔美,赤着身子,一袭青丝披散在温润的肩头上,仔细一瞧,竟是隐约能从少年的眉目之间,察觉到一丝元容少年时的影子。

    他此时被吊在半空中,除了那张脸庞外,浑身上下血淋淋的,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有烙伤,有剑伤,有鞭痕,血口子在少年身上纵横交错,而那少年耷拉着头,似乎被折磨的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谢怀安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他身居高位,手里不是没有沾过血。可当他看到这一幕,感觉头皮都在发麻,浑身的汗毛似乎都竖了起来。

    然而他却不知道,这才不过是刚开始罢了。那背对着他们的男人,躬下身子,拎起一桶不知是什么的汤水,笑眯眯抬起头,看着那半死不活的少年问道:“容儿,你还敢跑吗?”

    少年已是动弹不得,更无法言语——他的舌头已经被斩成了两段,一张口就不断有黏稠的血液向下渗漏。

    男人见他不语,有些惋惜道:“朕很喜欢你呢。”

    说着,他将桶里的汤水朝着少年泼去,只听见一声惨嚎,少年忽然面目扭曲地扭动起身体,像是被放在铁板上的活章鱼,狰狞又可怖。

    谢怀安嗅到了辣椒的味道,可又不止是辣椒,那桶里装的是烧沸的辣椒水,其中还撒了些黑芝麻。

    那一下泼在少年血肉模糊的身上,将他的皮肉都烫的卷了起来,芝麻粒镶嵌进他的肉里,一颗又一颗,密密麻麻。

    谢怀安胃里翻江倒海,只感觉酸水顶到了喉咙里,竟是忍不住生生呕了出来。

    元容看了一眼那痛苦又断不了气的少年,走到一旁的案上,俯身拾起一只瓷碗,指尖在碗底轻轻一弹,瓷碗便崩裂出数道裂痕。

    他扔下剩下无用的碎片,只留了一片,夹在食指与中指间,朝着被吊起的少年扔了出去。

    即便没有看向少年,那瓷片也精准无误地贴着他的颈擦过,锋利的瓷片割破了少年的颈动脉,血液向下喷溅着,犹如血色喷泉似的。

    少年耷拉着的脑袋努力地抬起,看向了元容,浑浊的眸中似乎含着泪,他咧起嘴,似哭似笑,而后慢慢合上了双眸。

    总算结束了,这永无止境的,生不如死的折磨,终于结束了。

    那穿着松垮的男人,慢条斯理地转过身,他看起来约莫有三十多岁的样子,比元容矮了半头,微微弓着身子,惨白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怪异的笑意:“元容,你为何要杀了朕的容儿?”

    元容单是听见那一句‘容儿’便有些厌烦,他转过身去:“孤杀人需要理由吗?”

    被吊起来的少年,该是服用了什么续命的药物,虽然生不如死,却迟迟死不掉。

    很多年前,他也曾被吊在过那房梁上。

    那时他只想死,可不管西燕君主如何伤他,哪怕是昏迷过去,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上的痛楚。

    特别是服用过什么药物后,痛觉仿佛被放大了千百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将此处称作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听到元容不咸不淡的语气,西燕君主笑了起来,抬手吩咐身边面色惨白的太监:“罗一,将此地收拾干净。”

    罗一应了一声,似乎是早已经习惯了如此,收拾起尸体来,动作极为麻利。

    几乎就是片刻之间,那没了气息的少年以及满地的鲜血和脏污都被清扫了干净。

    清理干净过后,罗一又在屋子里燃了安神香,淡淡的白烟从香炉顶缓缓腾起,一股清淡的茉莉香味在殿内蔓延开来。

    西燕君主让人给他们安置了坐席,自己则斜倚在美人榻上,轻轻摇动酒杯里殷红的酒水,问道:“这个味道,喜欢吗?”

    茉莉香,那是顾休休最喜欢的味道。

    傍晚的风打着转儿从殿外吹了进来,将那悬在房梁上的铁链吹得叮哐响。

    谢怀安刚刚吐过,脸色有些发白,如今嗅到那淡淡的茉莉香,差点又吐出来。

    西燕君主是什么意思?

    他怎么知道顾休休身上是这个气味?

    饶是谢怀安见过的人那样多,其中不乏有癖好独特的男人,也没见过这般变态扭曲的疯子。

    谢怀安想说些什么,可倏忽想起元容在进殿之前说过的话,便只好又将嘴合上了。

    他总算知道元容为什么不让顾休休来西燕了,甚至开始后悔,早在抵达燕都之前,他就应该听从元容的规劝,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

    但现在说这些,一切都晚了。

    谢怀安尽可能屏气静心,减少吸入那掺了春合散的安神香。

    “西燕君主准备的,孤怎会不喜欢。”元容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垂着眸,视线扫过拇指上的玉扳指。

    玉扳指上有毒,遇水则融,无色无味。

    元容唤罗一来,给他倒了杯酒,他举着杯朝着西燕君主走去:“敬你一杯?”

    西燕君主脸上显出一丝笑来:“元容,你就这么想让朕死?”

    显然,他已经猜到了酒水有毒。但元容意不在酒杯里下毒,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他方才砸碎瓷碗了结那少年时,在掌心里藏了一块碎瓷片。

    以他的内力,三尺之内,杀西燕君主不成问题。

    元容并不掩饰来意,挑起眉来:“喝不喝?”

    西燕君主歪着头,手掌托着腮:“喝呀,你给朕端来的酒,就算有毒,朕也喝得甘之若饴。”

    “只不过……”他慢悠悠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腰牌,扔在了地上:“或许你不想见到这个人了?”

    元容垂眸,看向那块腰牌,只一眼,便皱起了眉。

    那是已故骠骑将军的腰牌。

    他顿住了脚步,弯腰拾起那块腰牌:“骠骑将军的尸骨在你手中?”

    西燕君主忍不住仰头笑了起来:“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或许,骠骑将军和他儿子都还活着?”

    元容瞳孔一缩,将手中的腰牌攥得紧了些:“你什么意思?他们还活着?”

    西燕君主却不继续说下去了,只是又不知从何处,随手拿出了一只玉扳指,笑嘻嘻道:“留下陪朕一晚上,朕便将他们父子两人的下落告诉你。”

    那玉扳指亦是骠骑将军的,元容只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三年前那一战,他并没有亲眼看到骠骑将军父子身亡,只是撤退时,他们为断后选择了留在平城。

    后来活着回到洛阳的士兵告诉他,骠骑将军父子战死在了平城,身中数箭,死后又被胡人掳走了尸体。

    元容私底下经商,就是为了在五湖四海,各个国家布下自己的眼线,便于寻找他们被胡人掳走的尸骨。

    可至今却依旧下落不明,不能让骠骑将军父子魂归故里,安葬洛阳。

    他竟是从未想过,他们根本就没有战死,而是活在某一处隐秘之地——倘若他们活着,就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回到洛阳,怎可能悄无声息的失踪三年。

    如今听到西燕君主的话,元容又突然觉得,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倘若骠骑将军父子被西燕君主所拘,那他们就是想离开,也逃不出燕都一步,更回不去北魏洛阳了。

    但事实若真是如此,那就说明,三年前在平城那一战中,西燕君主曾在其中推波助澜过,说不准那遗失的布防图也跟西燕君主有关系。

    骨节明晰的手指紧紧攥着酒杯,元容阖上双眼,又缓缓睁开:“只凭着这两件遗物,便想让孤陪你一夜,你莫不是将孤看的太过低廉了些。”

    西燕君主像是被说服了似的,怒着嘴,微微颔首:“那就伺候朕用一餐晚膳,再陪朕下一下棋……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元容听闻这话,却并不觉得舒心,反而有些不安。

    西燕君主何时向他让过步?

    凭着骠骑将军父子的下落,西燕君主大可以坚持方才的要求,可他只是转圜了一句,西燕君主便改变了主意。

    可西燕君主本身就是个疯子,元容从未揣透过这个疯子的心思,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个疯子还对他恋恋不舍,难以忘怀。

    倘若西燕君主手里握着骠骑将军父子的性命,又为何过了三年,才对他说出来。

    西燕君主明明可以在三年前,就拿他们来威胁他重回燕都。

    “还是不行?”西燕君主见他沉默,挑了挑眉,勾起唇角:“那就算了,朕后宫佳丽三千,又有男宠百余,又不是缺你不可。”

    元容握紧手中的腰牌:“至多陪你到亥时三刻。”

    “亥时三刻呀?”西燕君主抬手摸了摸下巴,点着头,笑容更甚:“……那也够了。”

    自然是够了,想要收拾掉驿站的那个女人,半个时辰就足矣。

    那叫什么来着……换颜蛊?

    据说服用母蛊之人的容貌,会被复刻到服用子蛊之人的身上。不止是容貌,就连体形和身高等外貌特征,都会被复刻。

    等到元容回去,他就会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跟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在榻上滚成一团。

    那画面,一定非常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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