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缘寺尼姑都住在一座“日”字形的二进院里,进门后先看到一座影北墙,内外两重,各有六间屋子。那阵骂声,就是从影北墙后发出的。
骂的倒也不是卫淼和凝雪,而是一个面生的小尼姑。
“一整天偷懒,真是反了天了!”
卫淼胆子小,平时说话声大一点都能被吓哭,她颤了一下,往凝雪身旁靠靠,眼睛不住偷瞟。可惜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凝雪便将她抱起,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关上门,成片的骂声还是不断响起,卫淼哪见过这阵仗,坐下后小手规规矩矩放在膝头,乖乖的不敢动,两只小揪揪也支楞起来。
凝雪见状,压低声音说:“那位就是静尘师太,骂人可凶了。她不光骂人,还打人,总之见到她绕道走。”
卫淼似懂非懂地点头,学着她的样子,“我……我记住了。”
两人照常洗漱上床,好一会外面才没了动静。卫淼抱着团子躺到床上,连背影都透着一股委屈。
凝雪边缝补衣裳边说,“你下次不要再跑出去了,被拐子拐走,或者被恶狼叼走怎么办?今天害我担心了好久……”
卫淼心里都是爹爹为什么没来接她的事,嗡嗡道:“我……我是去等爹爹,说好他……他今天来接我的。”
昏暗烛火下,凝雪瞧一眼床上背对她的小人儿,心里犯嘀咕:送到法缘寺的孩子一呆至少五六年,哪有隔天就接走的,想必是那位郑嬷嬷安抚她的假话。
凝雪曾听师太们说,卫淼出身酆京勋贵世家,居膏梁锦绣之中,看她细皮嫩肉就知道,被宠的多娇。但现在,也只能来之安之。
其实送到法缘寺的孩子,一部分是身体弱求佛祖庇佑,还有一部分,纯粹是因为家里不想养,丢在这里的。凝雪就属于后者,她家中五个弟弟妹妹,与其饿死不如到法缘寺讨一口饭吃。
卫淼这样的出身,想必和她是不一样的,这样静尘师太对她也能客气些。
木板床还是一样的硬,卫淼被硌的浑身疼,这夜依旧很冷,她抱着团子躲在被窝里抹眼泪,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翌日醒来时天已大亮,雪光映照暖阳,是个不错的天气。
卫淼下床,听到肚子咕噜一声,她饿了。
昨天佛堂没清洗完,凝雪一大早就没了踪影。卫淼简单收拾了下,循着香味来到伙房,见几个喝白粥的小尼姑正坐在木凳上。
天冷,伙房到处是氤氲的雾气,卫淼也领到一份白粥,和昨天一样的清汤寡水,毫无食欲。她一转头,正好瞧见一旁的八角木桌上,放着白面馒头和金黄的玉米。
卫淼咽了咽口水,一副馋猫相。
身旁忽然乍起一声轻笑,“哎哟,这便是刚来的小六娘吧?想吃?”
卫淼回头,就见一个身材丰腴的老尼出现在她身后。对方约莫年过四旬,身着圆领方襟的海青服,素色僧帽上写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字。
看上去……还算和气。
她听见有人称呼这个老尼为静尘师太,心咯噔一下,偷偷瞟眼,原来昨晚骂人的就是她啊……
静尘师太身子微弯,笑意含着三分刻薄,“想不想吃?”
卫淼嗯了声,搓着小手,“想——”
谁知,静尘师太将馒头玉米挪远了些,乜她:“吃这个要给钱,你有吗?”
普通尼姑早膳只有白粥,像静尘师太这样资历深的,就能再加一个玉米或馒头。
“钱?”卫淼睁着圆溜溜的眼想了片刻,从袖里掏出一只小荷包,这是出门前杨氏给她的。
她取出一个铜板,还未来得及收好,荷包就被静尘师太一把抢了过去。老尼掂掂还算沉的荷包,露出满意的笑,“这便是你的饭钱了,给——”
说着递给她一只玉米,玉米不算甜,甚至有点老,但与白粥相比好不少。卫淼吃了半只,另外半只留给凝雪。等她用完早膳,静尘师太已经没了踪影。
卫淼挠挠头,她的荷包……
一上午法缘寺静悄悄的,半只玉米不顶饱,没到中午卫淼又饿了。她摸着小肚子在院里逛两圈,才想起今早没见到团子。
翻遍前后院,都不见猫儿的踪影。后门开着一条缝,卫淼便钻了出去。
从后门出来,是一条青瓦巷子,长长的不知通往何处。卫淼没多想,一心循着巷子找猫。
这个时间正适合准备午膳,走着走着,忽然闻到一阵诱人的肉香,她咽咽口水,更饿了。
整条巷子都飘散着饭菜的香味,越往里走香味越浓,卫淼舔舔嘴唇,依稀分辨出这是糯米蒸排骨的香气,上面肯定淋了一层浓香的酱汁。
光闻着香味,她就能想象那盘糯米蒸排骨有多诱人了,糯米粒粒饱满晶莹剔透,排骨软滑酥嫩,蘸上酱汁咬一口肉香四溢,回味无穷……
卫淼吸吸鼻子,撇嘴,她想吃肉!
走到巷子深处,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座气派的宅子。宅子红墙环护,约莫六尺高,碧瓦飞甍错落有致,无形中透着一股威严。红漆木门虚掩着,门上牌匾有两个烫金的大字。
站在门口,糯米蒸排骨香味愈浓,卫淼怔愣片刻,鼓起勇气推门进入,她来找团子,可不是来蹭饭的。
一大早,澄院众人表情凝重,人人自危。小厮各个沉默做事,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主子,脑袋可就不保了。
宅子偏院一间黑压压的柴房内,正传出凄厉的惨叫。谢疏钰坐在一方圈椅上,他今日没绾发,墨发披散肩上罩了件雪白外衫,正漫不经心转动玉扳指。
他望一眼面前浑身是血的两人,眼无波澜,淡淡问:“可知传你们何事?”
地上的两个人明显伤势颇重,身上的杂役衣裳被血染红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二人趴在地上,眼神乱瞟十分心虚,仍嘴硬道:“殿下,小人不知,真的不知。”
“那就打到你知为止。”
谢疏钰一挥手,碗口粗的棍棒相继落在二人身上,啪啪的杖责声不绝于耳,没一会柴房内血肉模糊,连惨叫声也弱了。
谢疏钰的目光很冷,并不喊停,眉头都没皱一下,“剁下他们的手指。”
屋内几个大汉面色如常,好像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提刀便要动手。二人拼尽全力惨叫,见识过这位少年东宫之主的手段,终于招了。
“殿下饶命,小人……小人想起来了,天南香是卫国公给的,说是与青桂香丸混合在一起,长时间接触致心神不宁,最后暴毙。”
“小人也是迫不得已,若不这么做……”
谢疏玉不想听废话,问出幕后主使便负手起身,淡淡道:“天冷,皇陵那群野狼也饿了有些时日了,打断手脚送过去。”轻飘飘一句话,便安排了两人的去处。
谢疏钰捏紧白玉扳指,卫国公府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庭院中,冯宝财正忐忑等待,太子近来心情不好,明明今日阳光普照,唯独澄院上空阴云遍布。
前些日子东宫出了天南香一事,这已经不是太子第一次遇害了,皇权式微外戚章氏一族专政,朝中想太子死的大有人在,这次恐怕又是章首辅联合世家做的孽。
想到太子一会从柴房那污秽地儿出来,心情肯定好不了,冯宝财就头大。他来回走动,忽见小厮拎着一个小娃娃往外走。
“去去去,这里没有你的猫儿。”
冯宝财定睛一看,是个熟人,赶忙扬声拦下。
卫淼看见他,眼睛弯弯咧嘴笑起来,“白脸叔叔——”
得知卫淼来意,冯宝财想了想,方才好像确实看见一只白猫,就仰躺在房顶,翻着肚皮晒太阳。冯宝财唤小厮去找,自己蹲下哄孩子。
他是真的喜欢卫淼,这小孩长的漂亮心眼还少,傻乎乎的别提多可爱了,看见她再糟糕的心情也能变好。冯宝财在宫里有三个干儿子,他想再养个干女儿,可惜一直没合适的,现在遇到卫淼就有了收她做干女儿的心思。
可惜冯宝财还没问,身后柴房门吱呀一声,谢疏钰出来了。
暖阳下,只见少年神色阴翳,那双眸子寒的瘆人,他的外衫、脸上都有不少血,正蹙眉净手。
冯宝财见惯了这副场面,下意识去捂卫淼的眼睛,没想到那孩子根本不怕,反而指着柴房问:“里面……好吵,哥哥方才在做……什么?”
谢疏钰怔了下,似乎对卫淼出现在这里有点意外。他擦干手,话里含着笑,“没什么,杀猪。”
“杀猪猪?”卫淼歪着小脑袋,想起以前祖母说过,年底好多大户人家都杀猪。
她看一眼谢疏钰带血的衣裳,若平时早就怕了,但许是谢疏钰那张脸太好看,沾血后更有一种蛊惑人心的温柔,卫淼就不怕,反而惦记起猪肉。
众多荤腥,卫淼最喜欢的就是猪肉,怪不得哥哥家做糯米蒸排骨,原来杀猪了。
她掰着手指开始数,凉拌猪耳朵,猪肝炒青椒,玉米排骨汤……这么多菜,肯定好吃。
卫淼真心羡慕,咽咽口水说:“杀猪哥哥,你家……你家的饭菜好香。”
杀猪……哥哥?
谢疏钰敛眉,蹲下身慢条斯理问,“杀猪哥哥,是叫我吗?”
卫淼点头,“哥哥……不是杀猪的吗?”
“我是读书人。”
卫淼更羡慕了,“那哥哥一边杀猪……一边读书,好厉害呢。”
虽然误会了,但谢疏钰心眼没小到和一个孩子计较,他掏出一颗苹果味饴糖塞进卫淼嘴里,转身回房换衣裳。
这时候小厮也抱来了卫淼的猫儿,冯宝财想着,一会要处理那两个血淋淋的叛徒,卫淼呆在这儿不方便,便抱起卫淼送她回法缘寺。
临走前,卫淼深深吸一口糯米蒸排骨的香味,恋恋不舍地走了。
路上冯宝财问起卫淼的名字,卫淼便说了,冯宝财神色凝重,“卫长东是你的什么人?”
这个问题卫淼知道答案,老老实实道:“是……是爹爹。”
冯宝财眉心皱起三道褶子,看看卫淼终是什么都没说。卫国公和章首辅蛇鼠一窝,朝堂上的人都知与东宫不睦,早些时候卫国公就带头弹劾过太子,现在还下毒,殿下岂能不恨卫家人。
想到这儿,冯宝财收干女儿的心思也没了,虽然卫淼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但世家盘根错节,东宫与卫国公府,迟早有刀刃相见的那天。
送完卫淼,冯宝财回到澄院,见一众下人端着已经凉透的饭菜从后院出来,他抓住一个人问:“怎么,公子又没用膳?”
“公子说没胃口。”
冯宝财很愁,他知道元慈皇后和七公主相继去世后,殿下胃口就一直不好,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也无动于衷,每顿膳食随便用两口就搁筷子。幸好有位老道士传授殿下养生之法,否则不知该消瘦成什么样,但一直如此怎么行呢?
红木托盘上,糯米蒸小排,冬瓜肉丸汤,烧笋鸭,素炒什锦等菜品都凉了,表面浮着一层油,冯宝财叹气,摆手让人端下去。
等他进书房,见谢疏钰已经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墨发也用玉冠束起,除了唇色有点白并无不妥。
谢疏钰正坐在案牍前写什么,气定神闲,“找人盯紧卫国公府,新仇旧恨,孤定百倍奉还。”
冯宝财称是,正要退下办事,又听谢疏钰问:“那个小孩儿呢?”
“老奴送回去了。”
谢疏钰眉眼淡淡看不出情绪,只道:“为何不留她用膳?”
冯宝财一颤,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哪里知道殿下想留人用膳呢?不过如果殿下知道她是卫国公的孩子,大概就不会这么仁厚了。
冯宝财笑呵呵道:“若殿下想见她,老奴这就去接。”
谢疏钰却摆手,“不必。”
果然,殿下心思难猜,冯宝财心里嘀咕。
另一边,卫淼回到法缘寺已经过了用膳时间,饿到晚上许是头晕眼花了,依稀间她又闻到了排骨的香味。
卫淼喝下一大碗凉水,蔫蔫地踢掉鞋子爬到床上。都好几天了,爹爹怎么还是不来接她呢?难不成不要她了吗?
肚子咕噜一声,提醒她该进食了。
怎么办,她真的好饿。
卫淼下床气鼓鼓地走来走去,好想去杀猪哥哥家吃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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