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个幸运儿,荧悔没有想到,卷进了焦竹山洪流中的人还能有口气喘,还能光明正大游走在静坐的人群中给她使绊。
她很佩服,所以在一番追踪与反追踪后,她和殷翊蹲在城外一处小院房顶上,移一片灰瓦,从缝隙中往底下瞧。
入目一只褐色的浴桶,水汽氤氲,一个男人正赤着上身坐在当中,一旁娇美的姑娘轻笑着往他身上扑水。
“……”
眼前一黑,殷翊捂着荧悔的眼,一手勾在她脖子上,轻巧地将她翻个面,二人一上一下地躺在房顶上,皆是仰面朝天。
幸好身手不错,且没带着截云,一番动作也不曾惊动底下的人。
周遭暮色深沉。
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身下响起:“看得很开心么。”
“要让我看得开心,你得先松开手。”荧悔上半身靠着他胸膛,脖子还被一只铁臂勾得动弹不得,若要挣开,势必惊动底下一对浴水鸳鸯。
“求我。”
“找死?”
殷翊笑出一道浅浅气音:“也是,你怎会求人。”
你怎会求人。含笑的一句话,散在初秋轻寒的夜风中。
风拂过她耳下,浸一重湿气,沁冷,顺着颈线往下扩,全身发寒。
殷翊意识到什么,一点点松开手,荧悔没有刻意压低声线,可也半点音调都发不出来,就这么窸窣着,像说给自己听的悄悄话。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求过人?”
她睁大眼睛,看半空浓稠的黑暗。
她求过人的,也是在这样一个昏沉的夜里,她求过人,也是第一次尝到求而不得的滋味。
手上突然一暖,她的手腕被握住,一道力渐渐向下。
殷翊伸展五指,覆盖她的手背,缓缓收起,将她整只手包裹起来。
整个过程不发一语,却有一股完全的守护的强势。
胜似千言万语。
心口有些热。
夜幕森森,乌云低飞。
狭长山路上,突然出现几道火光,快速移动,像暮色里升起一带鬼火。
荧悔心里几缕愁思如潮水褪去,一手盖上瓦砾,一手扣住殷翊的手臂,翻身轻轻跃下了屋顶。
跃下的地方属实不妙,前头是一堵灰墙,后头是一方石壁,好似携手跳入一只黑黢黢的剑匣里。
二人面对面站,简直像两块人形肉饼被夹在石墙石壁中。
更糟糕的是,殷翊一只手一直护在她后背,两人跳下来时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背几度擦在灰墙上。
可想而知,皮都该去了一层。
“你的手。”
殷翊松开手,气息贴着她耳边呼出来:“我没事,磕着没?”
“没有,你的手。”两人离得太近,她的脸往侧边偏了一偏。
行云有影,清月含羞,这处窄窄夹道一片漆黑。
少年身段挺拔,带着薄薄热意,他就这样从容不迫站着,和她紧贴着,仿佛没有对这过于逼仄的环境产生任何不适,反而能从语气中听出些许开怀。
“心疼我?”
“不是,你的手会不会在墙上留下什么血痕,这样人家岂非一下就知道被刺探了。”
殷翊:“……”
“你抬手我看看。”
殷翊附在她耳旁:“这么黑你能看得见什么。”
荧悔伸手往他身侧探。
来回摸索了两下,咬牙低声:“手呢?!我摸一摸。”
“……虽然我很期待,但在这里,在这个时候,会不会显得太刺激?”
“……闭嘴。”
荧悔直接伸手往他身后绕,殷翊却像逗她玩似的,右手负在背后,在石壁和衣衫的窄滞空间里,同她捉起迷藏。
荧悔脾气被激起,两只手同时探出去,一抓一个准。
黑暗中,顺着他有力的长指往上探,手果然碰到手背上几处翻起来的细小柔软的皮,仔细一摸,没有热意流出,那就是破了皮没流血。
稍稍放下心来,真是铜皮铁肉。
却听殷翊一贯惫懒的声音带了哑:“九九,这是不是……投怀送抱。”
荧悔一愣。
窄道中,她同殷翊面对面贴着站,下颌抵他肩头,双手环他身后,看起来确实是……投个屁的怀啊!
荧悔正要收回手,殷翊忽然五指一翻,往上扣,准准地束住了她的双腕,束得死紧,摁住脉门,气劲运不起来。
“投都投了,再抱一会,我得把这个感觉记住。”
荧悔提脚,一脚跺上他脚面:“你还是记住这个感觉比较好。”复又屈膝往上顶。
殷翊匆忙松手,按在她顶起的膝头,无奈:“又来。”
此时,木门吱呀声响起。
二人迅速回归跟梢状态,默契屏息。
不一会儿,漆黑的院落突然亮起来,方才持着火把的人进了院子,荧悔背身而立,余光瞥到右侧院落灰墙上投出大圈的火光。
听得一道粗哑男声说:“还以为你交代在山上了,没想到你小子挺滋润啊。”
阴柔些的男声应:“哈哈,神君大人见不得我们莲儿守活寡……”
随即传来一道柔媚娇笑的女声,伴些许勾人的嘤咛。
一声啪响,似是打在弹润的肉上,阴柔男声道:“莲儿,去将爷新得的那坛子酒温来,爷大难不死,今夜要一醉方休!”
支开了女人,几道声音霎时沉下来,窸窸窣窣往屋里去。
光影暗下来,荧悔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殷翊。”
“怎么?”
荧悔拳头痒:“我们有没有必要贴得这么近?”
“不然要如何,你给指条明路。”
殷翊的声音漫不经心,明摆着心里有谱,嘴上却不说。
激得她额上的青筋乱蹦,狠狠往旁边一挪。没了近在咫尺的炽烈气息,空气都清爽五分,两人明明可以错身并排而立,却非要贴在一起挤成两块肉饼。
那他究竟为什么冒着手背划破皮肉的疼也要同她贴在一起,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荧悔思来想去,没有思出什么苗头,人已经被扯着像只螃蟹一般往屋后去。
仓促间下了一个结论,城主他,就是喜欢挑战自我。
站在屋子后的窗格外头,荧悔心情复杂。
一个城主,一个神女,今天又是变态似的追踪,又是贼子似的偷窥。
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等事,头一次做,竟然也得心应手,想来都是身旁人带得好。
她把这个想法向殷翊悄悄一说。
殷翊破天荒地呆了好半晌,仿佛先提出要跟来看看的是她吧,话在喉咙口,转而道:“人生的经历是可以丰富多彩些的,不必要拘这点小节。”
荧悔看他的手指头往窗纸上戳了两个洞:“有必要丰富成这样吗?”
殷翊额头青筋跳,一手扣在她后脑,把她脑袋轻轻一转:“快去窥吧你。”
视线瞬间变化。
透过小小纸洞,偷窥起来真是像在看一出奇怪的幕戏,七八个男人坐在桌旁,对一桌美食好酒视若无睹,个个神色凝重,低声商量着什么。
听得模模糊糊,隐约有什么吴梁村,焦竹山。
荧悔干脆偏头,将耳朵贴在洞上,鼻尖却不小心扫到同样在偷窥的殷翊的侧脸。
屋内烛火幽幽,薄薄的一层光铺在窗户纸上,殷翊眼窝深邃反着烛光,浓密的睫毛忽地上下扇了一扇。
“……”在他侧头看她前,荧悔默默站直,往远一点再戳了个洞。
这一看,心里悚然一惊,方才还在桌前坐着的七八个人竟然齐齐趴伏在了桌上。
被撂倒了?!
荧悔转头,这个场景实在太过诡异,往桌上看一眼,不要说酒菜,连根筷子都是还未动过的。
搞得她也不大敢出声,比了个口型——怎么回事?
殷翊又抬手扣在她后脑,一手拉她手臂,一拽一扭:“中毒了,自己看。”
从他身前这个小洞中,荧悔往里窥了窥,除了他这个角度在窗下多看到一只将要燃尽的蜡烛,其他什么也没看出来:“有……”
什么区别啊?
话都没说完,口鼻便被捂紧,一只手拖着她腰身往后带:“都说中毒了,还说话,不晓得屏气?”
站定后,荧悔一拍他手,口鼻再次灌入清冷空气,殷翊在她肩上轻轻一按:“没事,我在。”
声音恢复如常,不再像之前一般压得低低。
荧悔立刻旋身一把捂住他的口鼻,迅速往四下瞥一眼,耳朵竖得高高,仍旧压着声:“我们在偷窥!”
殷翊站得稳稳当当,由她捂,漆黑眼眸笑得弯起,这姑娘有点人气的时候实在可爱得让他受不住。
“笑什么。”荧悔收回手,直身的时候又成了那副清冷神君的模样,略略蹙眉,嫌弃似的将掌心贴在他胸口一擦。
殷翊笑容梗住,要培养一些旖旎气氛真是不容易。
片刻后摁了下额头,道:“人已经死了,你我是撞上了一出灭口的好戏。”
死了?荧悔握拳在窗户纸上破开一个大洞,有了前头的教训,此刻不但屏息还咻地往后退三步,从破洞中看到桌上的七八人确实毫无反应。
“是……”荧悔忽地想到一个人,唯一一个方才露了面却没死在屋里的人,“那个女子。”
她翻身踏在石墙上,脚一蹬,借力往上,翻上屋顶,把整个院子巡了一遍,朝跟上来的殷翊说:“没人。”
“取酒时就走了。”
“你怎么知道?”
他指指脑袋,表示用推理的。
荧悔纵身一跃,落在院落中:“依她的脚步,必是走不远,云中下了这样久的雨,土地湿泞,循着脚步还能跟得上。”
“行,你别去。”殷翊跟着落地,抚着后颈,在她看过来时,抬手打个手势,城野的影子从屋檐灰墙上迅速掠过,一头扎入浓浓夜色中。
跟到这里,就能够断定大信徒上头还有一条大鱼,女子是大鱼埋在鬼祟男子身边的暗线。暗线用过一次就得暴露,付出这种代价,必定带着某种见不得人的目的,什么目的呢,明天就晓得了。
她望着城野远去的方向,那是一团漆黑墨色,有一条鱼线穿梭其间,却不晓得其后攀了一道甩不脱的影子。
大鱼,刚显影,便要露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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