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
即便是怪力乱神,即便是偷来一世,也总有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
雍正皇帝年逾古稀,开一朝之太平盛世。
而如今皇上缠绵病榻数日,太医院已是再无良方。
王公大臣无不连夜入宫待诏,宗室皇亲已是悉数跪于养心殿后寝宫外。
一夜月明星稀,却是灯火通明。老迈的苏公公自皇帝寝宫出来,传了六阿哥弘昊、公主弘旻及廉王世子弘昰入内。
胤禩坐在皇上御榻旁,静静地扶着皇上坐起,靠在软枕上。瞧着皇上招手命三位皇子公主来到跟前,挨个瞧了一遍,又嘱咐数句。最终,皇上似是累极,合上眼,悠悠道了句:“下去吧。”
少顷,寝殿之内,再归平静。
胤禩再度扶着皇上躺下,再替他理了理鬓发,轻声道:“怎不叫孩子们多陪会儿。”
皇上微眯着眼睑,却从容笑道:“朕只想你陪着。”随后缓缓伸手,略有些颤抖,抚上胤禩脸颊,轻叹道:“朕只舍不下你。”
胤禩含笑,抬手覆上皇帝的手背,低声道:“如今臣弟都生了白发,还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朕瞧着,八弟仍似少时一般。”皇上听了浅浅泛出一笑,声音再不似往日那般沉而有力,只是喃喃道:“不承想朕这辈子能有古稀之寿,实属天恩。但即便是多活百年千年,朕照样是舍不下你。”
胤禩微微侧开脸,却被皇上箍住下巴移了回来,只听皇上柔声道:“别哭。”
“没哭。”胤禩眨了眨眼,将眼前水雾退去,才稳住了声线,说道:“臣弟是死过一回的人,哪能看不透这些。”
“上辈子,朕没能送你……”皇上用劲收回手臂,将胤禩的脸拉得更近,额头相抵,难掩愧疚道:“这回倒是要你来送朕,终归是朕欠你多些。”
胤禩将头缓缓靠在皇帝颈间,任由四哥抚着自己的脸颊。
良久……粗糙温厚的手掌,停在胤禩鬓发之上,已是再无动作。
……
安详、静谧,无尽的黑暗。
胤禛在弥留之际,心中万般不舍,但这一世,终究完满落幕。
那手上的温度渐渐消退,皇上再也感知不到周遭的人与物。
就这么沉沉浮浮,似是越飘越高,恍如踏升九天。
忽地,天地震颤,皇上那渐渐离散的七魂六魄乍然归位。
胤禛猛地睁了眼,却见眼前山崩海啸,自身急坠而下,彷如落入山涧断崖。
胤禛心中大骇,不由自问:朕这是要去哪?朕不要去没有老八的地界。
而随后,便见刺眼精光骤起,皇上一阵眩晕,再度陷入迷蒙。
隐约间,那自四肢百骸传来的撕痛席卷而来,胤禛恍如天人交战,挨过一波强似一波的疼痛,终于回归宁静。
当胤禛再度找回思绪,缓缓张开眼眸,看到的是一室昏黄的烛光。
“阿弥陀佛,爷终于醒了。”屋内登时响起一声似啼似泣的温婉女声。
胤禛微微偏了偏头,循声望去,而床榻之畔却再无八弟的身影。
胤禛轻轻张嘴,不由自主地唤了一声:“八弟。”却觉喉间嘶哑,声线难辨,竟是发不出半分声音。
“爷,喝口水,润润嗓子吧。”那柔情似水的女子上前将胤禛扶起,递过一杯温水。
胤禛这才定睛打量了眼前这人一下,可不正是乌喇那拉氏吗。她此刻一脸稚气未脱的面庞,一副新妇的妆容衣着,似是她刚入府那段时日。
胤禛微微按了按太阳穴,往门边一看,正好瞧见一个小太监候在门口,乃是自潜邸就伺候在府中的苏培盛。只是如今这位哪似皇上跟前的首领大太监,正唯唯诺诺的捧着水盆,那是连头都不敢抬的。
胤禛抬眼看了看四下,大红帷帐卷在床头,高头红烛已燃烧过半。
眼下种种,无不是藏在胤禛久远回忆里的一幕。这正是康熙三十年,四皇子出宫建府,大婚的时日。
乌喇那拉氏见四阿哥醒来之后,对自己冷若冰霜,心下一悲。皇子大婚之后,一病不起,任是哪家的满蒙贵女,也是经不起如此之事。
而胤禛毕竟是两世为帝,两辈子加起来,寿过百年,瞬时稳住了情绪,刻意放柔声调,开口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回去歇着吧。”
乌喇那拉氏福了福身,领着婢女退下。而胤禛却指了指不起眼的苏培盛,命道:“你上前来。”
苏培盛惊得一抖,但也只能赶紧撂下手中物件,掸了掸衣袖行至主子榻前,跪地等候主子开口。
“这几日,外面如何?”胤禛心中颇有几分焦急,极想知道八弟近况。
苏培盛有些纳罕,毕竟以他这身份极少能在皇阿哥跟前说话,但主子爷问了,他却机灵,抓住时机将这些时日外面的人事来往,如实禀报道:“爷病倒后已有五日,皇上心忧,除了命太医过府诊看,前两日还派李公公前来探望。太子爷宫中也派人过来瞧过,送了上好药材。”
胤禛并不想听这些,焦急问道,“还有吗?”
苏培盛赶紧“嗯”了一声,继续道:“八阿哥、九阿哥今日白天来过,几位阿哥深居宫中不便多留。”
当听到“八阿哥”几字后,胤禛才释出一笑,他心中暗道:待八弟知道他四哥病愈转醒,只怕明日就会赶来。
胤禛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再度躺下,挥手让苏培盛退下,就这么半寐半醒,挨过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胤禛起身下床,太医看了脉后无不纳闷。这四阿哥前几日昏迷不醒,险些过去,怎的一转眼体态安然,哪里似病过的样子。
而胤禛浑然不理,坐在院内等了半晌,心下焦急。但一想到如今八弟将将十岁年纪,少不得要在尚书房念书,午后还要修习骑射,因而便只能按捺心绪耐心等待。
功夫不负有心人,直至申时,便见太监进来,禀道:“爷,八阿哥、九阿哥到了。”
胤禛自动忽略了“九阿哥”几字,腾地站起,往外迎去。
内院门外,胤禩和四哥险些撞了个满怀。见四哥生龙活虎般快步而出,胤禩灿然笑道:“四哥这是大好了,前几日可真把弟弟们吓坏了。”
胤禛被他这明媚笑容晃得一阵失神,伸手按了按胤禩肩头,轻笑道:“好了,我已无大碍,多谢八弟记挂。”
“嘿嘿,依我看四哥这一病,怎倒转了性似的。”胤禟在旁边瞧着,心里纳闷,以往四哥也经常和兄弟们碰面,但若不是八哥拉着,他们断然难以玩到一处。没成想今日四哥一改往日严肃无趣之态,竟拉着八哥不撒手,脸上那盈盈笑意更是极为少见。
胤禛这才得空瞥了瞥一侧的老九,经过两世,四阿哥自然是收放自如,竟对胤禟也露了几分笑意,招呼两位弟弟进屋里说话。
老九也不见外,一屁股就坐在四哥对面,倒是胤禩挑了一个稍远些的位置坐了。
胤禛心下微微不满,却听胤禟说道:“四哥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会子病了,弟弟听说四嫂可是没少伤心。”
“九弟别胡说,这病还能挑时辰吗,如今四哥大安了,才是最要紧的。”胤禩早知胤禟随性惯了,怕四哥不爱听,便出言打断。平日里,几个性格迥异的弟兄们伴在一处,也少不得要他圆融化解各种局面,因而这几位兄长弟弟,倒是多与八阿哥亲厚。
胤禛展眼瞧了瞧胤禩,见他正朝自己眨眼睛,心下微甜,心道:还是八弟最体贴,不似那些混世魔王的弟弟。
而胤禟却不停嘴,继续说道:“四哥大婚之夜失了意趣,弟弟正好物色了几个清倌人,不如送进府来给四哥解解闷。”
胤禛险些没将茶水泼他脸上,急急看了胤禩脸色,八弟可不也正是一脸惊诧。
胤禩倒是极快的收拾住情绪,起身笑道;“九弟方才还在为四嫂鸣不平,怎么这会儿又出这馊主意,你才多大的年纪,小心我告到宜母妃那去。”
胤禟无趣的喝了口茶,委屈道:“可不正是我年岁小,只能窝在宫里,才处处为兄长着想。”
胤禩见胤禟服了软,便不好再说他,转而走到四哥身边,拍着四哥肩膀道:“今日时候不早,我们瞧见四哥无恙,也就放心了,得早些回宫去了。”
胤禛哪里舍得他走,见他手搭在自己肩头,一回身竟是揽住了胤禩腰身,惊得胤禩瞬时僵住。
“呦,四哥这是作甚。”胤禟撂下茶碗,似有几分揶揄道:“四哥这是病糊涂了,怎么抱着八哥不撒手。”
胤禛一时真情流露,却也知不妥,赶紧松了手,见胤禩颇有些受惊般退开半步。
胤禩尴尬的牵出笑容,再度说道:“弟弟这就告退了。”说完,朝胤禟递了个眼色,逃也似的跑了。
胤禛送走两位阿哥,颇有些负气的坐在书房内,任是谁也不见。
回想着方才八弟一派天真烂漫、童真稚嫩,并不似两世为人的城府深沉。再加之那一抱之后,胤禩脸上的尴尬无措,无一不说明,这位八弟乃是此世原装的那位,并未与胤禛情意相投。
胤禛闷坐了一个晚上,心里琢磨起来:异世重生,八弟的年纪比朕小了将近三十岁。如今胤禛寿终正寝回归本朝,只怕胤禩还在那异世中独自空守。
想到这里,胤禛心中一阵锥痛。他不知八弟何时能来,更不知八弟究竟会不会来。
数日之后,病体痊愈的四皇子进宫给皇父请安。而后转去毓庆宫,见过了太子。
自见过皇帝与太子二人后,胤禛无比笃定此一朝正是那货真价实、血雨腥风的一世,因而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断然不能有一毫一厘的行差踏错,否则将坠万劫不复之境地。
胤禛思绪万千,正去往永和宫看望德母妃的路上,迎面便瞧见那心心念念之人的身影。
胤禩见四哥过来,宫道之上,笔直相通,并无其他躲避之地,便只得硬着头皮过去,扬起惯常的温柔笑意,恭谨道:“四哥好,这是要往永和宫去吗?”
胤禛自然是瞧出了八弟的不自在,想必前些日子那一番唐突,果真是吓着他了。于是也只得顺着八弟的话,回答道:“正是,看八弟这方向,也是刚从永和宫出来?”
“嗯,弟弟是来看望十四弟的。”胤禩说起刚满三岁的十四阿哥,眼目含笑,看在胤禛眼中颇为不是滋味。
两人寒暄两句,错身而过,胤禛看着胤禩单薄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宫道尽头,心中五味杂陈,泛起无数滋味。
这一世,之于胤禛来说,虽是盘根错节、步步为营,但终究还是让他问鼎了天下。但之于胤禩来说,却是折戟沉沙、明珠蒙尘,独留半世凄凉。
越是看到这少年时意气风发、笑如春风的胤禩,胤禛越发不敢想象今后数年,他这位温润如玉的八弟,将再陷泥淖之中。
胤禛行色匆匆的给德妃请了安,敷衍的哄逗了同胞弟弟片刻,便急急出宫去了。
一回府,便又是书房夜读,依旧是不许任何人打扰。
胤禛负手立于窗前,青年样貌,却是目含丘壑,说不出的深邃老成。
在苍穹渐亮之前,胤禛才缓缓回身,他看了看桌案上那幅数日前写就的“忍”字,抬手将其揉了。
这一世,胤禛不能再忍,不能再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他无法眼见着胤禩再度立于众人之前,成那众矢之的。这一世,他的八弟,不可再重蹈覆辙、黯然消逝。
三世为人,若再夺大位,胤禛誓要护胤禩周全。
转眼康熙三十一年,皇上与诸位皇子阿哥塞外巡猎,胤禩头一次随队伴驾。
这一回八皇子展露峥嵘、骑射俱佳,初得皇父垂青。
胤禛于旁看着,眼见着灵活温润的稚子初长成人,戎装烈马,更添一份英武。心中既是喜爱又是担忧,一腔情深,难以名状。
酒宴间,八阿哥于兄弟间推杯换盏,很快便有微醺之态。胤禛见状,便上前将这人硬生生从弟弟中间捞了出来,省的被这些不省事的兄弟们混灌一气,伤了胤禩身子。
一路晃晃悠悠的搀扶,胤禩几乎是挂在四哥身上,说说笑笑,难得的亲密。
正巧四阿哥与八阿哥的亭帐比邻而设,胤禛把弟弟安顿在卧榻上,却久久不愿离去。
胤禛调亮了烛火,借着光亮将胤禩青涩的脸庞看了个清晰。来此世数月光景,已是相思成病,胤禛忍不住垂下头,眼看着就要吻上那微启的稚嫩朱唇,但动作却是戛然而止。
胤禛直起身,在床榻边坐了良久。看着八弟的懵懂睡态,泛出一笑。他伸出手指勾勒着胤禩的唇形,微微叹息,幽声道:“朕等你。”
这一等,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盼来那魂牵梦萦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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